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令人惋惜。”
一个叹息的声音传来,跟发酵过后一样扭曲怪异,又像电音,又像老人的烟嗓。
楚斩雨站起身来,握住地上麻井直树唯一留下的刀,“你还会惋惜吗?”
“是啊,毕竟英雄的死去,总归是让人难过的。”那个声音回答了他,“不过我记得他当初答应背叛你父母的时候,可是挺爽快的,难道说你这个父母的好孩子,一点都不记恨杀死父母的仇人?”
斯通刚从尴尬,震惊,害怕,无措,羞愧等一系列组成的复杂五味瓶里回过神。
他怀里是麻井直树的尸体,凯瑟琳的头颅和芝·柏德留下的笔记本。
许久才品味出这个突然而至的声音大概率是从“人之巅”里发出的。
不对,是从四面八方发出的,这里一切建筑物都是它的身体。
“我的个人终端呢?”楚斩雨问道。
支配者硕大的身躯抖了两抖,肉块从中分裂开一条细缝,一个黑点从里面掉出来,细长的触肢将黑点交到了楚斩雨的手上。
他戴上个人终端,上面重新显示出信号和几千个未接通的通讯。
有不少是摩根索部长发来的通讯,楚斩雨的手指在“回拨”上面悬浮了许久;他想到芝·柏德笔记本里的内容和安东尼刚才猖狂但却并不是信口雌黄的话。
这些无论真假,果然多少对他还是产生了影响,他和军委之间出现了信任危机。
“终于意识到别无他法,所以决定和我合作了吗?”支配者问道,不,应该是安东尼问道,非常绅士的语调。
“不。”楚斩雨冷静地回拨,“安东尼,我永远都不可能和你站在一起。”
安东尼意外但也不意外:“也是,要是你心甘情愿地臣服于我……”
“那就你在做临终前的梦了。”
通讯拨通,楚斩雨先是沉默了一会,听到威廉的声音之后他才回复,“摩根索部长,是我,我是楚斩雨,非常抱歉给您各位添麻烦了,刚刚遇到了一些问题。”
威廉似乎是在笑:“我知道你的问题是什么,你回来之后,我们可以好好就此商讨一下……现在无法离开科研部,对吧?”
“目前看起来是这样。”楚斩雨心里五味杂陈,一方面恨不得立刻质问他,另一方面心里酸楚,哽咽得他心坠如窟,“您似乎很了解,是之前就知道会发生这一切吗?”
威廉没有直接回答他的话,反过来追问他,“若有需要,随时可以定点发射打击导弹,所以,你那边情况如何?”
“不太好,非常不好;支配者和科研部大楼建筑及设施已经融为一体。”
他简单地阐述了一下在科研部的见闻,刷新了一下他们此前对“人之巅”的认知,威廉听后似懂非懂地嗯了一声,楚斩雨心中反而疑窦众生。
“从我的观测来看,伤害支配者,很有可能会破坏科研部的设施,包括火星基地重要的生态设施系统。”楚斩雨干脆坐了下来,“包括制氧和天幕系统,更何况科研部毗邻中心市区,导弹发射会扰民。”
“都什么时候了还想着扰民的事……所以,你的意思是,我们不能发射导弹?”
“是这样的,我这边的人用基础的炮弹攻击它,炮弹明明已经打在它的身上,但是它却毫发无伤,反而是建筑物大幅度损毁和作战人员重伤,如果真的使用定点导弹,后果不堪设想。”
“……”
“我会想办法的。”
楚斩雨闭上了眼睛,挂断通讯,似是耗尽了全身的力气,向后仰坐在墙壁上,抬头望着天花板上浮动的血丝和血管青筋。
晦暗中,安东尼轻笑一声。
“看来,是我赢了。”
“是啊,你赢了。”楚斩雨似乎是有些失落地答道,垂下的发丝遮住了他的眼眸。
“我并不想用胜利来证明我的正确性,是你们一直在逼迫我,明明我们可以一起参与进化的过程,却彼此为难,弄得家破人亡,故交零散。”
楚斩雨默不作声。
“不过,你们无谓的牺牲,这更加证明了我的想法是完全正确的。”
“安东尼,你的想法到底是什么呢?我认识你这么多年,从来没有看透过你。”
“你看过一个研究吗?人与人之间无法进行真正的接触,因为细胞无法贴合在一起,所以不存在真正意义上的‘谁碰到了谁’。”安东尼面对一贯强硬的楚斩雨忽如其来的示弱,语气稍微放缓了一些。
“我知道那个。”
“你看过,这就好解释了,身体是这样的,心灵更是这样;因为人与人之间有着分崩离析的心,所以必然会产生互不理解,无法完全理解感受,这就是灾厄的源泉。”
“是么?”
“我们以前一起看过一个动画,叫新世纪福音战士,还记得吗?”
