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迷舟(九)
作者:刘相岑   恶娇最新章节     
    第二日,天还没亮,房门就被敲响。

    小多从账册堆中抬起头,揉着睡眼去开门,被外面的几十个大汉吓了一跳。

    “这么早?”

    江生站在阶下,满脸堆笑道:“他们急着买股。昭昭姐醒了没有?”

    小多本想叫昭昭,话到嘴边又收了回来,指着天边没露头的太阳道:“且候着吧,再急也不能耽误我家小姐休息。”

    江生讪讪地摸了摸鼻子,眼睛不禁往门缝里瞟。大户小姐都娇贵,昭昭竟然就在账房里睡着了?

    小多挡住他的视线,“我家小姐昨晚看账册看到深夜,精力过耗。今日会起来得晚些。”又从兜里掏出一块碎银,装模作样道:“江管事,劳你去街上的中药铺里买罐熬好的药回来,她有天生弱疾,日日都得喝那个。”

    江生收了钱:“药方是什么?”

    “重楼忘忧,雪见忍冬,无患子马蹄,莲子心王不留行。统统一钱。”

    江生竖起耳朵记下,笑道:“哥儿,光是这些药用不了一块碎银。”

    小多淡淡挑眉:“最要紧的是加两钱人参。有上党的就用上党的,千万别用高丽的次货,我家小姐喝不得那个。”

    江生被唬住,赶紧去街上找帮忙熬制的中药铺子。

    他走了,门前几十号汉子却还在,眼巴巴地望着小多。

    “哥儿,你是新东家的长随不?”有人小声问,“咋称呼你啊?”

    小多合上门,坐到阶下的大石头上,张口就来:“我姓郭,你们叫我小郭就行。”

    云州人口音重,郭和多叫出来是一个音。众人围在他身边,笑道:“小多哥,这买股的事儿……”

    小多不冷不热道:“规矩不都说了吗?看才选用。”

    中华汉字博大精深。谁不晓得实际上是看财选用?

    立马便有人问道:“小多哥,二十两够不够?”

    卖力气的工人攒不下什么钱,二十两几乎到顶。小多眼珠转了转,笑道:“是现银呢,还是立契用将来的工钱抵?”

    那人气势熄了一半:“八两现银,十二两用以后的抵。”

    昨晚昭昭把话说得冠冕堂皇,调子起高了,小多没法直截了当地问众人都打算出多少。

    他笑而不语,意思都写在眼睛里。众人不傻,又有人道:“小多哥,我出十两现银,十五两抵银!”

    纷纷杂杂,吵吵嚷嚷。小多听他们把价喊得越来越高,冷淡地摆了摆手:“你们把我家小姐想成什么人了?谁差你们那三瓜两枣?我家小姐惜才,让你们花钱入股只是为了看看诚意。”

    众人喏喏答是,生怕惹了他不痛快。

    江生端着药罐回来时,正好见到小多被众星捧月,大马金刀地坐在石头上,笑着磕花生,已然和他手底下的伙计们打成一片。

    江生眼神微冷,很快又堆着笑走上去:“哥儿,药买回来了。现在叫昭昭姐起来喝吗?”

    小多接过药罐,道:“不急。你有婆娘没有?麻烦她去调个女人洗面的茶米水来。”

    “没婆娘。”江生皮笑肉不笑,“我去弄也是一样的。”

    江生晓得小多这是故意支开他,借机与伙计们多打打交道。他心中冷笑,将来怕是有的斗了。

    没一会,江生端着枣木盆回来了。这次他并不经过小多,而是悄悄走到了账房门前,敲了敲门:“昭昭姐,账册上还有纰漏。等您什么时候有空了,我细细与您讲。”

    屋内,昭昭已经醒了。她昨晚躺在梆硬的长桌上睡得浑身都疼,起来后又一头扎进了账册堆里,正有许多理不顺的地方。

    江生来的正是时候。

    “进来吧。”

    江生回过头,见小多被一群人围得密不透风,连被偷了老巢都没发现。

    他不屑一笑,进屋时又换了一副嘴脸,恭恭敬敬地将枣木盆放到矮几上。

    “昭昭姐,我知道您累了一晚上,自作主张帮您熬了药,调了洗脸水。”江生堆笑道,“您赶紧歇歇吧。”

