顷刻间回到当下,麻井直树持刀蹲伏在布满血污的地板上,现实中地板已经变得和皮肤一样柔软充满弹性,在这样的地板上移动就如在牛奶上行走一样困难。
他知道自己已经撑不下去了,这件事原本就超过了一个人类的极限。
属于人类的身躯,已经不知道被顽强的愈合机制修补过多少遍,被砍断被撕裂,血在脸上,像一条条剪彩的礼带一样挥舞着,比泪水划过脸颊更为清晰。
先前的经历其实告诉他们,接近“人之巅”绝非明智之举,但是也找不到别的办法,他们不能坐以待毙,不能让它挣脱出来离开这里去外面大肆破坏。
空气下层有零下三十度,上层却炽热得如同滚烫的一锅岩浆,细小的血粒如花瓣飞舞在灰暗的天空,那是士兵遗留在半空里的血,被冰寒和炎热凝固在半空。
人体无法忽视脚下的异样感,因此麻井直树的行动变得异常困难。
更要命的一点是:他和凯瑟琳的肉身一样,他的身体也出现了感染的迹象。
而最后一针三级抗体已经用完了,却并没有起到遏止感染的效果。
三级抗体都无效的话,基本上就是对人类身份的死刑,他能感受到被侵蚀的这个过程,身体会变得越来越不像自己的,在灰暗的氛围里沉入黑色的梦境。
即便能够伤到支配者,他也会变成异体,即便楚斩雨赶到现场,能做的也只有接过接力棒和为他收尸,或许还收不了。
麻井直树甩了甩头,把悲伤的感慨甩出脑海,抬起头重新扫视眼前的支配者。
“人之巅”的个头并不高,远没有“蝴蝶”那般巨大,它坦露出地面的部分目测只有六十米左右,行动也不算灵敏。
过去有一段时间,它却始终没有活动,没有离开过固定的位置,堪称笨拙。
然而正如楚斩雨所言,科研部这座大楼内的一切已经是它的身体了。
于是便出现了无时无刻不在冒出头的,各种形状的尖锐突起,这些突起相当柔韧,且和人之巅作战的所有人,位置也随时在变化;普通士兵面对它,无异于去送死。
其他士兵在空中被千万条的触肢解体后,共计一百七十五人。
他们全部半空中落下来,爆开的躯体并没有因为摩擦生热的高温起火,故而全部的人,都是赤裸裸地从高空中,四分五裂地掉下来,如同一场人之雨。
人之巅的大部分攻击都朝着麻井直树来的,他在躲避和翻身攻击的时候,忽然听见一声骨头嘎吱嘎吱被拧断的爆响。
然后他看见一簇簇芝麻粒似的东西从天上掉下来,像下雨,而雨点都是人。
有的尸体因重力被拉扯到了好几米长,有的尸体半个身子插进了地板砖里,还有的直接被拍成了汉堡包夹着的那种扁平肉饼。
麻井直树想到这里,忽然沉默。
或许我不该让那些想对付他的士兵参战的,我明明只要下令,让所有人离开这里,独自面对它,不就好了吗?
然而现实也没有给他留多余的时间感慨伤怀,人之巅下一秒的布满血丝的骨刺触肢从半空中横劈砸了下来。
身体比大脑先做出了判断,麻井直树浑身的肌肉像触电那样猛地一抽搐,翻身躲避开巨大的冲击力,地板上掀起的灰尘简直如雾霾,麻井直树看不清任何东西。
他只能凭借自己卓越的听力。分辨出肢体和空气接触时摩擦出的微小动静,与此同时,麻井直树的头脑也在飞快地思考。
科研部里面动静这么大,而且已经可以确定我处在现实,那这里的动静应该会被外界捕捉到才对。
从刚才开始,大门口就没有人进来了,应该是被它封死了;科研部是个人流高度汇聚的场所,现在外面的人进不来,里面的人出不去,异常一定会被察觉。
也许,我只需要再支撑一会就好。
凯瑟琳死了。
楚斩雨又在哪里?
他还活着吗?