“记得,主角是个很腼腆的黑发男孩,被自己的父亲叫去开EVA和使徒作战。”
“我相信像他那样孤僻胆小的人,在人类中一定不在少数,而组成支配者的这些孩子,他们就是我初步的实验体。”安东尼说道,“你也看到了,只有消灭人体意识的独立性和个体性,人类的生命才能得到真正的幸福和解脱,再也不必痛苦了。”
“你不是说要安乐死吗?”
“安乐死其实是一个我不太喜欢的称呼,到目前为止,我没有杀死任何一个人的生命,将来也不打算,何来安乐‘死’呢?”
“所以你就把他们封存在蜗牛里?”
“地球上的生命都是平等的,“人之巅”把人变成蜗牛还是别的什么,其生命的本质并没有发生变化,只是无法再思考罢了,不过在我看来,大部分人如果没有思考的能力,反而会更快乐一些。”
毕竟,他们连死亡的恐惧都消失了。
“也许你说的是对的吧。”楚斩雨又问道,“那‘人之巅’是怎么被造出来的呢?”
“我的养父母是第一对试验对象,他们一生贫苦无依,我的孝心让我为他们做了生物实验,所以他们的生命伴随着我至今,就在你面前的支配者体内。”
“那你真是够孝顺的。”
“每个人都有自己贯彻孝义的方式。”
安东尼接着说道:
“‘人之巅’的概念很早就出现在我脑海里了,我之前和你说的那些,并不是我对人类的仇恨,而是怜惜他们的爱;他们因为感受到弱小而变得卑劣,又因为孤独而变得沉迷虚幻,这都是因为人能自我思考。”
“既然人与人之间,心灵无法做到真正沟通,那么品德美好,且从未做过恶的,值得活下来的人类,共用一颗心就好了。”
“所以,不值得活的,就变成无法思考的蜗牛,是这样吧?然而值不值得活,完全依靠你的个人判断。”
安东尼在楚斩雨面前特别喜欢笑,他又无奈地笑了笑:“即便共用一颗心,也需要一个人来替他们把守,我是一个非常善良的人,我来做决定再合适不过。”
“善良从你的口中说出来,天底下所有穷凶极恶的罪犯都会因你羞愧而死吧。”
“没关系,反正也要消失了。”
楚斩雨在刀锋上打量自己的脸,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你要杀了我吗?”
以旁观者斯通博士的角度来看,这句话好像是这么久以来安东尼唯一一次表现出疑惑惊讶情绪的句子,因为声音的困惑毫无遮掩的暴露在外。
这个人惯会演戏,但斯通觉得他是真情实意地在惊讶着听到的话。
“你怎么会这么想呢?我一直把你当成我最好的朋友。”
“你是把我当朋友,还是透过我的长相在看着谁?”楚斩雨不忘嘲讽两句,“你真是个奇葩,把自己自己求而不得的女人逼到绝路,又在她死了百年后,把她的儿子当成她,自欺欺人,我都要可怜你了。”
“哈哈哈,随便你怎么说吧,我以前不觉得你和她像,可是在她死后,随着你的年龄增长,我发现你和她真的越来越像,好像她的灵魂在你身上复活了。”
“所以呢?”
“我想在你身上,做以前我想对她做的一切,毕竟我那么爱她,她却抛弃了我;不如就让你,也就是她的儿子,来继承我对她深沉的爱。”安东尼非常自然地说着让人头皮发麻的话,“我谁都会驱逐,唯一会保持你的,我们两个将成为仅存的人类。”
“好啊。”楚斩雨暗自冷笑道。
吃到陈年大瓜的斯通大为震惊,他以前也看过泰勒博士的纪录片,当时全班男生都在注意她的脸,纪录片讲了什么一概不知,回去不知道多少人感慨红颜自古多薄命。
但是他没想到,这个反派大boss居然说出如此肉麻痴情的话,天知道楚斩雨身为正常取向的男人,他的脚趾接了多大的工程。
关键是楚斩雨的态度:他好似真的放弃一切了,居然用一种聊天气的口吻和安东尼一前一后地谈论理想和文明的未来。
干什么这是?
这坏蛋不仅神经兮兮,而且在发表了一番反社会言论后,居然还想把对心爱女人想做的事都对她的儿子做一遍,这是什么虎狼之词?楚斩雨意识不到吗?
支楞起来啊楚少将,不要被这家伙惑众妖言洗脑啊,直树桑和凯瑟琳酱都被这家伙害死了,我们快想想还有没有别的办法,怎么看都好过向杀死战友的反派投诚表忠心啊!战斗,不要停下来啊!
