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垂杨柳下赏丑奴
作者:赵子曰   天命:从大业十二年开始最新章节     
    这巨商一口秦音官话,十分流畅,然碧眼虬须,是个胡人。

    魏晋至今,经过东晋十六国、南北朝这一大乱之世,哪怕中原之地,现也已是汉胡杂处,不仅曾在中原建立过政权的匈奴、鲜卑等族遗民於今散混各地,——如那刘玄意家;西域的粟特人也大量地经丝绸之路入来中土。

    这一位自称名叫康三藏的巨商,便是粟特人,或更准确的说,其祖上便是自西域来的粟特人。

    从他祖父时起,他家迁居中土,传到他这儿已是第三代。尽管外表上还是个胡人模样,然因其家在中原定居已久,这个康三藏在别的方面已与中原人并无差别,——也因此,就连信奉的宗教亦从粟特人传统信奉的祆教,变成了盛於当下的佛教。

    “三藏”之名,即佛教之语也。

    这个名字没啥问题,唯李善道是从后世来的,闻得他叫此名,不免就有些诧异。

    光着膀子,提着明亮亮钢刀的这年轻人,便是李善道,听了康三藏报上姓名,先怔了下,旋即而笑,说道:“你叫三藏?却怎不姓唐?”瞅了眼也已拜倒地上的康三藏的那个小奴,那小奴伏拜着的,看不到相貌,然身体瘦弱,却亦半点没有那几位“师兄”、“师弟”的雄姿。

    康三藏哪能听得懂他的玩笑话?惶恐答道:“回阿爷的话,小奴祖上本西域康国人,因以康为姓。”人在刀下,不得不委曲求全,虽不解李善道此语之意,深恐善道会因此变脸,性命当前,一个姓氏也就不重要了,又巴结地说道,“阿爷要是喜欢,小奴便改了姓唐。”

    姓氏,那是说改就改的?

    高丑奴顿时鄙夷,吐了口浓痰到他头上,说道:“你这鸟胡奴,忒没廉耻!”

    从在李善道身后几人中的一个,亦是大为鄙视康三藏的此话,说道:“二郎,这老胡儿,是个没廉耻的贼厮鸟,杀了吧。”说着,就往前上,提刀来杀康三藏。

    康三藏吓得愈发烂泥了,任高丑奴吐的浓痰顺他额头下流,绝不敢抹,捣蒜一般,扣头不绝,哀声求饶。

    李善道说道:“十三郎,且慢。”被称“十三郎”的此人,名叫焦彦郎,是个说干就干的急性子,已经越过了李善道,李善道一下没拦住他,赶忙探手,将他扯住,说道,“徐大郎此番领咱下山,这个甚么康三藏是咱此行的正主儿,要杀,也不能咱杀。”

    七八个从船边攀上来的汉子飞奔跑来,带头的是费三郎。

    李善道拽回焦彦郎,忙迎住费三郎,——费三郎的名字,他已知道,叫费君忠,刀还入鞘,行个拜手礼,说道:“费大兄,这胡人便是咱这趟要劫的正主儿,我正在问他姓名。”

    费君忠扫了眼康三藏,没甚在意,直直地朝脑袋稀烂,扑倒在地上的张铁叉处看,吃惊说道:“这厮就是张铁叉么?谁杀的他?”

    他上船的晚,没看到高丑奴锏砸张铁叉的那一幕。

    张铁叉的死状甚是凄惨,想这李善道,不论今生前世都是良民,现虽已投进瓦岗入伙,今日更是为了表现,壮起胆子,亲和高丑奴等一起上船,但心理上对自己定位的转变好转变,到动真格时,潜意识也好、生理上也好的转变却没那么轻易,还是得需要一段时间才能适应。

    故而从刚才过来,直到现在,他都刻意地没去细看可怜死掉的张铁叉,这会儿克制着生理上不适的反应,瞥了下地上的张铁叉,那脑浆和鲜血混涂於甲板上,真是刺眼!

    他忍住反胃,作笑答道:“是,这就是张铁叉,丑奴杀的。”

    费君忠赞道:“好你个丑奴,真是一条好汉!”

    高丑奴咧开嘴,嘿嘿地笑了两声。

    又数人奔来,一个十六七的少年跑在最前,可不就是魏夜叉。

    魏夜叉早就上船了,他是头批上船的,但上船后,被守在船边的张铁叉、康三藏的手下给挡住了,故到这时才赶过来。高丑奴杀张铁叉的一幕,他看到了。

    奔到近前,止住步,他盯了盯张铁叉的尸体,抬眼又盯了盯高丑奴,满脸不高兴,操着变声期的公鸭嗓,懊恼的说道:“入他娘娘,来晚了!”

