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州,兴安府。
自从蛮人越境并且攻占九座兵站的消息传开以后,府城内的气氛渐渐变得凝重起来,因为这里距离边境仅有二百余里。据说那些蛮人身高丈二形似野兽,可以赤足在冰天雪地中狂奔且不知疲倦,五六个时辰就能从边境奔袭至府城门外。
又说那些蛮人野蛮又残忍,动辄将梁人如牲畜一般宰杀,无论你权势高低才华深浅,一律躲不过砍头的后果。如是传闻愈演愈烈,便有那等饱学之士出来反驳,只说北面有九里关控扼必经之路,蛮族面对那等雄关只能望而兴叹,且化州那边传来消息,宣化大营的哥舒主帅已经调兵遣将,必然会全歼那些吃了熊心豹子胆的蛮人。
真真假假,常人难以分辨,于是人心愈发惶惶。
城内并无驻军,故而知府方大人便成了大多数人心中的希望。然而稍稍有些门路的人想到这位方知府都不禁暗自摇头,虽说那是从都中来的官儿,可是从京都贬到云州这个苦寒之地,足以说明此人要么是得罪了朝中的大人物,要么便是品行有问题。
方知府赴任兴安已经四年,家眷也带了过来。
这几年时间里他倒也算得上勤勉,只是受限于此地的条件和气候,无法做出亮眼的政绩,大抵维持一个不过不失的状态。
府衙偏厅之内。
方知府站在东面墙下,望着墙上挂着的简易地图,眉头皱成一个川字。
“哥舒大帅可有回信?城内募兵进展如何?”他头也不回地问道。
身后肃立着两名中年幕僚,皆是他从京都带来的心腹,忠心没有问题,只是能力有所欠缺。
左边那位名叫黄宗玉的文士恭敬地说道:“禀府尊,哥舒大帅尚未回信,不过小人打探到一些消息。大半个月前蛮人越境,哥舒大帅收到急报后便开始调派将士,试图将蛮族兵卒一网打尽。但是那些蛮人竟然很是狡猾,不仅没有陷入宣化大营的包围圈,反而小胜了几场。如今哥舒大帅屯兵边境,蛮人时而南下时而返回荒原,战局有些焦灼。”
方知府微微颔首。
另一位名叫李征的幕僚接着说道:“府尊,城内已经募兵一千人,士卒操练和军械粮草的筹备也在进行,只是……”
方知府平静地道:“有话直说。”
李征担忧地道:“虽然府尊是出于府城的安危考虑,且事先向哥舒大帅通禀过,但这事毕竟不合规矩。如今蛮人的主力应该还在化州边境,且府城北边有九里关作为屏障,在没有两府的行文照会时,府衙直接募兵练兵,若是朝中计较起来,恐怕会对府尊不利。”
方知府闻言转身扫了一眼两人,瘦削的面庞上神色平静,淡淡道:“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若不提前做些准备,等蛮人出现在城下时,城内百姓能指望谁?”
黄宗玉皱起眉头,话锋一转道:“中山侯权势煊赫,近年来愈发为陛下器重,朝野上下无不畏惧。想必是他从中作梗,否则府尊何至于在此蹉跎四年,早早便能调任他处。”
方知府眼中浮现复杂的神色,摇头道:“裴越虽然心狠手辣,但也不会行此手段,而且他多半不记得本官的名字了。”
两位幕僚尽皆长叹。
这位被贬到云州迟迟无法复起的知府名叫方巡,曾经官居御史中丞,品阶为正四品,距离衣紫重臣仅仅一步之遥,在御史台内的地位仅次于御史大夫。
这个官职素来清贵尊崇,是文官擢升的重要路线之一,开平朝便出过洛庭和简容两位重臣,尤其后者算起来还是方巡的后辈。
当年祥云号创建之初,在大皇子和七宝阁的施压与撺掇下,方巡和原户部尚书孙大成一唱一和,试图说动开平帝将祥云号收归朝廷。
事败之后,孙大成只是被开平帝喊去御书房痛斥一番,方巡却从御史中丞贬为兴安知府,可谓从云端坠落谷底。然而世事总是难以预料,后来孙大成被斩首抄家,方巡依旧当着正五品的知府,虽然暂时看不到离开云州的希望,至少还能保有一丝可能。
李征对那些往事记忆犹新,沉吟道:“府尊所言非虚,中山侯看似嚣张跋扈实则进退有据,再者陛下也不容许他身为武勋却插手文官的调动。”
方巡敛去眼中淡淡的悔意,缓缓道:“那件事怨不得旁人,是本官自己鬼迷心窍,以为早早下注大皇子便能雪中送炭。罢了,不提旧事。既然哥舒大帅忙于军务无暇东顾,那么府衙就要尽力而为。尔等不必担心,募兵之事由本官一肩担之,事后朝廷若是怪罪下来,自有本官挡在前面。”
“府尊言重了。”
两人连道不敢,然后便继续商议起城防细节。
方巡听着二人的各种建言,心思却飘到很远的地方。
这四年来,他无时无刻不想回到京都,却也知道这件事的难度极大,没有真正打动人的功劳,如何能让天子回心转意?
