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次从宫中回府,林箭澜可谓是众望所归。虽说脸色不算好,倒也算不得阴郁,似乎是在昭告众人,事情尚无进展。
林箭澜知道林芙蓉母女正担心着,所以刚一回府,就遣石稀到芙蓉苑告知情况。自己则还未来得及用膳,便步伐生风的只身前往常青院。
四月的季节昼长夜短,虽已是酉时末,天色也还没完全暗下来,天边远远悬挂着几颗稀疏寥落的星辰,点缀着灰蓝色的天,古朴而迷蒙。
常青院内,孟氏和林箭澜相对而坐,虽然腹里空空,但对桌案上摆放着的杏仁酥,林箭澜也没有什么胃口。不仅是因为自身不喜甜食,也因为心中担忧,而觉得毫无食欲。
“老夫人,此事恐怕还得你亲自入宫周旋一趟。”林箭澜恭声朝着孟氏道。
奔波了好几个时辰,林箭澜身上暗红色的蟒纹朝服已不复往日的光泽,褶皱分明,显得风尘仆仆。
皇上喧诏林箭澜入宫,确实是为林芙蓉一事征询他这个做父亲的意见。不用说,林箭澜自然是不允的。
太后千岁逝世多年,现在西宫中,便是以太妃为尊。对太妃,皇上也素来敬重如母。一边是长辈,一边是臣子,说实话,皇帝也着实挺为难的。
不是没有喧诏赵松入宫,但是赵松的意思,和林傲梅所说的一般无二。
天象示警这种事,是真是假,谁也说不好。关键是,太妃娘娘认定是真的,众人也没什么理由和证据可以辩驳证明那个天象不是真的,所以也找不到什么突破口。
和林箭澜商议无果之下,皇帝倒索性不管了,告诉林箭澜说,让他自己去想办法劝服太妃。只要太妃松口了,一切不就迎刃而解?但是,谈何容易?
听皇上说,此次太妃的态度是前所未有的坚决。太妃去请旨时,皇上也有试着转圜一二,不过太妃依旧不肯松口。
也就是说,此事是僵持下来了。
好在皇上的态度,还是比较明理的,没有偏颇太妃,而是就事论事。大慨,也因为林芙蓉除了一个百官之首的爹爹,还有个权侵朝野的外祖,就算是皇帝,也难免更加的斟酌三思。
林箭澜是外臣,进不得内宫,杜柳清也没有诰命在身,不方便入宫。所以,林箭澜才会到常青院来拜托孟氏了。
“只怕,就算是我入宫面见太妃娘娘,也挽回不了什么。”孟氏浅酌一口香茗,眉头微蹙的道,“毕竟,没有什么搪塞得过去的理由。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宸义王是太妃的心头肉,总不能说是因为宸义王死了,所以我们才不肯把芙蓉嫁给他吧?”
这个理由谁都知道,可是却不能拿来当据婚的理由。宸义王再怎样,也是天之骄子,以他的身份配林芙蓉绰绰有余。所以,这个理由,绝不能放在明面上说。
“这……”林箭澜的眸光沉宁下来,剑眉紧蹙着,许久才道:“总之,不管如何,都不能让芙儿嫁给宸义王。就算是辞了官,我也不能让自己的女儿去受那种苦!”
隔着湘竹帘,林傲梅拎着食盒的手不由紧了紧,翦水清瞳中寂若古林,看不出丝毫情绪。
就算是辞了官,我也不能让自己的女儿去受那种苦……
“唯今之计,只有尽快将芙儿许配出去,到时,面对太妃,才能有足够的理由可以拒了这婚。就算是太妃,也不能说什么了。”孟氏沉思想了想,也就这方法最可行了。毕竟,就算是太妃,也没有夺人妻的道理。而且,以林芙蓉样貌家世,还怕找不到好婆家吗?再不济,也总比嫁给一个已逝的宸义王来得好。
林箭澜也并非没有考虑过这个办法,只是,芙儿还那么小,这可是关乎一辈子的事,就这么草率的定下,若是看走了眼,芙儿岂不是刚离虎口,又进狼窝吗?
