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验室内。
沈酒把艾利克斯送到后,约翰森博士立即叫来了已成为博士助理的阮桃,把小王子抱进克隆人的治疗室里,打开了治疗舱,将熟睡中的艾利克斯轻轻放在了她的身边,然后不忍心地看了一眼还未苏醒的克隆人,轻轻离开了治疗室。
阮桃的眼泪在走出治疗室的那一刻,悄然落下。
约翰森博士走到了透明的观察单向镜前,阮桃匆匆擦去眼泪,她不想在工作场所表现得自己感情用事,这样太不专业了。
然而,她还是忍不住询问约翰森博士:“博士,希然真的……没救了吗?”
仪器屏幕上表现克隆人生命体征的显示数据,那些呈坠落驱使的线条,预兆了死神正在来临。
约翰森博士看向表情淡漠的沈酒,告诉了她无法逃避一样的事实:“她体内的所有器官在这几天内衰竭的很厉害,已经是不可挽回的趋势了。那些暗太物质并没有选择她,也没有放过她。她正在和那些实验体一样痛苦地死去。”
沈酒闻言,并未做何反应。
反倒是阮桃,接受不了事实似的,躲到观察室的角落里暗自哭泣起来。
沈酒不明白她为什么会这么伤心难过,阮桃和希然只做过一段时间的室友兼同学,感情会深厚到这种程度吗。而且,她还是抱有目的的接触克隆人,想要将她哄骗成为她自己母亲的实验体而已。
或许,阮桃只是在为自己曾经辜负于克隆人而感到内心愧疚不安。
沈酒的内心并无太大触动,不是她冷血无情,看着自己的克隆人即将死去而无动于衷,她只是见过了太多生死,对死亡有些麻木了。而且,她曾经想要杀掉这个克隆人,自己的替代品将要消失,可以得偿所愿了。
“替代品”这个词,真是残忍呐。
她的克隆人出生在这个世界上的唯一价值,就是成为她的替身吗?不。不是的。沈酒在脑子里极力否认这个观点。
她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克隆人。
她是自己的一部分。
她有自己的思想和灵魂,与现在的沈酒本人除了外貌和身体以外,根本就是两个人,就像她的孪生妹妹,那个纯真未泯、未被世道污染过的“真正的希然”。
她还孕育出了属于她自己的孩子。这本身就是一个奇迹。
两个小时后,约翰森博士回到观察室,仪器显示屏上的数据并没有任何变化,反而越来越糟了。
他语气沉重地对沈酒说道:“你该作出决定了。”
他不想说出把艾利克斯带来对克隆人根本不起作用,克隆人对自己孩子的到来毫无反应,气息奄奄,而艾利克斯毫无知觉地躺在生母的身边,正在安然熟睡。
突然间,艾利克斯睡醒了,“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沈酒下意识地紧张起来,唯一的念头就是去安抚哭泣中的孩子。她一点也忍受不了艾利克斯的哭泣,出于本能地想去安抚他。
艾利克斯哭得越厉害,她的心就紧绷地越厉害。
沈酒打开观察室通往治疗室的门,手搭在门把上,却被约翰森博士叫住了:“等一下。先别进去。”
约翰森博士示意她看向显示屏。
婴儿尖锐的哭声响彻在寂静的治疗室里,那一道又一道声嘶力吼般的婴儿啼哭就像一把尖锐的匕首,一遍遍地捅进了克隆人的心脏。
约翰森博士吊着一口长长的气,骤然之间,包括肩膀,全身都放松了下来。他无比庆幸地摸了摸跳动不已的心脏:“她醒了,睁开眼睛了。”
就在他转过身去跟沈酒说这句话时,沈酒已经进入到了隔壁的治疗室里。
治疗胶囊舱的透明外壳被打开,一身白色治疗服的希然静静地躺在里面,沈酒朝着她慢慢走近,没有出声打扰到刚醒来的希然。
希然撑开沉重的眼皮子,目光下意识地循着哭声而去,很艰难地瞥见了躺在自己怀里不安哭泣的男婴。
一瞬间,泪水涌了出来,化成一颗颗的泪珠从眼角滴落下去。
婴儿——在她身体里孕育的小小心跳,是她被囚禁期间坚持下去的唯一希望,不足月就被剖产而出的胎儿,活生生地躺在自己的身边嚎啕大哭。
听啊!
他的哭声多么的嘹亮,充满了无限的生命力!
她的孩子,还活着,而且如此的生机勃勃。
克隆人流出感激的泪水,她已经忽视了身体里器官衰竭引起的疼痛,尽管她虚弱到不能坐起来,不能将孩子抱起来,她还是努力地抬起一条软绵绵的胳膊,无力地放在孩子身上,将他抱得更紧些。
神奇的是,艾利克斯察觉到了母亲的醒来,停下了哭泣,睁大好奇的眼珠子向上面看去。
当他见到跟沈酒那张一模一样的脸庞时,艾利克斯破涕为笑,再次发出咯咯的笑声,他对母亲表现得热情极了。
克隆人希然也看清楚了男婴那一双与众不同的眼睛,黑色的眼睛像她,纯真清澈,对万事万物充满好奇;金色的眼睛像埃尔伍德,不可一世的光耀,如高山上的金日。
一看到金色的眼睛,希然就会想起被埃尔伍德囚禁的日子,他毫不掩饰的欲望,他爱恨交织的痛楚,他凌乱崩溃的灵魂,都从那一双金色瞳孔里一点点地流露出来。希然用自己的身体和懵懂的情感包容着那个受伤的男人。
她爱埃尔伍德吗?不知道,她不明白什么是爱。
她应该去恨。
可是连爱是什么也不清楚的话,恨又怎么会存在呢?
