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 观我此生
作者:怒而飞孤鸿影   后三国演义:隋唐的诞生最新章节     
    四月初三,宇文邕一行终于达到了长安。

    第一件事便是到太庙举行献俘仪式,宇文邕让高纬在最前面,北齐的王公大臣按照级别依次排列在后。车辆、旗帜、器物、音乐、舞蹈,一应俱全,宇文邕在宇文泰的牌位前认真汇报此次出征的经过结果,观看的人无不高呼万岁。此刻,若宇文泰地下有知,他应该是欣慰的。

    宇文邕庄严昭告天下:“天子的崇信、含仁、云和、思齐等殿,都是晋公宇文护专政时所兴建的,穷极壮丽之能事,超过宗庙的规模全部拆毁;雕饰的物件可以赐给贫民;修缮建造的事宜务必简单朴素。另外,并、邺的各处壮丽的厅堂宫殿照此办理。”

    “万岁!”众人欢欣鼓舞,他们从宇文邕身上看到了一代有为之君的蓬勃朝气。

    接下来便是封官许愿。

    宇文邕任命谯王宇文俭为大冢宰,任命杞公宇文亮为大司徒,郑公达奚震为大宗伯,梁公侯莫陈芮为大司马,应公独孤永业为大司寇,郑公韦孝宽为大司空,尉迟迥为相州总管,于翼为幽州总管,李穆为并州总管、梁士彦被封为徐州总管。封高纬为温公,北齐的三十多个王,都受到封爵。宇文宪、王轨对杨坚一直比较提防,他们知道宇文邕信任杨坚,既然无法搞掉,只好去折腾了,于是建议宇文邕给杨坚换地方。

    宇文邕乐得见到下属之间互相猜忌,于是把杨坚调任亳州总管。在杨坚即将赴任前,庞晃意味深长地说:“燕、代是出精兵的地方,今若兴兵动众,拿下天下不在话下。“杨坚握着庞晃的手说:“时机还不成熟啊!“二人依依惜别,不久庞晃转任车骑将军,回到了长安。

    1.诗词唱和

    中国人最重要的仪式莫过于吃饭了,饭桌上可以谈生意,可以聊家常,可以炫耀,可以吹捧,可以拉关系,可以置人于死地,可以让人改变命运。总之,民以食为天,天子的饭局更是意味深长。宇文邕在宫中安排了盛大的庆功宴,特地宴请了北齐的君臣,穆提婆、贺拔伏恩、韩凤、斛律孝卿、高阿那肱、唐邕、高延宗、高孝珩、高迈、高湝、慕容三藏等人都在,之前还彼此看不惯,不管投降先后,都是亡国之臣。

    尽兴的时候,宇文邕满脸通红,指着高纬对大家说:“听说温公在邺城的时候,尤其擅长填词作曲,自称“无愁天子”,想必艺术造诣一定很高,还请温公为大家跳一段舞怎么样?”此话一出,酒宴上所有人都安静了,北周官员之所以安静,是想看北齐君臣的笑话;北齐君臣安静,是因为尴尬和哀愁。

    高纬脸上冒着汗珠,一脸奇奇怪怪的表情,不知如何是好,这时候他的“好朋友”穆提婆出来笑嘻嘻地说:“是呀,温公,您的舞蹈技艺精湛,赶紧为陛下起舞吧,我愿意为您伴舞!”

    看到曾经的好友、曾经的舔狗居然如此嘲讽自己,高纬真是气愤难耐,但他又不好发作。

    “穆提婆!你这个狗奴才!”高孝珩大声呵斥,连韩凤、高阿那肱二人也看不下去了,纷纷瞪着穆提婆。

    “朕只要温公跳舞,穆提婆,你退下。”宇文邕冷冷地说。穆提婆的马匹拍到了马屁股上,只好红着脸闭上了嘴。

    “朕希望广宁王吹笛伴奏。”宇文邕看着高孝珩。高孝珩默默留下了泪,表示自己宁死也不吹笛,希望宇文邕放过高纬,宇文邕正要发作,高纬大声说:“臣愿为陛下起舞。”

