朦胧的晨光透过云层洒落在咸阳城里,街面清凉而寂静。
卫安宫里,白幡低垂,随风微微摆动,发出低沉的沙沙声。
祭文吟诵和焚香的味道交织在一起,飘荡在殿内,缭绕在正中的楠木棺椁周边,久久不散。
“开-宫-门!”
随着一声尖锐而悠长的声音回荡在宫墙之内,厚重的宫门缓缓打开,满朝文武皆身披缟素,井然有序的鱼贯而入,跪在灵前。
殿内,早已换上了素衣素服的扶苏一夜未眠,此时坐在椅子上,闭着双眼,微微搓动着手指,一言不发,好似在等着什么一样。
不多时,蒙恬大步流星的走了进来,站在扶苏身前,躬身低语道,“公子,按照您的吩咐,咸阳城里的文武官员基本到齐了,现下都跪在殿门外,您看......”
“不急,唱戏的还没来,咱们再等等!”
扶苏言语中略带着一些疲惫,眼睛依旧没有睁开,只是淡淡的说道。
蒙恬不明所以,但看着扶苏的样子,并没有追问,静静守在一旁。
不知过了多久,宫门外,李斯身着缟素,缓缓走来,与其他官员不同的是,丧服里面穿着的,并不是秦朝官服,而是寻常布衣。
“不是在闭门思过吗?他怎么来了?”
“不知道啊,这家伙与赵高那厮沆瀣一气,朝廷还未定罪于他,他怎么敢来祭拜先帝?”
“且看他耍什么花样!”
李斯身居左丞相多年,确有真才实学,但同时也喜欢逢迎上意,对于始皇帝的诸多错处不加以规劝,这自然与儒家学说不符,所以众多朝臣不耻李斯久矣,此时皆是忿忿不平。
但也有不少他昔日的门生党羽眼神一亮,好似找到了主心骨一般,目不转睛的看着这位左丞相一步步的走到了殿前。
随着李斯双膝跪地,其双手高捧一卷黄帛举过头顶,苍老却中气十足的声音响彻大殿。
“罪臣李斯,受小人蒙蔽,辜负皇恩,使我大秦江山险些有倾覆之危,百死莫赎,今日自去丞相尊位,以身谢罪,祈望赎吾罪于万一,如此,罪臣纵死,亦心安也!”
李斯声泪俱下,头埋的极低,身体更是止不住的颤抖着。
“另有始皇亲笔遗诏,今献于灵堂之前,请公子扶苏与诸臣同启,以定大位,早安民心。”
殿内的扶苏终于睁开了双眼,长吐了一口气,心中的石头总算是落了下来。
不过现在明显还不到万事大定的局面,脸色依旧是古井无波一般,缓缓站起了身子,向着殿外走去。
阶下跪着的群臣闻听此言,均是骇然不已。
若说此前诸多大臣还对赵高假传圣旨的事情抱着八分信,两分疑的态度,毕竟智者见智,疑说纷纭,但此时随着始皇亲笔遗诏公开问世,先前的所有疑虑便都烟消云散了。
扶苏来到殿外,站于阶上,看着这个昔日的始皇帝宠臣,心中思虑万千。
就在这时,群臣中有人悍然发问,矛头直指李斯,“既有遗诏,为何不早早公诸于世?”
“阉党势大,上至宫廷禁军,下到皇帝行辕,皆有耳目,若是及早拿出,只怕赵高定然会想方设法毁了去,届时陛下遗诏难存,真相难以面世,李斯更是千古罪人!”李斯依旧低着身子,坦然答道。
“一派胡言,如今赵高已经伏诛,谁又能知道这份遗诏当初是不是你伙同赵高藏了起来,继而假传圣旨,意欲加害扶苏公子,而今不过是见大势已去,想要以此保命罢了。”另有人喝问道。
“事情原委如何,旁观人不知,公子自然知道,送去边境的赐死诏书是赵高所写,也是他的人宣读的,至于两位接掌兵权的将军,不过是早些年就已经被我逐出家门的旁系不肖子孙,赵高此举,便是要让我骑虎难下,还请公子明鉴。”
“那章台宫前,你委身附和,高呼领旨,又该怎么解释?”还有大臣厉声问道。
听了这话,李斯缓缓的挺起了身子,抬头看着阶上的扶苏,沉声说道,“当日在宫中值守的禁军多是赵高党羽,若我不从,诸位大人,及我李斯本人,顷刻间便会血溅当场,依当时的情况,唯有徐徐图之,才能保住我大秦的诸多国之柱石。”
“你......”
还有人刚要发问,却不料台阶上的扶苏直接挥了挥手,朗声道,“父皇灵前,此事暂且不论,当前要务乃是稳定朝纲,安葬先帝。至于李斯.......”
扶苏顿了顿,好像是在思考,就这几息之间而已,台下的李斯却是冷汗直流。
“依他所言,革去丞相之职,另待发落!”
话音落地,众大臣纷纷附和,唯有李斯感激涕零,再次叩头谢恩。
扶苏走下台阶,接过李斯手中的始皇遗诏,打开之后,细细阅览了一番,随后将之交给了跪在最前方的右丞相冯去疾。
“冯大人,陛下遗命,令我主持一应丧葬事宜,你即刻发布诏令,将陛下的死讯通告全国,另外,大秦境内,所有官衙府邸、在建行宫皆停工待命,所征劳工给予补偿,发还原籍,还有,所有的征兵之举都要停止,凡因故未曾按时抵达戍边的劳民,不做处理,陛下丧葬期间,各郡县不得以任何名目擅加税赋,违令者,严惩不贷。”
听着扶苏高亢的声音,早已是年过花甲的冯去疾欣喜若狂,当即领命。
始皇帝五次巡视全国,靡耗甚多,又在多地刻石纪功,广建楼宇,以示威强,国力早已日渐微薄。
大秦一统天下数十年间,千万人口,光是服兵役者、服劳役者便多达两百万之巨,几乎占了全国青壮的三成之多,民间早有愤懑之声。
而今公子扶苏显然有与民修养的打算,又岂能不让这些儒家名士们大为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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钦天监定下了下葬吉日,满朝文武皆领命在身,整个朝廷忙的不可开交。
当然,唯有一人除外。
咸阳城头上,扶苏看着李斯拖家带口,驱赶着马车驶出咸阳城,心中百感交集。
昔日始皇帝一统货币与度量衡,车同轨,书同文,创下壮举,这其中离不开这位朝廷左丞相的辅佐。
而今落寞离去,不知其心中作何感想。
“公子,就这样放任他离开吗?”蒙恬倒是没有太多的想法,他在军中任职多年,深知斩草除根的重要性,当下开口询问道。
况且,前几日李斯的灵前诡辩,就连他这个大老粗都不曾信服,眼前这位智谋远虑的扶苏公子自然也是不信的。
“留着他吧,毕竟他在朝中还有根基,杀他,会失了那些人的人心,再者说了,他肯出言为我正名,我今日饶他一条性命,也算是互不相欠了。”扶苏看着远去的车辆,低声说道。
“公子,公子......”
就在这时,城门下有人登上城楼,手持书信,满脸焦急。
“泗水郡郡守上奏,十万火急。”
“泗水郡?”
闻言,扶苏急忙接过书信,阅过之后,面色顿时便苍白了起来。
终究还是晚了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