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越从蒲圻城出发之后,沿着官道一路向北,穿过定州进入钦州,于十一月二十日抵达成京。
返京之路已经走完大约三分之一。
对于一支数千人的队伍来说,这个速度显然很快,主要是因为除了必要的补给之外,裴越下令遇城不入,免去很多繁琐的交际。
边疆战事的过程如风一般传开,裴越的神机妙算与藏锋卫的勇猛早已成为南境百姓津津乐道的谈资。虽说主持和谈的人变成韩公端,但这只有一定地位和身份的人才能看穿背后暗藏的玄机,普通官员依旧将裴越视作皇帝身边炙手可热的红人。
每到一地,这支成分复杂的队伍都会受到极其热烈的欢迎,就算他们不曾入城,也挡不住各地官民的礼遇和称颂。
裴越不愿耽搁行程,这个举动反而给他带来更好的名声,世人只当他是不想大发横财和侵扰百姓。若是换做那等贪婪之辈,巴不得每座城镇停留数日,光是那些官吏乡绅进献的礼单就能赚得盆满钵满。
见裴越如此光风霁月,越来越多的人发自肺腑地加入吹捧他的队列之中,其中不乏一些文坛俊彦,尤以江北傅氏子弟最为卖力。
“傅弘之这家伙如今也学会了自作主张。”
裴越无奈感叹,只不过眼中并无怒意。他知道京都那边的心腹担心风向的变化,想方设法要给自己增加筹码,一个极好的名声往往是对抗强权的利器。
江北傅氏作为和庐陵韩氏齐名的耕读世家,历来不愿轻易牵扯进复杂的局势中。如果没有傅弘之这个长房长孙的恳请,他们定然不会做出这种决定。再想到当初在四皇子操办的闲云评上,面对一众文人的质疑,当世大儒傅道云替自己张目的举动,裴越心中感慨万千。
日久见人心,不外如是。
等队伍进入钦州境内,他们受到的热情欢迎愈发真挚,而且有越来越多的百姓出现在官道路旁,默默对裴越行礼致谢。
或许对于朝廷来说,裴越让祥云号南下赈灾只是臣子应尽的本分,可是这些淳朴的百姓不会这样想。今年钦州全境大旱,一度出现饿死人的情况,如果不是裴越运来足够多的粮食,一举击溃本地世族暗中控制的粮商,让百姓们不仅能买到粮食,而且不用面对飞涨的粮价,不知有多少人等不到这个冬天的到来。
在定州境内穿行的时候,藏锋卫的将士们整日喜笑颜开,如今每天都能看到那些辛苦赶来只为站在路旁表达感恩的普通人,他们渐渐收起了狂放的笑容,眼中多了一些感动和骄傲的情绪。
礼部侍郎盛端明情不自禁地感叹道:“天子圣明,国有贤臣,社稷安矣。”
裴越对此只是淡淡一笑。
这位老者终究要强过那些迂腐不堪的道学,不仅仅是他对裴越的态度越来越好,更因为他很多时候表现出来的优秀品格,譬如与南周谈判时的坚持,四方馆内的血性,江陵城中的忠义。
虽说天子圣明这四个字听起来略显刺耳,但裴越也知道无法苛求,毕竟人无完人,尤其是在这个以忠君为圭臬的世界里。
抵达成京之后,裴越一改之前的坚持,命令藏锋卫在城外扎营,然后带着公主仪仗和使团车队进入城内。
这让成京的大小官员颇为惊讶,然后便陷入截然不同的情绪之中。有门路的官员和权贵当然知道京都那边的动静,深知眼下如果和裴越走得太近未必是件好事,另外一部分人则只想攀附上裴越这根前途不可限量的大腿。
不管他们作何想法,至少礼节上不敢懈怠,于是无数拜帖像雪花一般飞向裴越下榻的别院。
只不过裴越没有应允任何人的宴请,连钦州刺史和成京府尹的盛情邀请都被他婉拒。
日落之后,成京东城一处普通的宅院。
堂内摆着一桌朴素的酒席,裴越进来之后恭敬地行礼道:“请先生安。”
席先生指着对面微笑道:“先坐。”
裴越若有所思地看了中年男人一眼,意识到今夜这场相聚应该还有别人。
席先生对他的敏锐颇为赞许,不慌不忙地打开话匣子说道:“祥云号这半年打下的基础非常扎实。这些日子我通过王勇详细了解过,你此前的安排非常妥当,接下来我面临的局面可谓事半功倍。”
裴越按下心中的疑惑,平静地说道:“先生谬赞。我只是觉得祥云号在京都缺乏潜力,很多地方受到限制,不如在南边寻找更加广阔的空间。”
席先生微微颔首,然后话锋一转道:“如今已近月末,你的婚期快要到了吧?”
裴越微微一怔,旋即苦笑道:“原定的日子是下个月二十日,如今看来怕是有些仓促。”
席先生道:“南边这场战事耽搁了不少时间。”
裴越想了想说道:“我和她们商量过,将日期推后到明年开春,终究是人生大事,最主要的是我不想委屈她们。此前我已经派人去京都送信,想来谷伯伯不会反对。”
席先生露出一个亲善的笑容,没有调侃“她们”二字,只是意味深长地说道:“所以有些人已经意识到皇帝的借口何其可笑。”
按照京都那边传来的说法,开平帝之所以让韩公端取代裴越,理由便是裴越要在年底成亲,不愿耽搁这位股肱之臣的婚期。但是裴越上面没有父母,时至今日旁人也不会天真地认为裴戎李氏还能做他的高堂,再加上谷梁历来将裴越当做亲儿子看待,甚至不反对裴越同时迎娶两位新娘子,所谓婚期又算得了什么?
裴越如今不在意皇帝的作为,无论他是真心为自己考虑,还是将这个理由当做打压的前奏。
棋子已经落下,布局已经开始,裴越要做的便是一往无前,完成那个艰巨又壮阔的理想。
故而他没有延伸这个话题,凝望着席先生和蔼的面容,好奇地问道:“先生,我们在等谁?”
席先生的目光看向他的身后。
裴越下意识地转过头去。
只见一个满身清贵书卷气的中年男人缓步行来,微笑道:“看样子是我来迟了。”
裴越面露讶异之色。
来人步入光亮之中,露出那张清癯的面容,竟是钦州刺史宋希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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