滔滔江水撞击着船板,如同一声声闷雷。
梁老五看了看幽暗的四周,心冷得像是裂开的冰:“……你半夜起来做什么?”
江生将背在身后的手露了出来,银光惨白,是刀。
梁老五一步步后退,江生一步步逼近。
“你……”梁老五吓得说不出话,周围没有能防身的东西。他退后时被椅子绊住了脚,啪的一声又倒在地上。
江生越来越近,梁老五害怕了,便端起椅子挡在胸口,半是求饶半是控诉道:“江生,是我把你从江里捞上来的啊!你当时卧在水盆里,快要淹死了……别人说被丢掉就是你的命,让我别救你,免得沾上了晦气!我没有听,还是游到江心去救了你……”
江生嘿嘿一笑:“五哥,这些年来我勤勤恳恳为你做事,由着你这种蠢货踩在我头上,救命之恩还得不够吗?”
“我拿你当孩子,当兄弟!”梁老五哭了,“就算生了嫌隙龃龉,也犯不着到这一步啊!”
“你以为我想如此?”江生脸上的笑忽然变得阴狠,“可你为什么要挡我的路!为什么不肯干净利落地消失!区区救命之恩,难道要我还一辈子?”
梁老五用脚蹬着地,一点点往后缩,他还心存侥幸:“江生,你让我走……我现在就走,再也不回来了……”
背抵上了墙,他退无可退。
“来不及了,五哥。”江生平静地看着他,“小时候你教过我两句话,你说无毒不丈夫,还说做事就要做绝。”
眼前白光一闪,梁老五觉得自己胸口好像被针扎了一下。他呆呆地埋下头,才发现刀刃已经齐齐陷进了胸口,竟连半点多余的疼痛都没有。
他想说话,嘴唇张开,温热的血溢出来。咚的一声,他倒在地上,眼睛睁得大大的,死死地望着多年前被他捡回来的孩子。
——
青条沟靠着青条山,青条山专产青条石。这儿的乡民以采石为生,家家户户都卖石头。
“咱这儿的石头啊,坚硬如铁,水冲不垮,火烧不着,用来修房子是再好没有啦!”
走在前面的老汉介绍着,他说了一路,时不时回望身后的三人一眼。
等走到了青条山下,他用衣服擦了擦木桩,冲三人笑道:“坐着说,坐着说。”
天气阴沉却闷热。昭昭挥着扇子,望了望眼前已经被开采得像梯田的石山,还有一个个如同蚂蚁般的人。年轻体壮的男人们爬到上面凿大石,老弱妇孺力气小,只能拉着木车捡下面的碎石头,跟着混口汤喝。
昭昭微微蹙眉,问道:“爷爷,我石头要得多,起码三百方,你当真不肯降价?”
老汉摆手道:“姑娘,我价格已经够低啦。采石时会摔死人,运石头时会砸死人,赚的都是血汗钱,你也别为难我。”
小多不情愿了:“我上个月来时问过你价格,短短一月你怎么就涨了三成?”
老汉讪讪道:“此一时彼一时嘛。”
昭昭和小多对视一眼,正想着如何说,身后吃野果的丹葵突然开口了:“人家都说了降不了,你们还想着敲老头儿的竹杠。这村里又不止他一家卖石头的,再问问别家不就行了?”
昭昭起身,拉着小多作势要走。三人原以为老汉会上来拦住降价,谁晓得老汉竟动也不动,反而冲他们的背影嗤了一声:“嫌贵?将来还有更贵的等着你!”
这话并不是空穴来风。
当三人回到落脚的客栈吃饭时,恰好听见隔壁桌的两个小贩说起此事。一个说得赶紧买,另一个说对对对,否则价格还会涨。
昭昭疑惑四顾,见周围的桌上都是外乡来的小贩,都是奔着买石头来的。
她微微皱起眉,对小多道:“寻常小贩都敢来投机了。”
小多方才又打听了一番青条石的价格,没一个比老汉低的。
“下午就不该走得那么轻易。”他抱怨了几句,又翻出怀里的小册子,里面有上次他来时记录的几户人家:“这青条石个头越大卖得越贵,零碎的倒是很便宜……要不试试?”