    高纬这才出席,在大庭广众之下,开始翩翩起舞,虽然他在邺城的时候经常跳舞,但这里是长安,现在他是阶下囚,跳起舞来心不在焉,肢体一点都不协调,像个小丑一样。

    高延宗看到后,一直默默流泪,表示不想活了,几次想要掏出毒酒一饮而尽,都被身边的婢女给劝阻了。十八学士看到旧主受辱,也不禁泪眼婆娑,惆怅上心头。

    “诸位学士,国破家亡,并非朕一人之意,天下大势所趋,分久必合,百姓渴望一统。既然上天注定周兴齐亡,不妨坦然接受,”宇文邕打开天窗说亮话,也不藏着掖着,这样一来,士大夫们反而情绪开始尽情地宣泄出来,于是,接着说,“你们都是齐国俊才,胸中有万千沟壑,近日必定有上乘佳作,何不展示出来,大家切磋切磋?谁先来?”

    宇文邕出题,这就相当于是命题作文了,北齐公认的应制诗高手,首推薛道衡。大伙都把目光看向了薛道衡,沉思片刻后,他吟诵了一首《岁穷应教诗》:故年随夜尽,初春逐晓生;方验从军乐,饮至入西京。

    “好,好!把时令变化都写入了诗中,把宴饮之乐也展现出来,不愧是河东薛氏,才气逼人呀!”宇文邕甚是满意。

    正值暮春时节,阳休之在前往长安的路上,写得一首《春日》,便吟诵出来:迟迟暮春日,霭霭春光上。柔露洗金盘,轻丝缀珠网。渐看阶茝蔓,稍觉池莲长。蝴蝶映花飞,楚雀缘条响。

    此诗一出,众人都鼓掌称赞,除了卢思道。看着薛道衡、阳休之二人所作的诗都在吟风弄月、歌颂太平,一向自视甚高的卢思道不以为意,他一反暮春时节,吟诵了一首关于秋天的长诗《听鸣蝉篇》:

    听鸣蝉,此听悲无极。群嘶玉树里,回噪金群侧。长风送晚声,清露供朝食。晚风朝露实多宜,秋日高鸣独见知。轻身蔽数叶,哀鸣抱一枝。流乱罢还续,酸伤合更离。

    暂听别人心即断,才闻客子泪先垂。故乡已超忽,空庭正芜没。一夕复一朝,坐见凉秋月。河流带地从来崄,峭路干天不可越。红尘早弊陆生衣,明镜空悲潘掾发。

    长安城里帝王州,鸣钟列鼎自相求。西望渐台临太液,东瞻甲观距龙楼。说客恒持小冠出,越使常怀宝剑游。学仙未成便尚主,寻源不见已封侯。

    富贵功名本多豫,繁华轻薄尽无忧。讵念嫖姚嗟木梗,谁忆田单倦土牛。归去来,青山下。秋菊离离日堪把,独焚枯鱼宴林野。终成独校子云书,何如还驱少游马。

    此诗大意分为四段:第一段直接写蝉鸣,表现秋蝉的孤独和高风亮节;第二段写听蝉鸣的游子,想到自己去国离乡,年华逝去;第三段写长安城里的繁华,人们争相求富贵;第四段写作者的归隐之心,对功名利禄的淡薄。

    可以说《听鸣蝉篇》感情真挚,言之有物,格局和境界远在《春日》《岁穷应教诗》之上,不论北周还是北齐的学士,都深深沉浸其中,细细品味。

    “李内史,近来可有诗作?”宇文邕看卢思道的诗歌把宴会带入了悲伤的氛围中,想让李德林出来调解下气氛。

    “回陛下,今日臣上朝途中,看见松树傲然挺立,风华正茂,故而心中有感。”

    “快快吟诵!”听说是和松树相关的,宇文邕觉得李德林这首诗应该不会太煽情。

    李德林吟诵《咏松树诗》:结根生上苑,擢秀迩华池;岁寒无改色,年长有倒枝;露自金盘洒,风从玉树吹;寄言谢霜雪,贞心自不移。

    “好,‘贞心自不移’,说得好,从今以后,朕希望你对我大周的‘贞心’坚定不移。”