    昭昭从账册堆中抬起头。

    晨光熹微,透过窗纸落在昭昭稚弱的脸上,水灵灵的眼睛因为疲惫带了几分懵懂。

    她漱了口,用茶米水净了面,白净的小脸显得越发出彩,整个人像只孤僻又柔软的猫。

    江生看得心痒痒,不由腹诽道,昨晚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就算没发生点什么,这小女娃也是个毫无顾忌的人。要么是早与那长随有了点什么不干净的事,要么是蓄意给男人机会。

    他想得腌臜,脸上却没露出半分来,依旧是恭恭敬敬的:“昭昭姐,这些账目您怕是不能全部看懂。我可以在旁边陪着,您有疑问直接问我。”

    昭昭眼里浮出一丝讥讽,很快就掩下去了。她抬手,江生立马奉上擦脸的巾子,殷勤十足。

    “江管事,你好贴心。”昭昭刻意放轻了声音,“谁嫁了你,那可当真有福气。”

    江生暗道一声来了,男女之间说这种话不是试探是什么?这小女娃果然是个好上手的货。

    “昭昭姐说笑了,我二十有一,还未娶妻。”江生谎报了年龄,生怕说大了昭昭嫌他老。

    昭昭把擦过脸的巾子丢到他怀里,笑道:“你也没比我大几岁。”

    两人落了座,江生开始教昭昭看账本。他鼓足了劲儿展示自己的才干,昭昭也很配合地捧着他。

    一连看了好几本账,江生轻飘飘起来,眼前的账目都成了戏词,写的正是穷小子娶富小姐那一出。

    昭昭哪能看不穿江生的心思?她一边学着理账,一边用余光打量着侃侃而谈的江生。

    坦白说,他长得挺俊朗,可惜浑身上下都透着市侩和讨好的气息,圆滑得没什么锋芒,像件好用却不出挑的玩意儿。

    看着,看着,昭昭眼前竟浮现出修逸的脸。月光照得他冷冷清清,明明做着死缠烂打的事,却还是一脸高高在上的骄矜……

    “昭昭姐。”江生用手在昭昭面前晃了晃,“您是听乏了?”

    昭昭叹了口气,不语。

    见她神色郁郁,江生忙问道:“是我哪里讲的不好?”

    “不是。”昭昭垂下眼,轻声道:“是江管事长得太像我的一位故人。”

    “故人……能讲与我听吗?”

    昭昭柔弱地看了他一眼:“说出来你莫要笑我,更不能与这里的人多说一个字。”

    见江生竖指发誓,昭昭才黯然神伤地讲起来:“他是我家中小厮,从小侍奉在我左右。虽然尊卑有别,但我们也算是半个青梅竹马。”

    “后来家中安排了门当户对的亲事,我不肯,决意要与他私奔。他却受不住我爹娘的威逼利诱,拿着银票一声不吭地走了……”

    话音未落,门就被小多猛地推开。

    “小姐,你还提那个没用的男人做什么?”他大步走进来,忿忿不平道:“我都不知告诉过你多少次,当初老爷给了他两条路,要么去打点铺子上的生意做出一番成绩,要么拿着一万两银票滚蛋。他自己胆小懦弱,选了第二条路。这种废物你怎么还为他哭?”

    昭昭硬生生憋出几滴泪,轻声泣道:“我就是忘不了他。”

    “小姐,你在其他事上都明白得很,却偏偏栽在了情字上,实在太痴了。”

    江生听得耳朵直竖。好家伙,这竟是个大户人家的痴情小姐?妙,实在妙,这人的心一旦有了缺口,什么蛇虫鼠蚁都能钻得进去。

    小多冷冷地瞟了眼江生,作出一副嫉妒的神情,话却是对昭昭说的:“小姐,外面人等许久了,你赶紧出去与他们说买股的事吧。”

    昭昭这才擦了眼泪,起身去外面见人。

    “江管事。”小多按住江生的肩,不让他走,“我叫你去弄茶米水,你怎么弄到我家小姐身边来了?”

    江生想起昭昭方才亲切的态度,笑道:“怪了,我也不知为何就走进来了。”

    小多拽着他的衣领恶狠狠道:“我在她身边跟了三年,别以为和她惦记着的那人长得像,就能越过我!”