    李善道会打圆场,笑道:“要非费大兄、魏大兄敌住了这张铁叉的手下,丑奴也难将他杀了。”不欲就此多说,岔开话头,再次介绍康三藏,“费大兄、魏大兄,这胡人即是那巨商。”

    粟特人擅长经商,费君忠等常年干这拦道抢劫的勾当,粟特胡商不说多,然亦大都见过,因并不惊讶康三藏是个粟特胡,费君忠喝问他说道:“你的货都在哪里?领俺们去看。”

    康三藏起不来,他的那小奴也起不来,高丑奴再次把他揪起。

    遂由魏夜叉指挥船工把船靠岸,费君忠押着康三藏去查视货物。

    至於那些投降的张铁叉、康三藏的手下,自有登船的喽啰们看守。

    胆战心惊的船工们回到岗位,勉勉强强地把船划靠到了岸边。

    单雄信和他带着的第二批人,尚未近船,张铁叉就已被杀,单雄信等因也就没再上船。

    大船停下,单雄信、徐世绩登船。

    魏夜叉、看完了货的费君忠和李善道等一起迎接。

    看见伏尸在甲板上的张铁叉,问了杀他的经过,单雄信少不得又夸高丑奴一番。也不必多说。

    只说徐世绩主持着,先是令康三藏把货单拿出,接着费君忠等各领人手,把船上货舱里的商货悉数搬到岸上,最后徐世绩按照货单,一一清点,直到确定无一遗漏有缺。

    这一趟,当真是大收获。

    康三藏是个布商,买卖的货物以布匹、丝织品为主。

    从货舱里搬出来的货物因此也大多是布匹、丝织品。

    普通的布匹占了多数,此外也有上等的绫罗绸缎,如京口的绫衫缎、会稽的吴绫和绛纱等。

    又在此外,还有别的一些各类商货。

    “天下取法,号为襄样”的襄阳漆器、名闻南北的扬州江心镜、莹润光洁的越窑青瓷等,皆颇各有。还有不少佛经,以及按货单上所写,乃是出自杨广所修建的江南名刹国清寺的百余座开了光的大小佛像,以至并有数匣合浦的珍珠、两箱宣城的毛笔。

    林林总总,在岸边堆积如垒,看得人眼花缭乱。

    单雄信开怀笑道:“贤弟,不枉你我辛苦,这一遭没白来。搞到这么多好东西,至少得值个数百、上千金吧?回到寨里,你我向翟公缴令,不算落了咱俩的面子。”

    不管是上船动了手的,还是没赶得上上船或者在岸上接应的,跟从单雄信、徐世绩来的这数百部曲,虽然搬东西搬的是汗流浃背,但搬得越多,越是快活,个个喜笑颜开。

    费君忠、魏夜叉等俱道:“何止是不落面子,往常劫上个十三四拨的商旅,也没这么多的收获!回到寨里,报与翟公,翟公肯定欢喜!”

    刚夺船时,有几个部曲受了伤,——好在没人死,康三藏作为一个商人,当然不可能只带货物,不带钱,缴获到的金饼、白钱颇多,徐世绩令取了些,当场赏给那几个受伤的部曲。

    随后,他与费君忠、魏夜叉等余下的部曲说道:“咱寨里的规矩,你们都知。凡劫得钱货,自留三成,余入寨中。且等回到寨里,把这批货物能卖多少钱,算清楚了,取了该分给咱的那份,然后俺与单贤兄自会再与你们分。”

    费君忠、魏夜叉等应诺。

    徐世绩令从缴获中又取出三四块金饼,拿与李善道,说道:“二郎,能顺利地将船劫下,你献策有功;船上护卫二百余,若非张铁叉被丑奴锏杀,少不得咱也还得再斗上一阵,丑奴亦有功。还有你的这几个伴当,从你洇水、先登,也有功。这几块金饼,先赏你们。余下该分给你们的,亦等回到寨中算好了后,再与你们。”

    ——却李善道所献的劫船之策,所谓“声东击西”,便是先以岸边的鼓噪来吸引康三藏等的注意力,从而使费君忠等能得以靠近;继再以费君忠、魏夜叉等的靠近,再一次地吸引康三藏等的注意,而实际上真正的首批攀船进攻的人手却是他和高丑奴、秦敬嗣、焦彦郎等,他们事先从那两艘黑篷的小船上下到水里,趁康三藏等的注意力都被吸引走的机会,从船尾摸到船上;而又所谓“擒贼擒首”,则即高丑奴锏杀张铁叉,上到船上后,不与恋战,凭借高丑奴、焦彦郎等的勇悍,直取张铁叉。他的这这条计策,现在来看,得到了比较不错的实现。

    李善道推辞说道:“多亏费大兄、魏大兄等吸引走了船上的火……,注意力,我与丑奴等才得以侥幸登船,费大兄等还没得赏,我等怎敢便受?”

