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世玉没有深度昏厥,听着两人的对话,如黄钟大吕,忘记了疼痛,可惜除了赞叹,没有任何想法。
他需要学习很久。
好在大方向是对的。
巴图等着他们消化,缓缓迈步回主位,与陈继业笑笑落座,身后响起一声疑惑。
“太岁大将军为何要假死?”
巴图对这问题很失望,皱眉抬头,方世玉已经自己摇头,“不对,假死成圣乃千古妙计,太岁大将军在何处?”
巴图没有直接回答,继续对李素道,“李先生,千百年来,士大夫先站立场,而后论道,圣人学说指导治世已经走到了尽头。
世人被空大的道理束缚脑子,士大夫也用空大的道理催眠自己,如此下去,很容易被欲望钻空子利用。
百姓期望士大夫做圣人,士大夫逼着皇帝做圣君,无人修身,贪欲横行,百姓未开智,他们是无奈,期望士大夫做圣人是唯一的希望。
但士大夫利用了这种期望,蛊惑了百姓,为官不修身,为儒钻牛角,脑子若想跳出桎梏,比出身跳出桎梏更难。
惊世、醒世,革世、明世,导世、传世,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太岁大将军就算有绝对的武力,跨越过程中任何一步,也是绝对的灾难,而且是更加恐怖的灭世灾难。
不久的将来,就会有无数歪理学说冲击根基不稳的架构,一瞬而垮,文明的崩塌,就是种族性的惨案。
文明要有传承,学说要有根本,思想要有来源,一步都不能断,世上没有从天而降的真理,我们必须从历朝历代中吸取教训,改进思想,完善架构。
神主说过,比起百万大军,他更需要一个团队,一个治脑子的团队。这个团队的主事人比将帅更高,宣传开智,是他真正的左膀右臂。
李先生需要什么,我代表神主,可以满足您的要求。”
李素深吸一口气,“与天下酸儒为敌,李某不惧,因为李某是先驱者,后人的英雄,求太岁大将军庇佑家人安全。”
“这不是个要求,我们当然会庇佑。”
李素摇摇头,“李某这样的人,只有志同道合的朋友,没有利益一致的同僚,李某若做事,夫人们和将军们都是我的拦路虎。”
巴图哈哈一笑,李素非常符合神主的期待。
边笑边摇头,从背后的桌子下拿出一沓票,“李先生,这是三十万石粮票,只有平阳府太行商号总部能兑换。看到李先生怡然做工,看到您一家勤劳、快乐、幸福,神主很羡慕。”
李素大喜,“感谢大将军聘礼,侍奉大将军是小女的福气,也是她最好的未来。”
巴图眉头一皱,他怎么能答应这种事。
可神主说过,当李素决定出山的时候,满足他一切要求。
李家那姑娘没有惊世相貌,放在这地方,干净的过分,人人都能看到。
大多数人见一次就想结亲,门槛踏破,李素咬死不答应,姑娘马上十八,很大的年龄,他也没有婚约。
既然是左膀右臂,注定不能与任何将官结亲,那样就不纯粹了,害人害己。
李素的忌讳比宋裕本等人更大、更多。
巴图思考一会,看向陈继业,后者朝他双手一摊,表示爱莫能助。
思索片刻,巴图决定交给上面处理,轻咳一声,“李先生,明天你可以跟我离开了,方世玉是你的帮手,你们得跟着我转一转,眼见为实,太岁显圣的时候,你们才能做事,家人如何安排,您有计划吗?”
“小女自然跟李某出城,家人在此处挺好,劳烦陈千户。”
“好吧,这点小事不难,粮票李先生可以自用,神主一向大方,这是给您的安家费,今生今世只有一次。您有一晚时间,明早我们就得离开。”
李素拱拱手,“李某还想请教一个问题…”
巴图摇摇手打断他,“我记下来的都告诉你了,再问超出我的能力。”
“不,这问题很简单,我有多少时间准备。”
巴图一愣,“这问题没有答案,大概时间也没有,我无法与您胡说。”
李素点点头,从粮票中拿出一小沓,“麻烦给兑换小额,剩下的存账上吧。还有一个问题,方先生是典型的士大夫,他性情开明、见识又顽固,方公子却是块璞玉,还是不要让他回去了。”
方世玉没理解他这是什么逻辑,李素已扭头对他道,“方老弟,李某告发你们咒骂大将军,其实就是在告诉巴图头领,李某该出去了。
我们的世界里,公平需要通过努力来实现,你爹的世界里,天下本来就公平,是人做错了。
虽然听起来、看起来都差不多,但本质完全是两回事,直接决定你的未来。
不要回去听你爹的道理了,多听一句都是毒,夫子的道理是用来印证的,不是用来执行的。”
方世玉犹豫一下,还是同意了。
管事进门给李素换了一百石粮票,很少,却够他家吃穿用度五年。
巴图向烽火台处的军营一指,方世玉点点头跟上,还真没什么留恋。
陈继业看得眉毛一跳,这小子和宋裕本的儿子有一比,强烈的事业心。
李素出门,微弱的月光下,扭头朝西北方向的山顶扫了一眼,嘴角不由得浮起一丝笑意。
洛阳距离山西很近,蒲商覆灭,太岁大将军北去的时候,自己就进入山西,一边寻找生意机会,一边看看山西的不同。
三年前亲眼所见,千万百姓在太岁庙痛哭祭奠,官员们全部得祭拜,否则在山西就待不下去。
这种恐怖的人心力量,不会凭空出现,住了一个月才明白,太岁大将军就是百姓的族长、是百姓家财来源、是百姓的衣食父母。
他们当然会哭。
当时认为山西会被流贼利用,成为最大反贼窝…
这种人心力量却突然被控制了,太行商号以违反人性的速度团结一致,从朝廷手里掳夺走治权。
超级反贼要出现了?!
等了三个月,屁都没有,反而春季流贼在陕西肆虐,妄图进入山西,被镖局和监察处在黄河边杀的人头滚滚。
流贼放弃山西进入关中,肆虐中原。
自己仓惶回乡。
洛阳城不可能破,但洛阳城依附的一切都在消失,商路彻底中断,田地无人耕种,富户在吃老本,城中盗匪四起,凶案不断。
官府不仅没有任何压制能力,反而助纣为虐,个个化为大匪。
硕鼠为祸家园,黄鸟作恶他乡。
一切都在昭示着朱明要完蛋了。
士绅不是傻子,只要到过山西,就知道只有山西能保命,只有山西能定鼎乱象。
趁着流贼空档,全家过黄河,既是求庇护,也是尽快‘入伙’。
那时候还没有不乡城,逃难的士绅被隔绝河边,不准进入山西,渡口过了一个月,不乡城突然就出现了。
既然设立了不乡城,那就有设立的目标,不可能是为了搜刮银子。
但不乡城的秘密很简单,就是在实践改造天下的办法。
自己两年前就告诉陈继业了,换来的是一顿棍子。
然后巴图来了,每年都能见一两次,对自己总是一副微微惊讶又失望的表情。
蹉跎了一年才明白,那位不喜欢溜嘴的人,不乡城处处是道,要亲自感受…
也许他早就发现了自己。
也许他到了出现了时间。
那自己也该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