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日过后。
三辆马车驶过山路。为首的车夫是老黑,正一脸焦急地催促马匹。
虽然刘仲达有令,城内所有人等必须配合搜集物资,不得延误,却依旧拖了十多日方才完成。
原因并不复杂。刘仲达是庶子,母亲又早亡,兄长对其多有忌惮,所以一直在想尽办法打压。
这也就导致,过去多年时间里,刘仲达在黄土城毫无根基,手下更无自己的班底。这也就是为什么他会重用疯牛、老黑和方选等出身卑微之人,因为确实是无人可用。
过去矿场一直由其兄长刘腾飞掌管。不久前,老城主突然将矿场和城内部分产业交给了刘仲达。对于后者而言,这是个极好的表现机会,但同时,也引来了兄长的记恨和排挤。
在得知刘仲达正采买搜罗物资,打算精心经营矿场后,刘腾飞发动自己的势力和关系,想尽办法进行刁难。
而疯牛不愿看见方选等人翻身,于是乐得顺水推舟。最终硬是拖了将近半个月,才将清单上的物资集齐。
之后老黑顾不得休整,将物资装满三辆马车,急急忙忙前往矿场。
尚未来到城寨前,他就发现了不同之处。原本山体被挖开的部分,应该是土黄色的一片,此刻远远看去,却都成了黑色。
走近看时,他才发现,原来城寨之内几乎所有空地,都堆满了煤炭。
老黑是炭场的老人,从矿场建立之初就在此,却是从未见过如此之多的煤矿,这比过去所有时间挖出的煤炭总量还要多得多。
此时,方选正在矿场内巡视,就听得有人禀报,说老黑来了,于是快步出迎。
二人在城门口见面,老黑惊讶地问道:“这是如何做到的?你要的物资,可只送来了一半啊!”
“我本来就只需要一半。”方选笑道。
过去多年与甲方打交道,他早就向他们学会了如何提需求。
你需要修一堵墙,对方可能会讨价还价,最终只能修成一半。但如果一开始就是要修长城,那很容易就可以修好一堵墙。
如此的妙招,他倒是头一回使用,想不到效果出其不意。
“丁兄真乃神人也!”老黑赞道。
在他看来,方选这是料事如神,早就算到了大公子的阻挠,所以才故意为之。
方选不以为意,一面招呼众人卸车,一面邀请老黑到城寨里歇息。
“不了,我得尽快回去复命。”老黑连忙推辞。
“那就请转告少公子,我已提前完成目标,每日的产量都是过去十倍,如今矿场的空地都已经堆满,请他尽快派人来将石涅运走。”方选说道。
“这是自然,我一定禀明少公子,让他尽快履约。”老黑行了一礼,随后压低声音道,“丁兄,往后切记提防疯牛。”
“何出此言?”
老黑立即将近日的情况说明。
原来之前氐人来袭时,刘仲达为表现自己,亲自带人沿街维持秩序。之后又主动前去修理城墙,期间看中了几个奴隶,便带回去充作了家丁。
其中就有疯牛。
之后因为疯牛擅长察言观色,又会奉迎溜须,所以常被刘仲达带在身边,很快成了心腹。
但老黑却看出,此人心术不正,根本就不忠于少公子,反倒是在暗地里尝试攀附更有权势的长公子。将来极有可能跳反,届时对少公子和方选等人而言,都是极大的威胁。
“既然如此,黑哥何不直接向少公子进言?”方选疑惑地问。
“哎,所谓疏不间亲。”老黑摇头道,“他们整日混在一处,关系很是亲近,且少公子年轻气盛,如何听得进逆耳忠言。我即便说了,少公子也不会信的,反倒给自己惹祸上身。不过丁哥你是大才之人,我将一切都说与你,相信你定有计较。”
方选听了对方的讲述,心中不由腹诽。本以为少公子是个聪明人,没想到这么容易被小人蛊惑,看来不堪大用。
但转念一下,他也就才过弱冠之年,又是庶子出生,过去没少遭人白眼,眼下正是急需证被人认可的时候,身边有个会来事的小弟,自然就会当作心腹看待。
如果换做方选,在刚上大学的年纪,能力上恐怕远不如现在的刘仲达。想必再过个几年,刘仲达心智成熟以后,自然就能看清疯牛的本来面目了。
于是他点头道:“好,我会早做防备的。”
老黑连声道谢,随后赶着马车离开。
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方选陷入沉思。
过去半月的时间内,他常听工人提起老黑,对其也有了一定了解,加上此次的对话,他对老黑的印象可以说是大为改观。
老黑是祖传的烧炭工,几代人都在城主的炭场谋生。
煤矿开张伊始,就被长公子刘腾飞接手。他是个残忍果决之人,将大批奴隶发配到矿上,又为了产量枉顾人命,导致矿上可谓是尸骨累累。
老黑不是奴籍,又是炭场的老人,在矿上多少有些话语权。由于长公子任命的主事是个军队伍长,完全不懂开矿,只能又擢升老黑当了副主事。
之后,老黑一直利用仅有的权力,尽量在帮助矿工,奈何人微言轻,并不能改变矿工们的命运。但无论如何,此人对家主有忠诚,对下属有情义,确实是条好汉。
正思忖间,吴自启来报:“丁哥,石涅已经多到快堆不下了。怎么办哪?”