    “臣一定竭心尽力,为陛下分忧。”李德林鞠了一躬。

    看到自己曾经的御用文人个个给宇文邕拍马屁,高纬心中此起彼伏,很不是滋味,但又不能发作,有烦恼怎么办?老办法,找冯小怜。可自己现在是亡国之君,冯小怜并不是自己想要就要的,北齐的女眷们已被北周当成战利品,关押起来的。

    “陛下,臣,臣,请求您把冯小怜赏赐给我,这是我唯一的心愿。”高纬额头全是汗,但最终还是鼓足了勇气。

    宇文邕先是一愣,又见高纬那懦弱无能的样子,这才眉开眼笑:“好呀,温公,男人嘛,朕明白的,你和冯小怜情深意笃,朕早有耳闻,准了。”没想到宇文邕能答应自己这个要求,高纬喜出望外,开始满脸堆笑,也忘记了刚才跳舞的尴尬,管他这些文人给谁拍马屁,只要能和冯小怜长相厮守,亡国就亡国吧!

    高纬尽情投入宴饮之中,宇文邕也算是放下心来:“来,这么盛大的日子里,朕敬大家一杯!”众人又是一番痛饮。

    除了闷闷不乐的高延宗、高孝珩兄弟,宴会中还有一人一直愁眉紧锁,未曾饮酒入食,他就是颜之推。北周的庾信、颜之仪也注意到了这点,多次和他打招呼,他也没有理会。

    2.观我生赋

    宇文邕的观察力是敏锐的,他咳嗽了一声,众人的喧嚣声很快停了下来,对着颜之仪说:“颜先生为何呆若木鸡,一言不发?怎么不进食?”

    “陛下,臣乃亡国之臣,痛心疾首,食之无味。”颜之推说着,泪就流下来了。

    宇文邕有点不高兴,放下了酒杯。颜之仪赶紧出来说好话:“陛下,臣弟之推无心冒犯,不过性情中人,还望陛下不要动怒。”颜之仪给颜之推使了眼色,让他磕头谢罪,颜之推视若无睹,依旧沉浸在自己世界。

    宴会陷入尴尬之中,庾信开口道:“陛下,我看颜介双眉紧蹙,如此忧愁,胸中必定有万千思绪,想必在酝酿一幅大作。”

    “哦?朕相信庾老的眼光,”宇文邕来了兴致,转头问,“颜先生,如果有诗文,为何不给大家分享分享呢?”

    自从周军入邺以来,颜之推就在总结自己的人生,他先是遭遇了侯景作乱,梁武帝萧衍饿死;又在江陵看到西魏入侵,萧绎被俘虏;加上这次北齐覆灭,一共经历了三次人生重大事件。颜之推一直在构思一篇反映时代变迁、政权更迭、人民悲苦的文章,名叫《观我生赋》,大体已经完结,加上宴会上的情绪刺激,如今也是喷薄欲出,请求宇文邕拿来纸笔,颜之推奋笔疾书:

    “仰浮清之藐藐,俯沉奥之茫茫。已生民而立教,乃司牧以分疆。内诸夏而外夷狄,骤五帝而驰三王。大道寝而日隐,小雅摧以云亡。哀赵武之作孽,怪汉灵之不祥。旄头玩其金鼎,典午失其珠囊。瀍涧鞠成沙漠,神华泯为龙荒。吾王所以东运,我祖于是南翔。去琅邪之迁越,宅金陵之旧章。作羽仪于新邑,树杞梓于水乡。传清白而勿替,守法度而不忘。

    “逮微躬之九叶,颓世济之声芳。问我良之安在,钟厌恶于有梁。养传翼之飞兽,子贪心之野狼。初召祸于绝域,重发衅于萧墙。虽万里而作限,聊一苇而可航。指金阙以长铩,向王路而蹶张。勤王逾于十万,曾不解其搤吭。嗟将相之骨鲠,皆屈体于犬羊。武皇忽以厌世,白日黯而无光。既享国而五十,何克终而弗康。嗣君听于巨猾,每凛然而负芒。自东晋之违难,寓礼乐于江湘。迄此几于三百,左衽浃于四方。咏苦胡而永叹,吟微管而增伤。

