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飞白(六)
作者:刘相岑   恶娇最新章节     
    没等修逸答,门外响起黑脸汉子刻意压低了的声音:“老爷,茶来了。”

    三人重新看茶。

    昭昭原以为前面喝的茶已是人间极品,尝了这新的一杯,顿时反应过来梁惜刚才为什么不喝——上杯是劣茶,专用来敷衍不懂行的低等客人。

    这杯才是真真正正的雨前龙井,她能喝上全沾了修逸的光。

    她冷冷一讪,将那盏茶放到旁边,一口也懒得动。

    梁惜端着茶盏,却不敢喝。这是官场上的规矩,得贵人先喝了下面人敬的茶,品评一番,下面人才能一边应声附和,一边偷偷抿几口。

    修逸心思重,从不碰外面的吃喝。

    他不怎么爱茶,却极爱金玉珠瓷,见装茶的盏不俗,便拿起来看了看:“湖田窑的影青釉?”

    “是,是。”梁惜立马放下茶盏,恭敬拱手道:“阁下见识不凡。”

    昭昭这才发现,原来三人用的茶盏都是不一样的,自己这个虽然也还行,但光看着就知道是三个里最次的。

    这就是权势的力量了。

    修逸用指节轻轻叩了下,只听一道清丽无比的脆响,夸道:“好东西。”

    得了他这句话,梁惜既像个被点了卷子的书生,又像条狂摇尾巴的狗,赶紧冲门外的黑脸汉子吩咐道:“把这盏好生包起来!”

    昭昭心想,要不然梁惜能把生意做那么大呢。弹琴时雅得清绝脱尘,逢迎时又俗得入木三分。他哪是什么商人,明明是世事人情这门学问里的状元魁首才对。

    “不必了。”

    梁惜怔住:“为何?”

    修逸见他脸色疲惫发灰,便解释道:“我从不将喜欢的东西放在身边,怕糟蹋了。”

    这话酸得很,昭昭听不懂。梁惜却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轻声说:“阁下惜物更甚于爱物。”

    昭昭暗道佩服佩服,什么话都接得住,活该你发财。

    她不由笑出了声,两人这才看向被冷在一旁的昭昭。

    昭昭用指节叩了叩桌案,正色道:“您二位别在我这泥腿子面前酸了。说正事行不行?”

    混迹市井多年,昭昭知道像她这种无权无势的中间人都容易被上房抽梯,过河拆桥,事情拖不得,拖则生变。

    修逸还记得梁惜刚才说的话,便问:“你和李仓丞有什么过节。”

    提及这个名字,梁惜方才浮在脸上的逢迎讨好顿时散了:“杀父杀妻之仇。”

    修逸示意他继续说,他却深深地看向修逸:“我知道阁下身份非凡,敢问一句,您是否能替在下主持公道?”

    前面说保他一条命或杀了李仓丞就行,现在又成了主持公道。

    天下苦命人多得能把黄河堵死,修逸不爱多管闲事,冷淡道:“梁老板,你贪心了。”

    梁惜贴了冷脸,知道昭昭帮不上忙,索性一咬牙直接跪了,赌道:“世子爷,求您救救小人。”

    他不傻,混迹官场十余年,该有的眼力见儿早练出来了。

    云州城里他没见过的贵人屈指可数,眼前人这身通天的气派,思来想去合得上年纪的也只有素昧蒙面的宁王世子。

    修逸瞟了昭昭一眼,像在说真是麻烦。

    按理说梁惜跪都给他跪了,他多少该宽慰敷衍几句。可这人的心肝肺都冷得彻底,竟然只漠漠道:“我没说不救你。但你非要临时抬价,这生意不做也罢。”

    “世子爷……”

    修逸起身就要走,梁惜膝行几步,想抱住他的腿,却被他轻轻踹开。

    两人就这么一走一跪进了雨里,黑脸汉子和何必帮各自主子打着伞。何必见梁惜缠着修逸不放,冷声喝道:“若是不要命了,那就继续跟。”

    梁惜和黑脸汉子愣在了雨里,呆呆地望着修逸远去。

    在他们身边,昭昭冲修逸的背影喊道:“你答应过我的!”

    修逸停下步子回望。他立于风雨中,一身飘摇的白衣如霜胜雪,单薄的凤眼微微上挑,眉心一点小痣红得像血。

    明明是这么漂亮的一张脸,说出来的话却没半分人味儿:“不做数了。”

    昭昭手心快被那半块玉佩磨出血来,咬牙切齿道:“你玩我?”

    修逸什么都没再说,神情却和不久前的昭昭一模一样,玩的就是你,怎样?

    他觉得昭昭的失望很好笑,说定的事情一变再变,越来越麻烦,不停蹬鼻子上脸:“我早说了,我没那么伟大。”

    昭昭淋着雨,从身子冷到心。她忍不住往最差的情况想,这畜生看了自己的底牌,有的是法子从她手里拿走这半块玉佩。有了物证,人证岂不是随便找?

    “世子爷,那你要如何达成你的目的。”

    昭昭一点点走近,苍白的脸上浮着讥讽的笑意。

    “威逼?利诱?还是杀了我?”

    她身上散发着戾气,何必拔出腰间的刀,直直地指向她,示意她别再靠近:“小妓女,少冒犯我主子。”

    若是平时,昭昭被叫这三个字是无所谓的,可她现在心中说不出的悲凉和愤恨。

    “我真佩服你的冷漠和虚伪。你高高在上,受着万民敬仰,却对底层的苦难视若无睹。你明明有能力改变不公正的事情,却连多听苦主说几句都不愿意。”

    她迎着刀尖走上去,寒芒落在脸上,随着走近越来越明亮。

    “世人传你为名将,后生以你为标榜。你受尽无数荣光,却将一切视为理所应当。你心中没有国,也没有家,你只会冷冰冰地权衡利弊,去追求权势利益。皇室全是你这样的后人,难怪山河破碎衰败成这样!早晚国破家亡!”

    何必的刀尖抵在昭昭的眉心,渗出一滴红玉般的血来,顺着鼻梁滑到唇珠。

    见她还要往前走,何必赶紧收回刀:“你不要命了!”

    修逸看着她,沉默良久后,故作冷漠道:“这些话我听了十几年,早腻了。拿道德礼教诓我,你又好得到哪里去?”

    昭昭闻言愣了愣,接着猛然大笑起来,像是听了世上最荒谬的笑话:“世子爷,你跟我个婊子比!”

    修逸被她一番话诛了心,嘴也跟着毒起来,冷冷一笑:“凡事论迹不论心,我做的事对得起我的身份。咱俩原本就不必比,你既知道自己是婊子,那就做好婊子分内的事情。”

    他转身就走,却听身后的何必大喊了声主子,修逸冷不防被人扑倒在地,淌进了脏兮兮的雨水里。

    昭昭压住他,用手死死地掐住他的脖子,发了狠地吼道:“凭什么你这种畜生能有好出身!”

    修逸不跟女人动手脚,寒着脸对昭昭道:“放手,脏。”

    他仰着脖子,透白的皮肉下隐隐看得见青色的血脉。昭昭听见这声脏,又念及被他耍的羞愤,竟气得虎牙发痒,一口咬了上去。

    一时间天地肃穆,静了,静得好吵。修逸听见了雨声、风声、草木瑟瑟声、鸟鸣声,无数个声音在他脑中说话,细一听,却又什么声音都没有。

    似是溺了水一般,他朦朦胧胧地被颈间的疼痛拉回现实,听得何必在旁边又急又气道:“小王八蛋,你怎么还咬人呐!松嘴!松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