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长公主驮着方众妙走下山,一刻不停地往临安城的方向赶。
去的时候用了三天三夜,回的时候只用了两天。夜已深,前方不远处就是临安城的城门。
天空中高悬着一轮血月,月中有一团模糊的黑影。
方众妙掀开车帘,眉头紧蹙地看着月亮。
大长公主拿出令牌说道:“我去叫门。”
黛石察觉到主子的异样,不安地问:“小姐,怎么了?”
方众妙指着血月说道:“你们看月中的阴影像不像一头犼兽?”
黛石和龙图仔细看了看,不觉点头。那模糊的影子的确很像一颗狰狞兽头,看着有些可怕。
大长公主跳下马车,问道:“月亮里有影子不是很寻常吗?”
方众妙脸色凝重地说道:“此乃兽吞血月天象,赵华阳啊赵华阳,我们大周的雄主不知所踪,可北方的蛮族却已经快要降生他们的雄主。草原将迎来一统九大部落的共主。到了那时,中土大地将被蛮族的铁骑彻底踏碎,中土百姓将被蛮族的弯刀割掉头颅。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走向城门的大长公主忽然趔趄了一下。她猛然抬头看向血月,眼里满是惊恐。
若在以往,她会对这些神神叨叨的话嗤之以鼻,然而经历了这次生拔龙脉事件,她相信冥冥之中自有国运,自有天命。
她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然后怀着希冀看向方众妙:“今日拔出的龙魂真的不能孕育成胎儿吗?”
方众妙无奈摇头:“龙无目,强行孕育成龙胎,生来也是天残。一个天残如何坐上皇位?”
“天残啊。”大长公主呢喃重复着这两个字眼,脸色灰败下去。若是腿脚不便倒还好,若是生来眼盲耳聋,那就真的与皇位无缘。
长叹了一口气,大长公主佝偻着身形慢慢走向城门。
不多时,城门大开,龙图催着马车快速驶入临安。前往宁远侯府的路上,方众妙忽觉心悸,掐指算了算,急促下令:“马上去皇宫,李妃有危险。”
一行人快马加鞭,星夜疾驰。
国师驾到,宫门洞开,马车一路畅通无阻地来到李妃的寝宫。
子时已过,此处却还人来人往,忙忙碌碌。宫灯在秋风中摇曳,光影一片凌乱,有人在哭,有人在喊,还有人端着一盆盆血水匆匆走出来。
方众妙的双腿已经老朽,竟是迈不上高高的台阶。
大长公主蹲下身想要背她,她却忽然站定,把手指探入口中,取出一颗带着血迹的牙齿。
她的脸还是那样生动美丽,可她的身体已经渐渐腐朽。雪白的发丝受不住秋风的拉扯,一缕缕地飘落。
大长公主看着落齿和断发,瞳孔一阵紧缩。她现在根本没空担心李妃,她只害怕方众妙倒在自己面前。
说好了此行安全无虞,你怎么能骗我?你可是方众妙啊!你法力无边,洞彻天机!你怎么会死?
大长公主眼眶通红,双拳紧握。
黛石哭出了声音。
赵璋怒气冲冲地从寝宫里走出来,看见站在台阶下白发苍苍的方众妙,不由愣住。
“你们也收到消息了?”
他悲从中来,哽咽说道:“李妃肚子里的孩子没了!”
方众妙扔掉牙齿,在龙图的搀扶下缓缓走上台阶,进入殿内,踱步到李妃的病床边。这女人略有些隆起的小腹已经平坦。
跪在一旁的四名太医看见国师驾到,如丧考妣的脸不由自主地露出狂喜之色。
正在痛哭的李妃连忙尖叫:“国师,国师,快救救本宫的孩子!”
她挣扎着想要起身,又被两名宫女按回去。
方众妙握住李妃的手腕把脉。
一名太医膝行上前,颤声说道:“胎儿已经化为血水。不知谁给娘娘下了这般歹毒的药。”
另一名太医怀揣着最后一丝希望,小心翼翼地问道:“国师,还有救吗?
问完,他们自己反倒苦笑起来。
这都是什么傻话!胎儿已经化为血水,如何救?莫非国师还能把血水灌回娘娘的身体,重新孕育成一个胎儿不成?
万没料到,方众妙竟然颔首:“还有一缕胎气未散,有救。”
刚走入寝宫的赵璋听见这话,不由失声喊道:“真的能救?”
方众妙再度颔首:“只要还有一丝胎气就能救。我正巧抓到一条龙脉,而且还是生机最浓的青龙,将之引入李妃腹中,与胎气融合,就能再成一个胎芽。”
大长公主急忙阻拦:“可他生出来是天残啊!”
方众妙缓缓摇头:“非也。若此胎未落,龙魂入胞宫便能成长为胎儿。但此胎已落,龙魂入胞宫,自身蕴含的灵气就只够化为一个胎芽。胎芽生成,龙魂自灭,哪里来的天残?”
大长公主听懂了,呢喃道:“所以说,要想让这个胎芽成为雄主,就还得再给它注入一条完整的龙魂?”
方众妙颔首。
她轻轻摇晃着玉瓶,口中念诵法诀,而后把混合着龙魂与鲜血的粘稠液体灌入李妃口中,又用瓶中剩下的鲜血在李妃的肚皮上画了一个定魂符。
李妃淋漓不尽的下红立刻止住,平坦的腹部眼看着慢慢隆起,剧烈的疼痛也消失无踪。
她抚摸着温热的肚皮,欣喜若狂地喊起来:“本宫的皇儿回来了!他回来了!多谢国师!本宫给您磕头!”
