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志荣走后,裴越在那间偏厅里独自思考一个多时辰,在日落时方才推开屋门走出来。
“少爷。”一直守在门外的王勇上前行礼。
裴越微微颔首,平静地说道:“随我走走。”
夕阳下的煤场呈现出一种后现代主义的美感,与这个世界显得截然不同。矿工们忙碌一天之后,终于能回到住处洗漱再换上干净的衣服。虽然他们每天的工作量都很大,身体很疲惫,但绝大多数人脸上都洋溢着笑容。
裴越买下首阳山之前,这里只是一片荒地,等若是在白纸上作画,于他来说显然不难。矿工们的住处规划得非常合理,一排排简单坚固的房子组成生活区。每两排迎面相对的房子尽头便有一个澡堂,每日不间断供应热水,毕竟这里是煤场,蜂窝煤用之不尽。
生活区旁边便是管理区和食堂,食堂内部非常宽敞,足以容纳数百人同时用餐。
夕阳西斜,饭菜的香味从食堂内飘了出来,矿工们兴高采烈地排队打饭。伙食不算特别好,但远比他们在自家里吃得好,最重要的是管饱。
裴越一路看过去,偶尔回头看一眼王勇,心中十分满意。
他手下的亲兵中,能力和天赋比王勇强的大有人在,但谁都无法像王勇一样,几乎完美地不打折扣去执行裴越的命令。
两人顺着小路走到数十米高的煤山上,望着山下熙熙攘攘的热闹景象,裴越开口吩咐道:“有几件事,你记一下。”
“少爷请吩咐。”
“我会让邓载带着其他人过来,从明天开始,你要领着庄户们守好煤场这里。冯毅会帮你处理好煤场账务上的问题,你则带人扩大巡哨警戒的范围。如果有人来闹事,不必管对方是谁,全部给我打回去,后面的事情我会处理。”
“是。”
“押运蜂窝煤入京的任务从明天开始交给邓载,庄子那边不需要再留人了。”
“是。”
“接下来这段时间不会很轻松,你肩上的胆子很重,不仅要防着外面人来闹事,也要盯着煤场内部,尤其是原料储备那块地方,不能让人钻了空子。”
王勇单膝跪下,沉声说道:“少爷将这么重要的任务交给我,绝对不会出任何纰漏,否则我甘愿领受责罚。”
裴越并未立刻让他起来,反而用很罕见的郑重语气说道:“我不想罚你,因为出了事的话,后果很严重,明白我的意思吗?”
王勇神情愈发严肃:“少爷,煤场这边一定会万无一失。”
“好,起来罢。”裴越满意地看着他,想了想问道:“这边可有什么困难?”
王勇丝毫不理会膝盖上的煤灰,摇头道:“没困难。商号那边每个月底按时将银子送过来,矿工们有饭吃有工钱拿,他们就会站在我们这边,谁也蛊惑不了他们。”
裴越转头看着山下路边那抹清冷孤傲的身影,微笑道:“你说的没错。相对而言煤场这边很单纯,没有那么多利益纠葛。只要对这些矿工们好,他们自然会记在心里,不像有些人永远都喂不饱。”
王勇最缺乏的便是急智,他隐约听出来少爷是在说那些贪得无厌的大官,可似乎还有别的含义,只不过一时间想不明白。
裴越并未解释,伸手拍拍他的肩膀说道:“好好做,将来的事情暂且不提,明年我帮你寻摸一个好女子,让你风风光光地成亲,也免得你老子娘担心下去。”
王勇今年十八岁,换成大户人家的男子早就有了孩子,他的父母自然比较着急,已经跟桃花暗示过好几次。
“不用送了,忙你的事去。”裴越摆摆手,走下煤山,与等候在路边的叶七汇合,简单聊了几句后,便在亲兵的簇拥下快马奔向京都。
……
翌日清晨,京都南郊十里亭。
十余位随从领着马儿在旁边的山脚吃草,亭中两个年轻人对面而坐。
谷范比起去年更英俊,最近去广平侯府拜访的勋贵内眷愈发多了起来,话题总是离不开尚未婚配的谷家四少。他的大哥和二哥都已娶妻,家眷都跟在南边,平时休假的时候也能见上一见。谷三哥则在西境边军,比谷范也只大两岁,暂时压根没有娶妻的打算。
“商号这边有麻烦,我却得去南边,你一个人能撑得住吗?”谷范难得地正经起来,脸上的表情既担忧又带着歉意。
裴越微笑问道:“信不过我?”
谷范看了一眼他放在旁边的单刀,莫名叹了一声:“有些人要倒霉了。”
裴越不理他,话锋一转问道:“谷伯伯在南边还顺利吧?”
谷范登时没好气地说道:“你问我?我老子给你的信比家书还要多!”
裴越尴尬地挠挠头,到现在他已经分不清当初谷梁说的是真是假。关于当年那个名叫凌平的书生,也就是谷梁口中裴越的亲生父亲,他这大半年也打探过,然而却没有任何结果。不光是凌平仿佛不曾存在过,就连他的生母也查不出什么消息。
然而叶七又能证明,曾经确实有凌平这个读书人,他和叶七的父亲叶敢立下婚约。
就算谷梁有所隐瞒,叶七总不会说谎,所以裴越根本无法判断,到底凌平这个读书人身上有什么秘密,自己是不是他的亲生儿子?
纵如此,谷梁对他的照顾却做不得假,这九个多月来从南边寄来八封长信,虽然没有涉及军事机密,却将南边的风土人情详细介绍。裴越通过这些书信,对大梁的南边已经非常了解,尤其是边境上的局势和地理。
想到这儿,裴越便对谷范说道:“到了南边后,劳烦你替我向谷伯伯问安,希望他能保重身体,切莫太过操劳。”
谷范犹豫道:“要不我让亲兵南下?反正只是去探望一下我老子,以及将家中准备好的过冬物事送过去。”
裴越摇头道:“你去吧,等明年我会向陛下请旨,去南境给谷伯伯当亲兵。”
谷范沉默片刻后,郑重地说道:“越哥儿,我南下之后,家中就托付给你了。我娘性格柔善,小妹终究是闺阁女儿,你可不能让她们受欺负。”
裴越抬手捶了一下自己的胸口,点头道:“放心。”
两人举起桌上的酒樽,对视一眼,然后一饮而尽。
谷范用手背擦了擦嘴,最后略显犹豫地说道:“还有离园那边……”
裴越不解地问道:“既然你真的喜欢南琴姑娘,为何不替她赎身?离园虽然根脚硬,这点面子总得给你。”
谷范叹道:“我当然想帮她赎身,可是她不同意,我有什么办法?”
裴越愣愣地望着他,片刻后才不可思议地问道:“难道她不喜欢你?”
“放屁!”谷范瞪眼道:“她只是害怕而已,虽然我给过她承诺。”
裴越立刻明白个中缘由,但这是谷范的情事,纵然两人亲如兄弟也不便插手,便只说道:“我会盯着那边,不让人骚扰南琴姑娘。”
“行,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我会尽快赶回来。”
谷范长身而起,提着自己的长剑,冲裴越挥挥手。
裴越走出十里亭,对着谷范的背影躬身行礼,高声道:“兄长,保重。”
谷范朗声笑着,高歌而去。
裴越听着这熟悉的曲调,想起当初进京逼迫裴戎辞爵那日,谷范送自己回绿柳庄时便是哼着这小曲儿,纵然年岁渐长,他依旧不改心中那份豪侠风范。
一如当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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