昭昭没说话,用手指沾了茶水在桌上算账。旁边的丹葵一边吃菜,一边讥道:“那些小石头都是边角料,怎么用于修建?”
小多和她斗起嘴来,引得周围的同行都看过来。
末了,昭昭敲桌叫停他俩,说了句上楼睡觉。
小多睡得不情不愿,丹葵睡得没心没肺。只有昭昭还在挑着灯看书,潘季驯的《河防一览》图文并茂,并不算难懂。
夜里,小多被昭昭拍醒,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书就差没贴在他脸上:“这是啥?”
昭昭指着书上的图问他:“你看这圆滚滚的大墩子,是不是写着用‘草木土石’团成?”
小多拿着书细看一番,笑道:“这是扔水里的玩意儿,护岸和分洪用的。”
昭昭又指了一处问:“这四个字是不是束水冲沙?”
“是倒是。”小多皱起了眉,“不过这是什么意思?”
丹葵打呼噜睡得正香,昭昭不想吵着她,便拉着小多去楼下说。
月光下,她用地上的土堆出小丘,又划出一道又深又窄的沟。
“这是做什么?”小多疑惑道。
昭昭拿出带下来的水壶,对小多说了句看好了,便倾斜壶身,让水顺着那条沟流。
“看懂没?”昭昭问。
小多挠挠头,没太懂。
昭昭耐着性子重新演示了一遍,小多还是不明白。
“笨小多。”
昭昭骂了一声,又堆了个小土丘出来,划出一条又宽又浅的沟。
壶里的水被她分两次浇在了不同的小土丘上,小多终于有些悟了:“那个细沟流水流得快,底部还会被冲得越来越深,宽沟则是反过来的!”
“寻常治河的法子是扩宽河道,加固堤坝,预防河水外溢。”昭昭道,“潘季驯主张的束水冲沙却反其道而行之,收紧河道,令河水流速加快,冲走河床淤积。疾流如刀,会一点点往下割,不需多废银钱,便能加深河道,防范水患于未然。”
“妙!”小多拍手叫好,又嘀咕道:“可咱们何时听说过有人用这法子治河?谁敢这么做,不得被唾沫淹死?”
“这书处处都能买得到,一本万利的妙招却从未被朝廷采用过。可知我朝已是死气沉沉,容不得标新立异,一群木驴脑袋输给北边蛮子也是情理之中。”
昭昭冷笑一声,自信道:“但这次朝廷一定不会用旧法子。”
“为何?”
昭昭想起从席应真那里听来的消息:“一是没钱。修河饷银发下来必然不多,经不起官儿们像以前那样造作。”
又想起江堤上涨高许多的水线:“二是来不及了。比起修堤防洪,更有可能的是分流泄洪。”
小多听得愣住:“你为何那么确定朝廷没钱了?”
他不知道昭昭前些日子到底都经历了什么,只当她比从前不过是多了些银钱和地契。
“随便猜的。”昭昭用树枝在泥地上算着账,“若是官府修堤修得早,那大块青条石自然价格疯涨。若是修得晚,或者没修完就发了洪,大块青条石还有什么用?到时,自然用于分洪护岸的‘草木土石大墩子’更受用。”
小多理清她的思路,道:“昭昭儿,你这是在赌。事情若不随着你的思路走怎么办?倒不如这样,咱把原本用来买石头的钱,一半买小一半买大。”
昭昭站起身,将手中的树枝丢开。她算清了账,也预知了风险:“不,都买小。剩下的钱全囤米粮。”
她用脚将地上的土痕踩掉,淡淡道:“小多,我赌的不是朝廷的决策,而是赌洪灾一定会发生……这次我要发波死人财。”
——
大多数人都相信朝廷不会将百姓置于危难中,一定会及时修堤防洪。
他们去买筑堤用的大青石,将价格抬得老高,出不起高价的小贩则去买不起眼的边角石料。谁承想,村里的边角石料竟在一夜之间都被包圆了。
昭昭和全是老弱妇孺的十几户人家都签了商契。那些人得了大生意,高兴得很,非要留下三人吃饭。夜里,席还没散,小木门被砰砰拍响,外面的人高声喊道:“新东家,你在不在里面?”