斯通博士在一边急得如热锅蚂蚁。他特别想做什么,但是又做不到什么,因为目前看来,他们目前的确只有等死而已。
走不出去,为了保住重要生态系统不能对异体进行打击,而且在这里待太久,被同化为支配者的一部分,只是时间问题,唯一的战力楚斩雨还有种摆烂要倒戈的趋势。
真的已经到绝境了。
安东尼对楚斩雨要死不活的反应十分满意,他应该是微笑了片刻,触肢抚弄过楚斩雨鸦羽般的黑发,“我觉得金发蓝眼也很适合你,以后把它染成金色的吧。”
这次楚斩雨没有回答,安东尼也不在意他的感受了,反正外面里面都拿他没办法。
他大可以在科研部里汲取能量不断发育,等到它的全身制造出来之后,整个人类文明会很轻松地匍匐在他的脚下。
到时候,他想更改楚斩雨的外形,哪怕是性别和性格都轻而易举,楚斩雨是个任他摆弄的娃娃,自己反抗也没用。
“这一天我已经等得太久了。”安东尼温柔地说道,“我希望我们的生命能够足够长久,直到我们携手能看到宇宙毁灭又重塑的那一天,泰勒,我爱你。”
斯通没想到他居然演都不演,触肢擦去楚斩雨身上的血污,把他重新变回一个干干净净的人;就这人一副悼念亡妻的架势,他真怕自己下一秒会看到比较成人且直男不便观看的镜头,楚斩雨也许不会挣扎。
果然,下一秒,楚斩雨握住了触肢的先端,斯通目眦欲裂地看着他在上面印下一个吻,安东尼的声音满意地笑了笑。
“我也爱你,安东尼。”
楚斩雨冷笑着说道。
不是?哥们?
斯通彻底傻眼了。
完了,这下全完了。
这家伙机制这么强,怎么还具备魅魔效果,快醒醒啊楚少将,快想起你被他当自己亡母的代餐,快想起你是个钢铁直男,快想起你是个统战部军人,况且二位战友尸骨未寒,阁下何故先降啊?
支配者不再注意他们这边,斯通已经非常麻木,脑子里开始盘起当蜗牛的后事。
这时在他眼里鬼迷心窍的楚斩雨忽然对他说道:“博士,你可以过来一下吗?我有一件事想和你说。”
“什么话?”斯通欲哭无泪,他只希望这个迷途少年快点清醒过来。
楚斩雨伸手托住他的脸,让他正视自己的眼睛,斯通注意到楚斩雨的眼睛又变成了蓝色的虹膜套着金色的瞳孔,非常妖异。
“大概几百年前,我追随着觉者塔克斯的脚步,跨越过无数个星海来到地球,在我抵达的那一刻,觉者原先播下的种子,再度被我所引爆,造成了史无前例的生物大灭绝,也就是你们所熟知的二度异潮。”
斯通眨了眨眼,以为自己幻听了。
“我是序神路西斐尔,如果用人类的定义,说解释我抵达地球有什么目的可言的话……”楚斩雨的眼眸有些忧伤,“那就是作为四大天灾之一,把宇宙的真正恐怖展现给身为蓝星文明主体的人类,也就是你们。”
他的手指碰了碰斯通的半边脸颊,“这么说,你能明白吗?”
“不不不,你在说什么啊?我完全听不懂……不是,我知道了,你,一定是被支配者影响,出现幻觉了对吧?”斯通博士一脸茫然,心想楚斩雨幻觉还真不轻,与其听他胡言乱语,不如思考蜗生该怎么过。
他这傻了的样子楚斩雨见过很多回,在斯通博士印象里,带点呆萌性质的人,无论男女,必然被楚斩雨调侃两句,但是他却不似以往,表情完全乐不起来。
那是一种非常含蓄的忧伤,是人被逼到绝境,放弃一切的鱼死网破。
我真是快疯了。
斯通心想道:自从今天进了科研部,他比较天才的的脑子就一直不够用
他强笑着拍拍楚斩雨的肩膀,“少将,我看你啊,肯定是出幻觉了吧,什么话都往外说……也是,你一直以来劳苦功高,到处奔波的,太累了,会说怪话也在所难免。”
楚斩雨静静地看着他。
“对……对吧?你……怎么不说话……”
“斯通博士,我要告诉你的,我已经说完了。”楚斩雨一滴晶莹的眼泪打在斯通博士的手背上,他眼眶通红,似笑非哭,如悲似苦,完全崩溃了一般。
“对不起,如果不是到了这个地步,我还能为你们所有人维持一段时间假象。”
楚斩雨握住他的手臂。
“一定是因为我和你们在一起生活了太久,久到以为自己真的成了你们中的一员,生怕你们知道真相后将我抛弃。”
楚斩雨好像在哭,又好像只是低声道:“我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我才会变成瞻前顾后,畏首畏尾的懦夫。”
斯通因他忽然的崩溃愣住了。
“事到如今,我已经分不清楚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什么是错误,什么是正确,我已经分不清,也没必要分清了。”
楚斩雨金色的瞳孔在黑暗中越发明亮,但不是光亮,而是特别引人注目。
“我唯一该做的,就是像个真正的战士那样,对所作所为,对错误的选择,和对一直以来坚信的信念一直战斗到底!”楚斩雨铿锵有力地说完,语调却慢慢恢复了平静。
斯通博士忽然意识到了他先前所说的话,“不不不……你是在开玩笑对吧?”
楚斩雨放开他,从地上站起来,手里握着麻井直树生前用过的最后一把刀。
他抬头看向天上:
“我觉得今天应该下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