无爱亦无恨。
她只是感觉到内心深处被一种遗憾充满了,连同身体里,也被无法排解的虚无填充。她曾听见埃尔伍德说过一个词,“孤独”。
也许用这个词来形容最恰当不过。
她很想问问沈酒,她以前也有这样的感受吗?成为人类,就会孤独吗?这份孤独,甚至比爱和恨还要可怕,还要长久,似乎永远不会消失。
希然终于正视房间里的另一个人,她望着沈酒比她冷峻的面庞,无法再用活泼的语气跟她打招呼。
她的声音苍老得就像一位快要入土的老人:“你来了……”
“我来了。”沈酒站在她眼前,回答道。
“他是你带过来的吗?”
“是的。”
“这正是我希望的最后一个心愿。你还真是了解我呢……”希然的手指轻轻抚过艾利克斯的额头,立即否认道:“不,你当然会读懂我的心思。我是你的复制品呐……”
“你不是复制品,你是真正的希然。”
沈酒看着治疗舱里的克隆人,她苍白的肤色与身上的治疗服融为一体,就像液体一样正在慢慢地蒸发消失,可是她皮肤下面的暗太物质还是像一条条的红色线虫一样,在她的皮肤底下钻来钻去。
沈酒要受不了这副场景了。
她就像看着自己正在死去,在观察室里,她的情绪还没有如此失控,一靠近克隆人和她的孩子,沈酒感觉到自己的心正在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撕扯。
“我是希然?……对,没错,我是希然。”
希然慢慢失去对焦的眼睛,又再次焕发了一丝生机,可是时间很短暂,她两只黑色的眼珠子就又被灰蒙蒙的阴翳覆盖了过去。
她的意识正在涣散,开始自言自语,说一些不着边际的话。
“我们以前过得并不好,过着弱者被欺负的苦日子,我很高兴你能够摆脱过去,离开希然的人生。”
“希然没有梦想,最大的梦想就是能吃饱饭,有个遮风挡雨的住所。这要谢谢王爵……让我度过了一段丰衣足食的日子。”
“希然想找到妈妈。你没有忘记我们之间的承诺吧?”
沈酒回应道:“没有。”
希然微微一笑,笑容虚弱到风一吹就会被吹散一样,她含着微笑的唇角落在了艾利克斯的额头。
她用尽最后的力气,亲了亲自己的孩子:“他叫什么名字?”
“艾利克斯。”沈酒重复道:“艾利克斯·奥古斯特。”
希然无力地伸出右手,带着期望的目光看向沈酒。
沈酒的脸上划过一抹哀色,把手伸了过去。
两只手在半空中相握。
希然抓住沈酒的手,放在了艾利克斯的头顶上,“不要告诉他,他的生母是克隆人。请让他摆脱跟我们一样的孤儿命运。现在,艾利克斯是你的孩子了。”
“我的艾利克斯……”
“再见……我爱你……”
在说出最后一个字后希然的手再也无法握住沈酒了,自然地垂落在了艾利克斯的额头上,遮住了孩子那双好奇睁大的黑金异瞳。
一瞬之间,眼前的世界仿佛黑了下来,孩子开始害怕地大声哭泣。
哇哇哇哇哇——
这一次,艾利克斯的啼哭再也唤醒不了自己的生母。
在孩子凄厉的哭声里,沈酒的身形晃动了一下,一只手按在了治疗舱的边缘,另一只手揪住左胸口的衣领,她好像脆弱地也要倒下了。
爱迪莱德及时出现,从身后托住了她摇摇欲坠的身体,安慰的话语落在她被艾利克斯啼哭声刺穿的耳朵边:“没事。我在这里。”
这一刻的沈酒卸下了所有的防备,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样,转身搂住了爱迪莱德,扑进他宽阔温暖的胸膛里,无声地释放自己的眼泪。
艾利克斯被带出了治疗室,沈酒则还留在那里。
她望着治疗舱里已经冷去的希然,松开了爱迪莱德的手,然后扯下了爱迪莱德脖子上的那条项链,挂在上面的戒指落进了沈酒的掌心。
戒指上原本就刻着“xR”。
“你要赔我一个新的。”
爱迪莱德对这枚陪伴了自己多年的戒指多少有些不舍,这枚戒指曾被浇灌了他无数的悔恨与绝望,就这么失去了,他心里面顿时有些空荡荡。
然而,沈酒能跟自己的过去告别,解开一个心结,他感到欣慰。
他看着沈酒将这枚戒指戴在了希然的手指上,随后,进来两个实验室工作人员推着治疗舱将希然带走去火化。随后,爱迪莱德牵起沈酒的手,两人并肩离开了那间被死亡和悲伤气息充斥着的房间。
几个小时后,升起的太阳渐渐吞噬死亡的阴影。
帝国上空,太阳崭新如初,光辉照耀四方,又是崭新的一天。
沈酒也将迎来人生中新的战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