席间吵嚷,声音传到昭昭耳边已经小得像蚊子叫。外面的人又喊了几声,还是没有回应,他撕心裂肺道:“清分坝梁家货仓的新东家,你在不在里面?!”
这一声实在凄厉。
席间顿时静了。
夜风寂寂,吹得众人都有些冷。
外面的人用嘶哑的嗓子又喊了一遍。昭昭听出这是货仓里的伙计,连忙起身去开门。
门一开,满身灰土的男人砰的一声跪下,涕泗横流地哭道:“新东家,五哥不在了……”
昭昭脸色一变,小多错愕道:“他不是和江生一起去隔壁县买木料了吗?”
男人哭得说不出话。昭昭和小多将他扶进屋中,倒了水给他顺气,他抽噎道:“我和另外几个弟兄原是想和五哥一起去的,但五哥说谈个价而已,不必去那么多人,让我们在家看住那群叫花子。”
昭昭冷声问:“他和江生两人去,难道没回来?”
男人说到伤心处,哭得弯下了腰:“江生那王八蛋,他说五哥收了梁大当家的信,回云州见旧主去了。”
“就算要回云州,也不该是这个时候走。”小多听出了点意思,怔怔道:“他下面是不是要说,老五出意外死在路上了?”
男人咬牙切齿道:“他就是这个意思!”又跪到昭昭面前,哭道:“新东家,当初是您将五哥留在这儿的,他要真回不来了,您可得为他做主啊!”
昭昭将他扶起,淡淡道:“你放心。”
男人眼中闪过一丝精光:“新东家,您回去后打算如何处置江生那王八蛋?”
没等昭昭开口,小多就怒道:“自然报官告他!老五对他有救命之恩,他竟下得去手!”
男人看向昭昭,昭昭对上他的目光,冷笑道:“你想如何给老五报仇?”
男人避开昭昭的目光:“自然是听您的。”
“好得很,那便照小多的意思,报官告他。”昭昭看了眼外面漆黑的夜色,“你留一夜,明日与我一起回去。”
今晚他们没住客栈,而是几间并排的民房。
小多一间,昭昭和丹葵一间。男人称自己风尘仆仆,身上不干净,也单独住了一间。
丹葵今日喝了不少粗酿的浊酒,醉得迷迷糊糊的。朦胧间,耳边响起昭昭的声音:“小蛮子,你跟着我是不是为了打探什么消息。”
丹葵醉笑一声:“我能从你个小雏妓身上打探出什么?”
说来也是荒谬。接近昭昭前,丹葵原以为她是什么官家小姐,且和修逸浓情蜜意,定能听出不少消息。谁承想昭昭竟然出身贱籍,还和修逸断干净了。
丹葵暗叹自己时运不济,若不是跟着好玩,她早撒手走了。
昭昭猜不准她的想法,用商量的语气说:“你帮我杀个人,我答应你一件事。”
杀人?
丹葵的酒意醒了大半,她笑着问:“杀谁?”
昭昭指了指隔壁屋。
“今晚来找你的那个伙计?”丹葵错愕道。
“对。”昭昭冷声道,“和梁老五关系好的不止他一个,怎么单就他来找我了?再说了,梁老五走了不过三天,他为何那么肯定梁老五回不来了?”
丹葵用被子蒙住两人的头,轻声问:“你是说,梁老五确实已经死了。隔壁那人是江生派来的,装成梁老五的亲信,只是为了试探你对这件事的态度……”
“对。”
丹葵挑眉道:“小多也会点拳脚,你怎么不让他帮你杀人?”
昭昭垂下眼:“他心太软。”
丹葵凑到她耳边笑:“明明是他不懂你的睚眦必报。”
话音未落,昭昭忽然捂住了她的嘴,示意她听门外细微的动静。
男人的影子落在窗纸上,形如鬼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