王世充当皇帝,是被赶鸭子上架。
他并不适合做一个皇帝,他也不是一个好皇帝,他更是一个备受煎熬的皇帝。
在他入主洛阳之前,他确实尽到了一个隋室忠臣的义务,杨广没有看错他,他北上平叛李密,是真拼实打。
也是真的打不过。
非常不幸,他碰上了李密,那是绝世枭雄,是天纵之才,是排第二位的天选之子。
李密是王世充的苦手,他们之间,大战五次,小战数百次。
这都是真刀实枪,残酷血腥的肉搏拼杀,王世充虽然一次次被李密打趴,但他从未丧失信心,也没有忘记自己隋室忠臣的本分。
王世充尽力了。
但在第四次战役,再次大败于李密之后,情况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王世充发现自己有被抛弃的可能,甚至面临死无葬身之地的危险。
于是,他开始自救,那也是一条逐步黑化之路。
宇文化及弑逆杨广之后,率领十万大军,北上西归,直奔河南而来。
大敌当前,东都政权招降李密,想让他和宇文化及二虎相斗,他们开出了一个让李密无法拒绝的条件。
平定宇文化及之后,入朝辅政。
李密一族,本来就是关陇集团根正苗红的实力派,他的曾祖李弼,就是北周八柱国之一,李密本人也是隋朝官僚体系重要成员。
接受招降,进入官僚系统,远好过落草为寇,这本来就是绝大部分造反派的不二选择。
在共同的大敌宇文化及之前,李密和东都政权达成和解妥协。
但王世充非常失落。
他和李密可谓无日不战,早已结下解不开的血仇。
但王世充对于和李密的结盟,虽然反对,却无能为力。
当时东都的权力把持在“七贵”手中,王世充虽然也是七贵之一,但其中的主事者却是元文都和卢楚。
招降李密的政策,就是元文都的主意,他深谋远虑地说道:“今(宇文)化及弑逆,仇耻未报,吾虽志在枕戈,而力所不及。为国计者,莫如以尊官宠李密,以库物权啖之,使击化及,令二贼自斗,化及既破,而密之兵亦疲矣。”
当然,招降李密只是手段,并不是目的。
元文都接下来,非常明确地讲出他的第二步计划,“又其士卒得我之赏,居我之官,内外相亲,易为反间,我师养力以乘其弊,则密亦可图也。”
在当时时势之下,这显然是一条极高明的策略,并且,即使知道招降是坑,也由不得李密不跳。
事实上,李密求之不得,欣然接纳。
宇文化及必灭,但他根本无法同时应付洛阳和宇文化夹两股力量。
他非常清楚东都借刀杀人的目的,但他同样有自己的考虑,当他挟灭掉宇文化及的不世之功,入主东都时。
他将再也不会屈居人下。
东都和李密都在等待那个时刻的到来。
于是,每一次战胜宇文化及,李密都会象朝廷的最忠诚的将军,派专使来东都报捷。
这是一段甜蜜的岁月。
元文都等人都欣喜这个一石二鸟之计,认为天下太平,指日可待。
于是,他们置酒作乐,酒酣之际,七贵之中,段达甚至直接起舞助兴。
好一派歌舞升平,其乐融融。
但王世充作为旁观者,却看得胆战心惊。
他脸色大变地说道:“朝廷官爵,乃以与贼,其志欲何为邪?”
显然,王世充心中对于元文都他们的真实用意,产生了怀疑,也许他们分分钟就可能转身向李密投降。
这同样也是元文都的顾虑。
他们对于王世充这个外来者,一样满怀戒意。
于是,东都的高层势力,分成了二派。
一旦出现裂缝,在生死压力之下,就会产生无法抑止的破坏力。
王世充决定先发制人,他唯一的优势,就是他久经杀场,时刻和李密搏命,手上还握有军队。
乱世之中,枪竿子里出政权。
他椎心泣血地对自己的部下说:“文都之辈,刀笔吏耳,吾观其势,必为李密所擒。且吾军每与密战,杀其父兄子弟,前后已多,一旦为之下,吾属无类矣!”