潜意识里,麻井直树觉得楚斩雨必然平安无事,只是现在无法赶过来而已;等他和外界的援军能到达这里,一定能逢凶化吉。
他在闪躲和抓住空隙对它造成伤害时,却忽然发现人之巅的动作迟缓停滞了一瞬,攻击自己的节奏也停止了。
如一个失去发条的木偶,保持着一个滑稽的动作停滞在了那里。
“……”
麻井直树第一反应是:难道是楚斩雨偶然找到克服它的办法了?他握紧断刀和枪,心中虽喜,却也一刻不肯放松。
烟尘缓缓淡去,地上的尸体如小丘陵,麻井直树看着,又难过起来。
这时他心想:人之巅若是由人组成的,那就也属于人类变异而来的异体,用消灭人类异体的办法,应该也能对他造成一定打击;麻井直树知道自己身上感染的痕迹已经越来越明显,不久后他就会殒命人世。
“我认为,犯无心杀人之过的人,只要保证自己以后绝对不再犯同样的错误,忏悔之心真诚强烈,能够在以后的生活里创造出有利于社会的价值,就不必偿命。”
他想起初见时,楚斩雨坐在食堂里,给他分析的关于赎罪的问题。
从被众人敬仰的神明,到被生活鞭打着往前爬的打工人,再到改造人加入军队成为新兵,后来又成为背负罪恶的背叛者,现在又是走在自己从未想过的战士之路上,为了拯救人类,保护人类而战。
在悄无声息中,命运之轮已然转动。
“我其实…从没想过…要当英雄啊……”
麻井直树发出一声若有似无的叹息,趁着人之巅没有行动,他在角落里找到一门有剩余子弹的火炮,真庆幸它没被轰成渣。
虽说不知道它对支配者能造成多大的破坏,但是既然还活着,就要尝试人活着能做到的一切可能性。
他的眼睛出现在瞄准镜里。
干员每个外人脑袋里都安装的有人类基因编码芯片,每个都是根据他们身体情况定制的,不仅有限制变异的作用,还能在特别极端的情况下协助自杀。
麻井直树的芯片位于靠近后脑勺的地方,探针连接着脑后的一个小拉环;只要在出现感染迹象时拉动这个拉环,他的身体就会自然地分解成一万多块。
异体被切割成一万多块,就无法再复原了,而身体素质和异体极为相近的人造战士,他们分崩离析到这种程度,同样无法再触发身体的急救愈合机制。
希望楚斩雨能快点到这里。
不然…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力气在濒临彻底变异的那一刻,拉下这个拉环。
要是没来得及,可能自己就要代替“人之巅”进行大肆破坏了;楚斩雨这时赶到的话,一定也能杀死自己阻止灾难。
麻井直树挨着的炮筒开始变得滚烫发红,在光照下依旧阴暗的环境里,弹药加热炮筒如一颗明亮鲜红的太阳。
鲜红的弹药像火山的岩浆一样喷射了出去,直指人之巅坦露在外的脑部,而支配者的脑部纹路如橘络,缓慢地抽动着。
面对这一发照亮了空间的炮火,它似乎颤抖着瑟缩了一下,它终于又开始动了。
这一发依旧打到了它的身上,溅起血与火的花束,人之巅顿时发出了婴儿般的哭泣,更是被打疼了的那种尖叫。
好像有无数只北欧女妖,扯着自己的头发,在风中凌乱而疯狂地嚎叫着。
麻井直树的耳膜一瞬间被声波撕裂洞穿,血液缓缓地从里面流出来。
一切都变得模糊了。
模糊而安静。
人之巅巨大的身子在这发炮弹出去之后,也忽然距离他很遥远。
他的胳膊感受到了久违的酸痛。
耳畔的微风,携来他曾经的噩梦:
“看那个家伙……”
“谁啊谁啊?”
“还能是谁啊,就藤野家的那两口子,拿着个背上有什么图腾的小孩,求神拜佛,害死多少人,骗走多少人的钱啊。”
“原来是他们家……”
“去去去,一边去,别在人前晃悠。”
“看着就膈应。”
“我看他面相就不是个善茬。”
“和他爸妈一模一样……”
“他叫什么名字来着?”
“我想想……”
“好像是叫藤野拓真来着吧。”
长大后的藤野拓真成了麻井直树。
他那泪痕斑斑,总是带着怨恨和阴郁的脸上,再也没添新的愤怒和悲愤。
麻井直树的脸上全是鲜血,不知是他的血,还是别人的血,又或者是异体的血,分不清了,总之他像个从难产而死的母亲腹里诞生的婴儿。
他隐约感觉太阳从雾蒙蒙的天里升起来了,温暖地从麻井直树冰冷的身体旁边。
那些人的议论声变得很遥远,似乎有谁轻轻唤了几声它的旧名,不过这次他再也不会回应曾经的声音,因为他已经不是过去的他,他是统战部干员麻井直树。
这时他的感觉就是刚刚在工地上搬完货物,累到根本要站不起来一样。
“所以,结束了吗?”
他忽然问道,尽管身边应该空无一人。
“嗯。”
楚斩雨坐在他的身边,凝望着不远处的“人之巅”,它毫发无伤,像一团海葵在水里尽情地舒展。
它似乎并不急于屠杀,而是像有了人性一般,在一旁观望这几只蝼蚁垂死挣扎的戏码,是否能为这场百万实验体融合而成的支配者,画上一个完满的句号。
“楚斩雨?你……来了?”
直树这才发觉,他喃喃地说道。
他的眼前血蒙蒙的一片,只能隐约辨别出有个熟悉的人影笼罩在他的上方。
“是啊,我来了。”
“我……杀了人之巅,它死了吗?”
楚斩雨紧紧地握住他的手,极力压制自己,让声音听起来像是高兴,“你做的很好,直树,我们为你感到骄傲。”
“凯瑟琳……她……”
“我看到了。”
凯瑟琳仅剩的头颅,被溅上了异体脏污的鲜血,此刻正被楚斩雨抱在怀里。
“对不起,我没能保护好她。”
“不,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楚斩雨说,他把麻井直树扶起来,抱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