眼下倒是有个机会,可如果蛮人真的到来,自己能抵挡得住吗?
这一刻,他甚至不清楚心里究竟是怎样的想法。
……
三月末的北境依旧寒冷,呼气可见白雾。
天上的乌云似毛毡一般厚重,阴冷的朔风自荒原而来,仿佛随时都会雪花飘洒。
兴安府城某座民居内,陈希之窝在暖和的卧榻上,望着弄玉和陈大娘摆盘布菜,轻叹道:“北疆比我想象得更冷,眼瞅着快四月了,竟是连门都难出。”
弄玉笑道:“小姐再忍忍就好了,等过些时日不需要再穿厚衣裳,婢子陪小姐去城外踏青。”
陈希之起身伸了一个懒腰,走到近前抬手轻轻刮了一下弄玉的鼻尖,打趣道:“依我看呐,是你这个小妮子耐不住寂寞,想趁着踏青的机会瞧见几位英俊的公子哥儿。”
弄玉如今与她相处得愈发亲近,听见这话不禁轻轻啐了一声,咬牙笑道:“这是小姐能说的话?”
旁边站着的陈大娘转身感慨道:“姑娘现今这样就挺好的,不用像以前一直劳心费力,我们看着也心疼呢。”
陈希之刚要反驳几句,望见陈大娘递来的眼神,话到嘴边改了口:“弄玉,我房里那个多宝阁上有一壶从京都带来的春竹叶,你去帮我取来。今儿天气太冷,我们小酌两杯暖暖身子。”
弄玉点头应下,转身离去。
陈希之微微皱眉道:“何事?”
陈大娘压低声音道:“姑娘,我今早去买菜的时候,遇到那位沈大人派来的人。他在没有惊动侯府亲卫的前提下,告诉我一句话。”
她当年只是陈家的一名丫鬟,成年后被放出去嫁人,侥幸躲过陈家大宅遇袭之夜,对陈希之的母亲极其敬重。
和弄玉不同,她依旧像陈家那些老人一般称呼陈希之为姑娘。
陈希之眨了眨眼睛,微笑问道:“沈大人?他又替裴越来试探我?”
陈大娘摇头道:“那人说,沈大人想问姑娘,当初他让那位顾先生转告你的那个提议,姑娘是否下定了决心?”
陈希之陷入沉默之中。
陈大娘见状便担忧地问道:“姑娘,难道这真是裴侯爷的手段?”
沉吟良久,陈希之忽地展颜轻笑一声,淡然道:“他没有这么无聊,现在我对于他来说只是砧板上的鱼肉,想怎么收拾都行。若非看在叶七的面上,他哪里需要这么麻烦,让那些保护或者说监视我们的亲卫出手,一刀杀了我便可永绝后患。沈淡墨那次去沁园后巷找我,一方面是因为猜出娘亲的身份,另一方面可能是受了沈默云的暗示,只是她自己没有想到那一层而已。”
她顿了一顿,意味深长地说道:“这事儿越来越有趣了。”
陈大娘略显茫然地问道:“沈大人明明和裴侯爷站在同一边,为何要单独联系姑娘?如果不是关系亲近,裴侯爷当初也不会将姑娘还活着的消息透露给沈大人。”
陈希之眼中流露出明艳的神采,轻声道:“关系亲近不代表立场完全一致,任何人都会有自己的考量和谋算。”
陈大娘点点头,又道:“是这么个理儿,只是……姑娘,裴侯爷终究没有食言,你和沈大人之间的联系万一被他知道……”
陈希之坦然道:“大娘放心,当初沈默云让那个心腹找到我的时候,虽然我没有给他肯定的答复,但也提了几个要求,其中第一条便是必须将裴越排除在外。”
陈大娘面露震惊,她方才的劝说是出自本心,既不希望现在平静安宁的生活被打破,也担心陈希之做出不管不顾的决定。
但她怎么也想不到,自家姑娘居然会替裴越考虑。
陈希之神情复杂地说道:“叶七如今是裴越的娘子,若是裴越被牵连进来,以她的性情必然无法全身而退。叶七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将来怎么去面对娘亲和师父?毕竟我只有这一个师妹,虽然她以前不愿意认我,可我不能不认她。”
陈大娘一声叹息。
陈希之看了一眼门外,压低声音道:“沈默云的人肯定还会找你,届时你告诉他,那个提议能否达成,不在于我如何取舍,只看沈大人能做到哪一步。”
陈大娘点头应下,欲言又止。
陈希之用眼神示意,几瞬后弄玉便捧着酒壶走进来。
刚刚开樽,清冽的酒香便萦于鼻尖。
弄玉笑道:“小姐,外面竟然飘着细细的雪呢。这个时节还会下雪,真真是意想不到。”
“那今儿我们就多喝两杯。”
陈希之边说边要过酒壶,主动给桌上三个杯子添上酒,笑吟吟地与她们同饮,神色一如往常。
唯独眼底渐有一抹决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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