王世充的话激起了士兵们惨痛的回忆,他们和李密,那是血仇,无可开解,也无可忘怀。
有仇不报,枉生为人。
有了军队的支持,王世充很容易在高层找到了同盟。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王世充私下的造反活动,很快传到了元文都等人的耳朵中,他们知道,他们和王世充只能二存一了,就看谁的动作更快。
于是,元文都等人设计了一个圈套。
他们准备等王世充上朝之时,抓住他问罪。
这本来是一个绝密而风险极低的计划,但七贵之中,内部却出了叛徒。
有一个叫段达的临阵退缩,他可能害怕即使抓住了王世充本人,他手下的军队,也一样会起来造反,到时必然玉石俱焚。
于是,他决定押宝王世充。
段达让他的女婿将元文都等人的计划,泄露给王世充。
于是,王世充反击。
他的方式非常直接,直接发动兵变,在午夜三鼓时分,率兵攻城。
元文都等人都是政治长才,却并非军队领袖,东都的实力派和元老们开始选边站,但大部分人在王世充兵威之下,倒向了他。
胜负已经很明显。
但王世充也遇到了一些零星的抵抗,在他绝对优势兵力之下,并没形成大的障碍。
真正的抵抗来自于策动诛杀王世充的七贵集团,但他们完全不堪一击。
越王杨侗,当时已登上皇帝之位,称为皇泰主,他知道了王世充兵变的行为,派人登上紫微观,质问王世充说:“称兵欲何为?”
王世充保持了表面上的恭敬,他下马恭敬地回答说:“元文都、卢楚等横见图规;请杀文都,甘从刑典。”
在王世充强大的军事力量面前,皇泰主这个十五岁的小孩子,哪里能拿定主意。
段达适时站了出来。
他让皇泰主把元文都送出去。
元文都知道大势已去,痛心疾首地和皇泰主告别,他满心悲凄地对皇泰主说道:“臣今朝死,陛下夕及矣。”
皇泰主虽然年幼,但忠奸之别,倒也分得清,也知道这是生离死别之时,但自己自身难保,虽然有心,却是无能为力。
皇泰主痛哭,此日一别,只能来日九泉之下再相见了。
事后的清洗非常残酷,元文都和主要参与者,以及他们的亲族子女,全部被诛杀。
洛阳城,将要易主了。
王世充将皇宫的卫士全部更换成自己的亲信,事实上已牢牢掌控了皇泰主的自由和安全。
丑媳妇难免要见公婆,乾阳殿上,皇泰主展示了一个皇帝应该有的尊严,他又一次质问王世充说:“擅相诛杀,曾不闻奏,岂为臣之道乎?公欲肆其强力,敢及我邪!”
王世充充分展现了他的表演天赋,半真半假地说“臣迫于救死,不暇闻奏。若内怀不臧,违负陛下,天地日月,实所照临,使臣阖门殄灭,无复遗类。”
王世充回忆起杨广对自己的恩情,元文都对自己的压迫,他再一次强调自己只是自保,对皇泰主是忠心辅佐,别无他意。
为了取信皇泰主,说到动情之处,王世充声泪俱下,把自己全家的性命都拿来赌咒。
这本来只是王世充的一种说服别人的手段,他自己大概是不相信幽冥之事的,所以信口开河,无所顾忌。
但世上之事,幽暗玄远,天道渺渺,人在做,天在看,也并不能一概而论。
几年之后,当他被独孤修德斩杀时,他的心中,会不会记得乾阳殿中,对皇泰主所说的这一番话?
王世充的表演,让君臣之间维持了一种表面的和协。
于是,皇泰主和王世充达成和解,让他升殿,谆谆与语,以示恩宠,更为重要的是,皇泰主引见王世充晋见自己的母后。
他封王世充为左仆射,总督内外诸军事。
这是正式期许,希望王世充能成为国家的希望,可是,覆巢之下,岂有完卵,亡国之君,再无未来。
王世充真的好手段,他兵不血刃,轻松自如地取得了洛阳城的控制权。
他将东都政权全部变成王家的天下。
他的兄弟子侄,全部被重用,洛阳城,每个重要部门所有的重要岗位,也布满他的亲信。
几乎在一夜之间,东都的权力就移交到王世充的手上。
这天变得,真的始料未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