    “世祖赫其斯怒,奋大义于沮漳。授犀函与鹤膝,建飞云及艅艎。北征兵于汉曲,南发餫于衡阳。昔承华之宾帝,实兄亡而弟及。逮皇孙之失宠,叹扶车之不立。间王道之多难,各求私于京邑。襄阳阻其铜符,长沙闭其玉粒。遽自战于其地,岂大勋之暇集。子既殒而侄攻,昆亦围而叔袭。褚乘城而宵下,杜倒戈而夜入。行路弯弓而含笑,骨肉相诛而涕泣。周旦其犹病诸,孝武悔而焉及。

    “方幕府之事殷,谬见择于人群。未成冠而登仕,财解履以从军。非社稷之能卫,(缺六字)。仅书记于阶闼,罕羽翼于风云。及荆王之定霸,始仇耻而图雪。舟师次乎武昌,抚军镇于夏汭。滥充选于多士,在参戎之盛列。惭四百之调护,厕六友之谈说。虽形就而心和,匪余怀之所说。繄深宫之生贵,矧垂堂与倚衡。欲推心以厉物,树幼齿以先声。忾敷求之不器,乃画地而取名。仗御武于文吏,委军政于儒生。值白波之猝骇,逢赤舌之烧城。王凝坐而对寇,向栩拱以临兵。莫不变猿而化鹄,皆自取首以破脑。将睥睨于渚宫,先凭陵于他道。懿永宁之龙蟠,奇护军之电扫。奔虏快其余毒,缧囚膏乎野草。幸先生之无劝,赖滕公之我保。剟鬼录于岱宗,召归魂于苍昊。荷性命之重赐,衔若人以终老。

    “贼弃甲而来复,肆觜距之雕鸢。积假履而弑帝,凭衣雾以上天。用速灾于四月,奚闻道之十年。就狄俘于旧壤,陷戎俗而来旋。慨黍离于清庙,怆秀麦于空廛。鼖鼓卧而不考,景钟毁而莫悬。野萧条以横骨,邑阒寂而无烟。畴百家之或在,覆五宗而剪焉。独昭君之哀奏,唯翁主之悲弦。经长干以掩抑,展白下以流连。深燕雀之余思,感桑梓之遗虔。得此心于尼甫,信兹言乎仲宣。逖西土之有众,资方叔以薄伐。抚明剑而雷咤,振雄旗而云窣。千里追其飞走,三载穷于巢窟。屠蚩尤于东郡,挂郅支于北阙。吊幽魂之冤枉,扫园陵之芜没。殷道是以再兴,夏祀于焉不忽。但遗恨于炎昆,火延宫而累月。

    “指余棹于两东,侍升坛而五让。钦汉官之复睹,赴楚民之有望。摄绛衣以奏言,忝黄散于官谤。或校石渠之文,时参柏梁之唱。顾甂瓯之不算,濯波涛而无量。属潇湘之负罪,兼岷峨而自王。伫既定以鸣鸾,修东都之大状。

    “惊北风之复起,惨南歌之不畅。守金城之汤池,转绛宫之玉帐。徒有道而师直,翻无名之不抗。民百万而囚虏,书千两而烟炀。溥天之下,斯文尽丧。怜婴孺之何辜,矜老疾之无状。夺诸怀而弃草,踣于涂而受掠。冤乘舆之残酷,轸人神之无状。载下车以黜丧,掩桐棺之藁葬。云无心以容与,风怀愤而憀悢。井伯饮牛于秦中,子卿牧羊于海上。留钏之妻,人衔其断绝;击磬之子,家缠其悲怆。