“老夫人,芙儿才十三岁,她……”
“也不用现在就嫁过去,只要先订下婚约,有个嚎头就行了!”知子莫若母,孟氏怎么会不知道林箭澜所想。
这个儿子,处理朝堂上的事情,往往能够立竿见影。但是面对儿女情长,却是太过在乎,考虑得太过瞻前顾后,反而很难拿得定主意:“你也说了,芙儿还小。等到这事的风头过了,你确实不满意的话,也有的是时间可以退婚。”
林箭澜骨节分明的手指轻敲着桌面,眉头深锁,若有所思。
孟氏说的,他都是想过的,可是思来想去,无论怎么做,对芙儿都有许多负面的影响。虽说两害取其轻,如今当务之急,是甩掉宸义王这桩婚事,但是,草草的给芙儿订亲,他又怎么忍心?
“老夫人,就没有其他的办法了吗?”林箭澜沉吟许久,终究叹了口气道。
“芙蓉也是我看着长大的孩子,你疼,我焉能不疼?”话中之意,就是此时别无他法了,孟氏看着林箭澜一脸不忍的神色,悠悠道:“也得亏此事是发生在芙蓉身上,若是发生在梅儿身上,恐怕这时候,梅儿都得准备嫁妆了!哪里还有时间容你在这细思?”
这件事之所以会僵持到现在,是因为林芙蓉身后同时牵扯着右相府和太师府,太妃不敢草率赐婚,才得去向皇上请旨。而皇上也得更加斟酌谨慎。
但是林傲梅的身后,只有右相府这个靠山,如果太妃再得知林傲梅的外祖,是有通敌卖国之名的黎衡融,恐怕底气更足,在宴上当场就赐婚了,哪里还会有现在僵持的情况?
林箭澜一听,也觉得很是后怕,心中不由得有些庆幸。
倒不是他偏疼林傲梅,更愿意此事落在林芙蓉身上,而是因为,林傲梅和林芙蓉二人相比,林芙蓉更有转圜的余地。不过,如果是林傲梅摊上这种事,不管多难,他也同样不会让林傲梅嫁给宸义王的。
既然连孟氏也没办法,林箭澜就只能依照这唯一的办法了。
不管这办法能否奏效,至少有了方向,林箭澜的烦闷顿时消减了不少。见孟氏说完话后脸上一片心有余悸的神色,不由笑着道:“老夫人不用担心。如果此事是落在梅儿身上,实在无力挽回的话,孩儿就带着你们一起辞官还乡。就算是逃一辈子,也绝不会把梅儿往火坑里推。”
“我还不了解你吗?别说芙蓉和梅儿,就是汀兰和慕芫,你也不会让她们去守着活寡一辈子的。只不过是突然一想到,觉得庆幸罢了。”孟氏将手中的佛珠放回桌案的白玉莲花架上,朝着林箭澜道。
林箭澜笑而不语,只抿了口桌案上的香茗。味道虽然不差,但是比起梅儿煮的,还是相差甚远。
“别喝茶了,你还没用晚膳。我让袁嬷嬷去大厨房拿些吃的吧!晚膳应该都做好了。”
“是,老夫人做主就好。”刚才还不觉得饿,此时议完事,肚子空空如也的感觉居然越发明显。
刚想唤袁嬷嬷进来,便见外屋的湘竹帘一掀一合间,袁嬷嬷手中拎着一个檀木雕花食盒,步伐稳健的入内。
“老夫人,老爷。这是适才二小姐送过来的,因为怕打扰了你们谈话,所以便把东西交给老奴,要老奴等老夫人老爷说完事后,再把东西送进来。”在屋外守着,屋内的动静都是听得到的,因为是孟氏的心腹,一般来说,无论是无关紧要的事,还是举足轻重的事,孟氏都不会刻意的回避袁嬷嬷。让她在屋外,也只是在把风,不让其他人靠近,免得让有心人听了什么不该听的话而已。
“梅儿?她刚刚有来过?”林箭澜诧然问道。
“是的。二小姐刚刚在外头等了好一会,听您和老夫人还没议完事,所以不敢打扰,只把食盒交给老奴,嘱咐完后就先行回去了!”
“这个孩子,也不知道进来!”林箭澜摇头笑着道,“她拿了什么来?”