    江生不甘示弱地顶回去:“有些时候只要人对了,三年三月三天,哪会有什么分别?”

    门外响起昭昭的声音:“江生,你出来。”

    “来了!”江生应声,冲小多挑衅道:“还不松手?你家小姐叫我呢。”

    小多不情不愿地松了手,像只斗败了的小兽。在江生转过身那一刻,他黯然的脸上骤现轻蔑与不屑。

    蠢货。

    他和昭昭十几年朋友不是白当的,在其他事上或许有分歧,在黑吃黑上却十足有默契。

    江生不是个好东西,巧了,昭昭更不是。

    他想傍上富家小姐平步青云,好啊,昭昭也不介意多条卖力的狗。先哄着,逗着,让江生使足了劲儿地办事。等昭昭入了行,拉拢了手下,随便寻个由头将他踹了就是。

    今个儿是晴天,日头大。

    树荫遮阳,昭昭坐在太师椅上,梁老五江生小多三人伺候在旁。

    她将手中几十张纸条翻了一遍,捻出了几个会统算的伙计出来,道:“这年头会统算的难得。你们这纸上虽写了愿意出银,但我是个惜才的人。”

    她看向梁老五:“梁叔,劳你拿把大算盘来,我测测他们的本事。若是本事够,这股我一分钱不要,白送他们。”

    不一会,足足有八米长的算盘就取来了。这是晋商发明的玩意儿,能供一群伙计各算各的账。

    昭昭翻开一旁的账本,上面正是货仓近期的盈收,以及各类大宗货物的价格起伏。数字记录得密密麻麻,昭昭疑心有假,便借机验证。

    只听她念了十几个数字,大算盘前的伙计们将珠子打得噼里啪啦,争先恐后地喊出自己算得的数字。

    昭昭连验了十几行账目,都查不出问题。小多猜到她在找什么,忙从怀里掏出一本旧兮兮的账册递上去。

    竟是两年前的。

    昭昭翻开,见里面有多处删改,显然是被人动过手脚的。她先是念了一遍两年前的旧账,又念了近两年的新账,竟有几处对不上的地方。

    “梁叔。”昭昭装作懵懂的样子,问道:“这两年的账都是你管的?”

    梁老五瞟了一眼江生,冷哼道:“姑娘,你若查出前面的账有不对,大可问我。可这两年的账都不是我管的,要问就问江管事。”

    这两人原本就暗潮汹涌,如今干脆撕破脸了。人群中不乏和梁老五关系好的,高喊道:“谁不知道江生做假账漏钱?他欺瞒五哥不是一日两日了!”

    几十号汉子瞬间分成两派,作势就要打起来。

    昭昭不语,冷眼看着事情发酵。江生连忙跪下,满脸真诚道:“昭昭姐,你可莫要听他们胡说!”

    昭昭惋惜地叹了口气,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安慰道:“我若一味偏袒你,将来还怎么理事?”

    “住了!”小多冷喝一声,场子静下来。

    昭昭将目光从江还脸上移开,正色对众人道:“记账管钱是个大事。我既要给你们当中二十个人分股,就得保证你们的利益不受亏损。”

    “江管事的人品我是信的,但碍于有人说他品行不端,我也只好弃之不用。”

    她指了指梁老五和小多:“单人做事不靠谱,我决意用他们二人共同管账,凡是入了股的人都可监督他们。”

    梁老五和小多管账,江生主理用人。昭昭稳坐钓鱼台,风雨都挨不着她。

    过午前,她选定了二十个分股的伙计,除了两个会统算的,其余都是靠出钱多得了她的青眼。

    昭昭和这二十个人立了商契,又以白给一月工钱的恩义送走了多余的伙计。

    待场上只剩自己人后,昭昭问道:“仓里是不是还堆了一批烂谷子?”

    梁老五答是。

    昭昭眼珠转了转,回想起路上见到不少乞丐,便道:“开仓,这几日大家加个班,把谷子舂了,施给清分坝的乞丐们。”

    此话一出,众人纷纷反对。梁老五告诫道:“姑娘,米粮就是烂在手里也不能白给穷人,这是商户间的规矩。你这样做会得罪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