“那好办,敲锣!”方选大手一挥。
挂在矿洞门口的一副铜锣被敲响,很快工人们就从矿洞内走出。
过去半个月时间内,矿场上多了一副锣鼓,清晨时,敲鼓用以激励士气。而敲锣,则代表着休工或者发生紧急事件,一旦锣响,矿洞内的任何人都必须立即放下手中一切,以最快的速度出洞集合。
工人们走出矿洞,见天色还早,不由得有些疑惑,但方选定的规矩早已深入人心,于是都来到草棚前集合。却因煤炭已经堆得到处都是,只有几条狭窄的过道可供行走,众人只能鱼贯走出,最后挤在草棚前,后来的人却站不下了,只能站在煤堆上。
“大家最近辛苦了!”方选爬上最高的煤堆,提高声调说道,“今日的工作到此为止。现在起锅做饭,把仓库里的存粮都拿出来,大家吃顿好的!”
众人为之欢呼,立即行动起来。
吴自启则走过来询问:“今天都吃完了,明天怎么办?”
由于矿山几乎无人识字,吴自启是唯二的文化人之一。所以在过去的时间里,他负责管账目库存以及做文书工作。
“放心吧,明天新的粮食就来了。”方选笑道。
大小赵和周显也凑过来,站到煤堆上,看着满地的劳动成果,几乎笑成了傻子,因为他们知道,很快大家就可以脱离苦海了。
“兄弟,你到底是怎么做到的?”周显问道。
“很简单,解放生产力,提高生产效率。”方选得意道。
“对、对、对,快跟我说说,这个解放生产力到底是啥意思?”好奇宝宝吴自启也凑了过来。
方选挠挠头,然后用尽量通俗的语言,先阐述了“生产力”、“生产关系”等等马哲课本中的名词。
然后才说道:“奴隶制是极其落后的生产方式,我们给奴隶打开脚镣,他们走路可以更快,也就能更好地工作。我们彻底解放奴隶,就能完全颠覆生产关系,进而让效率大大提升。”
一番话说完,他发现几人看他的目光中透露出崇拜。
吴自启甚至一手拿纸,一手拿着烧焦的树枝做成的笔,逐字逐句记录着。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真的是醍醐灌顶,哥你是从哪学的这些?”他一边记一边询问,“对于各家的思想,我都是有所了解的,却从未听过如此犀利的言论!”
“这些都来自一个伟大思想家的着作,我只是学了一些皮毛。”方选回道。
他并没有谦虚,因为在课堂上学马哲时,他总是犯困打瞌睡,所以确实只是学到了皮毛。
“他叫什么名字?”吴自启追问,“将来如果有机会,我一定要向他多多请教。”
“他叫马克思!”
“原来是马老师,我记住了。”吴自启在记好的内容左边打上条竖杠,然后写上了这个名字。
说话间,工人们招呼几人吃饭。由于草棚坐不下太多人,众人便将中间的位置让给他们,自己则坐到了煤堆上,导致一个个弄得灰头土脸,肤色染得和老黑几乎一模一样。
饭后,有几个工人来到方选面前,跪下磕头谢恩,其他人见状,也都围拢过来,挤不进来的,则直接在煤堆上下跪。
“快起来!”方选说道,“不许跪。”
但奈何众人根本不听。方选无奈,想到这个时代的人自有他们的局限性,他也同样应该入乡随俗,于是只能站在原地接受跪拜。
再将众人叫起来后,方选心念一动,随后说道:“今天是个好日子,这地方也无以庆祝,我给大家唱首歌吧。”
众人闻言,纷纷鼓掌喝彩。于是方选清了清嗓子唱道:“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起来,全世界受苦的人……”
方选觉得,眼前的情境特别适合唱《国际歌》,可惜他记不太清后面的歌词,只能反复唱着第一段。
工人们静静地听着,表情先是震惊,再是惊恐,他们无法想象,这是何等的胆量才敢唱出这种歌词。但随后,听得渐渐入神,他们也产生了共情,于是跟随着一起唱起来。
歌曲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歌唱声变得愈发洪亮,最后响彻了整个山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