李妃说着说着就要爬起来,却被方众妙轻轻按回去。
“腹部的符文十日之后自会消失,之后你才能起床稍作活动,记住了吗?”
李妃连连点头。
四个太医目瞪口呆。
赵璋看看方众妙白发苍苍的模样,又看看大长公主,满腹狐疑:“什么龙魂?你们如实道来。”
方众妙身子一晃,慢慢倒下。黛石和龙图连忙飞身上前,稳稳将她扶住。
二人拉过来一张椅子,让方众妙坐下缓一缓。这腐朽的身体已经走到生命的尽头。
赵璋万分愕然地看着方众妙虚弱至极的模样,而后惊呼:“国师,你是不是快死了?”
狂喜的表情出现在他脸上,随后却又是恐惧。
“朕的病,你还不曾给朕治!你现在就替朕把脉开药!”
他极端自私自利的举动引来龙图饱含杀意的目光。
方众妙用手扶住自己无力抬起的头,双眼微阖,默然不语。她已油尽灯枯。
龙图和黛石从未感受过这样的恐惧。二人都是习武之人,却控制不住身体的颤抖。主子若是死了,他们竟不知何去何从。
方众妙微微喘息片刻,而后睁开眼,命令道:“皇帝,把你后宫佳丽全都叫过来。”
赵璋紧张不已地问:“你要做什么?”
方众妙淡淡说道:“找出谋害龙嗣的凶手。”
大长公主对着赵璋怒吼:“你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
赵璋如梦初醒,连忙去叫人。不多时,三千佳丽陆续来到殿前,战战兢兢下跪。有人睡眼惺忪,有人惶惶不安,有人楚楚可怜地看着赵璋。
“是你谋害本宫的皇儿!”李妃指着容妃恶狠狠地控诉。她不需要证据,她相信自己的直觉。
容妃满口喊冤,李妃躺在床上与之争吵,殿内乱哄哄的一团。
方众妙揉了揉额头,而后徐徐开口:“容妃、谨嫔、熹妃,你们三人命宫里全是血孽,手中人命无算,罪不容诛。”
容妃仗着自己得宠,素来嚣张跋扈,她会动手谋害皇嗣,大家并不觉得奇怪。但谨嫔和熹妃平日里却极为小心谨慎,从不出头,未料竟也参与了此事。
李妃相信国师,立刻喊道:“皇上,您一定要给我们母子做主!皇儿今日差点就没了!”
赵璋走上前一脚踹翻容妃。
容妃也喊起来:“皇上要杀臣妾,总要让臣妾死个明白。敢问臣妾谋害龙嗣的证据呢?”
是啊,证据呢?
赵璋立刻看向方众妙。
方众妙忽然剧烈咳嗽,掩住苍白唇瓣的手指缝里缓缓溢出鲜血。她的内脏也已经朽坏。
赵璋眸光闪烁,忽然说道:“国师,案子别审了,先给朕治病要紧。”
大长公主走上前,从怀里摸出一条手帕递给方众妙,然后狠狠瞪了赵璋一眼。
黛石和龙图已经在发狂的边缘。主子都这样了,竟然还在管赵氏皇族的破事。这群不成器的东西,干脆全杀了!
方众妙并不理会赵璋。她用手帕擦掉唇角的血迹,对着容妃勾勾手指:“你过来。”
容妃见她虚弱得不成样子,便也无惧,冷着脸走上前。
方众妙淡淡下令:“跪下。”
容妃怎会怕一个将死之人?她撇撇嘴,竟是讥讽地笑了起来。
大长公主一脚将她踹翻,而后拽着她的头发,将之拖行到方众妙跟前。
容妃掉出泪珠,仰头看向方众妙的时候,神情却更加凶狠怨毒。
看见她这副桀骜不驯的模样,赵璋反倒不想让她死了。方众妙作古之后,他就册封容妃当皇后。这个女人才掌得住凤印,不像李妃,是个没用的东西。
所有人都明明白白地知道,方众妙快死了。
而方众妙却依旧平静。她捏住容妃尖细的下颌,似笑非笑地说道:“你找我要证据,巧了,我也向你索一样东西。”
容妃微微眯眼,不耐地问:“你向本宫讨要什么?”
方众妙俯下身,缓缓说道:“我要你的寿元。”
寿元不就是寿命。方众妙向自己索命?
容妃刚反应过来,正准备后退,就被方众妙的手覆住脸庞。她掌心之下不知何时出现一个象牙白的面具,把容妃的五官包裹进去。
面具宛如活物,微微蠕动起伏。
容妃恐惧的表情遮挡不见,喉咙里发出的破碎音节却清晰可闻。她终于知道方众妙缘何当上国师,缘何权倾朝野,缘何受人敬畏,却已经晚了。
只见她满头青丝寸寸变白,光滑皮肤迅速褶皱,跪着的身体瘫软下去。
方众妙摘掉面具,却见青春靓丽的容妃已是满脸沟壑,老态龙钟,气息断绝。
她的寿元竟然真的被方众妙夺走,一息之间老了三十岁不止。
方众妙叹了一口气,而后把面具轻轻覆在自己脸上。骇人的一幕发生了,只见她雪白的发丝像染上了浓稠的墨汁,丝丝缕缕逐渐变黑。
这具腐朽的身体重新注入磅礴生机。
赵璋的双眼瞪大到极致,身为帝王,他却忘了威仪,竟是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他以为方众妙已经足够神通广大,然而直到此时此刻他才明白,他眼里所见的方众妙只是冰山一角。
不要与方众妙为敌!想也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