    “小臣耻其独死,实有愧于胡颜。牵疴疻而就路,策驽蹇以入关。下无景而属蹈,上有寻而亟搴。嗟飞蓬之日永,恨流梗之无还。若乃玄牛之旌,九龙之路。土圭测影,璿玑审度。或先圣之规模,乍前王之典故。与神鼎而偕没,切仙宫之永慕。尔其十六国之风教,七十代之州壤。接耳目而不通,咏图书而可想。何黎氓之匪昔,徒山川之犹曩。每结思于江湖,将取弊于落网。聆代竹之哀怨,听出塞之嘹朗。对皓月以增愁,临芳樽而无赏。

    “自太清之内衅,彼天齐而外侵。始蹙国于淮浒,遂压境于江浔。获仁厚之麟角,克俊秀之南金。爰众旅而纳主,车五百以夐临。返季子之观乐,释钟仪之鼓琴。窃闻风而清耳,倾见日之归心。试拂蓍以贞筮,遇交泰之吉林。譬欲秦而更楚,假南路于东寻。乘龙门之一曲,历砥柱之双岑。冰夷风薄而雷吼,阳侯山载而谷沉。侔挈龟以凭浚,类斩蛟而赴深。昏扬舲于分陕,曙结缆于河阴。追风飚之逸气,从忠信以行吟。

    “遭厄命而事旋,旧国从于采芑。先废君而诛相,讫变朝而易市。遂留滞于漳滨,私自怜其何已。谢黄鹄之回集,恧翠凤之高峙。曾微令思之对,空窃彦先之仕。纂书盛化之旁,待诏崇文之里。珥貂蝉而就列,执麾盖以入齿。款一相之故人,贺万乘之知己。只夜语之见忌,宁怀刷之足恃。谏谮言之矛戟,惕险情之山水。由重裘以寒胜,用去薪而沸止。

    “子武成之燕翼,遵春坊而原始。唯骄奢之是修,亦佞臣之云使。惜染丝之良质,惰琢玉之遗祉。用夷吾而治臻,昵狄牙而乱起。城怠荒于度政,惋驱除之神速。肇平阳之烂鱼,次太原之破竹。实未改于弦望,遂(缺五字)。及都破而升降,怀坟墓之沦覆。迷识主而状人,竞已栖而择木。六马纷其颠沛,千官散于奔逐。无寒瓜以疗饥,靡秋萤而照宿。仇敌起于舟中,胡越生于辇毂。壮安德之一战,邀文物之余福。尸狼藉其如莽,血玄黄以成谷。天命纵不可再来,犹贤死庙而恸哭。乃诏余以典郡,据要路而问津。不羞寄公之礼,愿为式微之宾。忽成言而中悔,矫阴疏而阳亲。信谄谋于公王,竞受陷于奸臣。曩九围以制命,今八尺而由人。四七之期必尽,百六之数溘屯。

    “予一生而三化,备荼苦而蓼辛。鸟焚林而铩翮,鱼夺水而暴鳞。嗟宇宙之辽旷,愧无所而容身。夫有过而自讼,始发蒙于天真。远绝圣而弃智,妄锁义以羁仁。举世溺而欲拯,王道郁以求申。既衔石以填海,终荷戟以入秦。亡寿陵之故步,临大行以逡巡。向使潜于草茅之下,甘为畎亩之人。无读书而学剑,莫抵掌以膏身。委明珠而乐贱,辞白璧以安贫。尧舜不能荣其素朴,桀纣无以污其清尘。此穷何由而至,兹辱安所自臻。而今而后,不敢怨天而泣麟也。”

    3.时代悲歌

    《观我生赋》是一篇自传性的长篇大赋,历叙自己仕梁、入齐及屈身事周的身世。文章首先揭举“内诸夏而外夷狄”的民族大义,叙述东晋以来中原沦亡,颜氏家族亦随之南渡的过程,并称赞祖先“传清白”、“守法度”的节操。其次叙身值侯景之乱,建康被攻陷,在萧氏兄弟争权夺利的争斗中,萧绎称帝于江陵,而自己出仕于梁元帝。再次叙西魏破江陵,自己亦被俘北去,遂投奔北齐的经过。然后叙出仕北齐,又值北齐灭亡的史实。最后以悲叹自己一生穷愁作结。