    徐世绩说道:“咱寨中素来赏罚严明,只要有功,必然皆赏。费三郎等的赏赐,等到寨中再说。你和丑奴的功劳最大,却须当先赏。”

    推辞一次就差不多了,无须再多推辞,李善道便道着“不敢”,接下了金饼。

    ——他当然是不把这些外财看在眼中,可若为了自己的高风亮节,耽误了秦敬嗣、焦彦郎等这几位冒着风险跟他来投瓦岗、又冒着更大的风险跟他上船的汉子们的发财,那可就不妥了。

    三四块金饼,值钱数十万,已不为少,单雄信喜爱高丑奴的勇猛,却犹嫌少,亲抓了一把珍珠,塞给高丑奴,用力拍了拍他的胳膊,说道:“那日俺问你,你说你不会使槊。锏虽也好,嫌短,这临阵杀人,只会使锏尚不足够,回头来,俺教你使槊!”

    高丑奴在李善道的示意下,收下了珍珠,诚惶诚恐,感谢单雄信的厚意不尽。

    徐世绩与单雄信商量了下后,对於那些俘虏,两人传下令去,若肯投从瓦岗,便留下来,若不肯,就任之自去。这些事,自有费君忠等去办。

    井井有条地把诸项劫后事宜,徐世绩一一的都安排停当,接下来,该到处理康三藏了。

    魏夜叉摆出老练大人的样子,凶狠地说道:“这老胡儿大不敬於二郎、大郎,明知二郎要来劫他,他不老实的将财货进奉,偏敢在梁郡找了张铁叉护从。依俺看,不可放走,杀了算逑!”

    这简直欲加之罪了。

    康三藏欲哭无泪,磕头求饶。

    船上磕完地上磕,额头都快磕烂了。

    徐世绩略略沉吟。

    李善道以为这个康三藏不杀为好,但也不能放走,他正待进言,徐世绩已经考虑成熟,做出了决定,说道:“闻得杜伏威、李子通等好汉在淮泗、江南,近来干出了好大的声势,俺前曾建议翟公往通消息,为道路所阻,刚好这胡商是从扬州来的,正可向他问问杜伏威、李子通等而下的虚实底细。”与单雄信说道,“贤兄,要不先把他带回寨里?”

    单雄信没有意见,说道:“一个老胡罢了,杀也好,放也好,带回寨里也好,随由贤弟做主。”

    康三藏逃得一死,心头一松,然闻徐世绩话意,却是要把他带入瓦岗,又是心头一沉。

    松松沉沉之间,他也没奈何,只能后悔贪财,不该出一趟商路之余,听天由命矣。

    劫船的时候,不仅通济渠上的船只避逃不及,岸边的百姓、行人看到这么大的阵仗,又听到岸边留下接应的徐、单部曲们喊叫“瓦岗好汉在此做事”,也都逃走躲避了。

    道上这会儿冷冷清清,只驾船的一干渔夫、当地的轻侠头领等还眼巴巴地候在边上。

    单雄信召了彼等近前,令费君忠、魏夜叉等拿了些锦缎、钱财赏之,又与他们说了几句话,待他们辞别走后,笑与徐世绩说道:“贤弟,事办完了,回寨吧!”

    将劫来的货物搬到随行带来的车上,足装了二三十辆大车,数百好汉扬武扬威的,乃还瓦岗。

    却那荥阳郡守杨庆,如徐世绩所料,这一回,仍是未有派兵来管。

    回寨途中,依旧是在阳武的那家豪强、胙城的刘家庄中和韦城瓦岗乡寨里,各住了一夜。

    单雄信慷慨大方,取那缴获中值钱的,赠给了阳武那家豪强和刘玄意甚多,又黄君汉是胙城人,到胙城时,单雄信、徐世绩顺道去了趟黄君汉家,也不必提。

    数日后,回到了寨中。

    安排好部曲,单雄信、徐世绩先去拜见翟让。

    费君忠、魏夜叉等俱随行。

    这趟劫船,李善道有大功,得了徐世绩的主动招呼,他和高丑奴也跟着同去。

    瓦岗寨的中枢名唤聚义堂,翟让平时都在。

    聚义堂也在山的北坡,建筑在一个专门选的风水上好之处,离徐世绩的住处不远不近。

    堂外有院,诸人未到院前,已闻笑语声从院中堂上传出。

    至得院外,询问后知,是内黄的一位豪杰,亦是寨中的一位老熟人了,名叫王伯当的来了,翟让等在与他说话。王伯当不是寨中人,费君忠、李善道等不好贸然进堂。单雄信说道:“你们在这儿等着,俺和大郎先入内拜见翟公。”

    於是,单雄信、徐世绩两人联袂入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