“老奴不知。二小姐没有说。只叫老奴送进来给您而已,说您还没用过晚膳。”
“倒属她心细。拿上来吧!”林箭澜朝着袁嬷嬷道,心内一片柔和。
袁嬷嬷将食盒放在桌案上,信手揭开第一层,上面放着的,是一盘糖醋鱼丸子,打开第二层,是一盘白菜豆腐,而最底一层,则是一盅洋参鸡汤和一碗白米饭。
“这些东西,应该是在傲梅阁的小厨房里做的。今天大厨房的膳食不是这些。”袁嬷嬷和孟氏对望一眼,回想着道。
“梅儿这孩子,就记得你这个爹了!都忘记我这个老婆子也还没用晚膳了!”孟氏佯怒嗔笑道,眼中却是带着欣慰的眸光。
林箭澜疼孩子,她是知道的。林芙蓉摊上这种事,林箭澜心里难免不好受,此时林傲梅送来的这些晚膳,虽然看着寻常普通,却是送得万分及时,多少给了林箭澜一些慰藉。
听孟氏如此说,林箭澜随即辩解反驳道:“大概梅儿是以为您吃好了吧!”
孟氏不语,睨了林箭澜一眼,随后示意袁嬷嬷去大厨房拿晚膳。母女二人难得的在常青院用完了膳。
***
金乌落下,月桂东升。
林傲梅坐在阁楼陡峭的楼檐上,皎月悬挂在静穆寥阔的苍穹之间,明净柔和的月光笼罩,仿佛为她镀上了一层银霜,朦胧而亦梦亦幻。
月色之下,她清丽脱俗的俏脸皓白如玉,斑驳陆离的倩影却是迷离而淡漠。
把食盒交给袁嬷嬷后,她其实并没有离去。而是悄悄绕到里屋的窗棂下。
林傲梅自己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这样做,不知道为什么,在听见林箭澜说“就算是辞了官,我也不能让自己的女儿去受那种苦!”那句话之后,自己的心里会那么希冀。
在希冀什么,林傲梅也说不清楚。但是,在窗棂下听到的话,却让她的心,仿佛被狠狠的撞了一下。
林箭澜说,如果换作是她,就算是逃一辈子,也不会把她推入火坑……
对于林箭澜,林傲梅没有丝毫的信赖之心,因为上辈子,更是对林箭澜心存芥蒂。虽然表面上,她掩饰得天衣无缝,但是能够骗得了别人,却始终骗不了自己。
林箭澜的话,没有说得多么感天动地,也没有说得多么铿锵有力,就是那样寻常的说出来,但是莫名的,林傲梅却止不住的相信,潜意识的相信,没有缘由的,就是相信。
从上次郁儿的事,她就存着疑问。这辈子是林箭澜救了郁儿,那上辈子呢?也是他吗?为什么郁儿后来又是被詹玄启找到,还谎称是在城东破庙寻到的。詹玄启为什么要隐瞒这种事,他的本意,究竟是要隐瞒什么?
而且刚才,她看到林箭澜身上的衣服……
那是他的朝服吧?
这次为了林芙蓉在宫中周旋,变得风尘仆仆。犹记得自己刚回府的那次,他也是穿着这件朝服,也是这样的风尘仆仆。
这次是为了林芙蓉,那么那一次,是为了自己吗?
林傲梅脑中不断的贯穿着,猜测着,设想着,终究不得其解。内心深处虽然隐隐有些念头,却迫使自己不去相信。或者说,是她不敢相信。
她从来没有这么迷茫矛盾过,上辈子死前林芙蓉的话,这辈子林箭澜的种种作为,犹如两团迷雾在她脑海中碰撞,绞索,徘徊,彷徨……
今晚,注定是个不眠夜了……
同一片夜色下,璃王府内,却是另外一副光景。无歌和无昌单膝跪在青玉砖上,双手抱拳,却是大气都不敢出一声。只因为眼前的祖宗,脸色已经阴沉到不行。
“请主子责罚!”一阵压抑气氛下,无歌和无昌毫无疑问的败下阵来,硬着头皮垂首道。此事本就是因为他们办事不利,才会造成这种后果。
“是什么人走漏了风声?”詹玄羽亮晶的眸子渗着寒意,唇角扬起一抹慑人心魄的弧度,墨染的发丝掠过眉眼,拂过颊边,莫名的惊魂摄魄。
无歌和无昌听此,头埋得更低,咬着牙道:“属下,属下不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