    赋以自己的亲身经历为线索,叙述了作者由梁入北齐又入北周的经历,记述了他亲目所见的侯景杀萧衍、西魏杀萧绎与北周灭北齐的历史事变,这就是颜之推所言的“予一生而三化”,反映了当时政治现实的风云变幻。《观我生赋》和庾信的《哀江南赋》一样,都是后三国时代的“赋史”,文学价值和史料价值并重,可谓是南北朝至于整个中国历史上的“赋史”双壁。

    全文大意如下。

    俯仰天地苍茫,帝王教化百姓,设立疆界来管理,区别华夏和夷狄,五帝三王相继治理,天下大定;随着时间推移,纲常伦理逐渐被破坏,文明日渐消亡,感叹赵武灵王、汉灵帝之流作孽,导致异族入侵晋朝覆灭,神州大地沦为荒芜之地,于是晋元帝南迁金陵建立东晋,重新开宗立派,建立法度和礼仪。

    东晋卑微地持续了九代皇帝,接下来的宋、齐政权名声不怎么好;到了梁朝,梁武帝萧衍接受侯景这个亡命之徒,又有萧正德这个叛逆的儿子,导致祸起萧墙;即便有长江天险,侯景也是轻而易举杀到了金陵城下,城外有十万勤王之师,勾心斗角,全部失败,武帝执政五十年,却不得善终;东晋南渡以来,到此两三百年,哀叹国将不国,胡人亡我中华。

    萧绎于是在荆州举兵,修建盔甲和战船,联络萧詧、萧誉二兄弟共同讨伐侯景;以前萧统早死,后来其子萧欢又早死,只好立了萧纲为太子;这样一来,诸王都不服不忿,争抢太子之位,萧绎、萧誉、萧詧等内斗不已,骨肉相残,最终萧绎打败了萧誉、萧詧,可台城已陷,萧衍悔之莫及。

    本人年方十九,在萧绎手下做事,没有啥本事,只是舞文弄墨;等到萧绎称霸诸王后,开始率大军进攻侯景,但萧绎治军不严,喜欢坐而论道,把军事交给儒生鲍泉之流,导致郢州陷落,我也被侯景俘虏;王僧辩临危受命,击败侯景,我很荣幸被王则救护免死。

    侯景走投无路,称帝并弑杀了萧纲,然后不过是百日而亡;侯景作乱以来,仓廪空虚,宗庙覆灭,百姓流离失所,衣冠士大夫全部被摧毁,公主皇孙全部侮辱,我路过曾经的住所,不免涕泗横流;所幸,王僧辩不辱使命,对侯景穷追猛打,最后斩杀侯景;于是,吊唁冤魂,打扫陵园,再造社稷,可惜宫殿被焚毁。

    萧绎继承大统,大梁迎来了中兴的希望;鄙人积极参与政事,或者是校对书籍,或者参与宫廷诗词唱和;太平之下孕育危机,一边是陆纳抗旨不遵、萧纪僭越称帝,一边是萧绎大兴土木。

    果然,西魏入侵,江陵被围,萧绎战败,百万平民成为俘虏,文化断绝;可怜老人孩子多么无辜,饱受战乱的摧残,生灵涂炭,惨不忍睹,死无葬身之地;风云变色,国破家亡,导致百里奚、苏武这样的贤人流落他方,妻子儿女无不悲痛欲绝。

    鄙人不能自杀,这样就被胡人瞧不起了,骑着瘦马抗着病痛进入长安,此去犹如飞蓬,半点不由人,恐怕永生无法回乡了;国家的珍宝玉器,典籍制度全部都被席卷而去,北方的风俗教化和南方大不相同,语言不通,触景生情,那皓月让我烦恼,饮酒只让我忧愁。

    太清之难以来,齐国南侵江淮,国土推到长江边,高涣拥立萧渊明南下,遣返了徐陵等人,鄙人看到了回家的希望,也想回到南国;于是我开始了旅途,一路上餐风饮露,经历了冰霜雨雪,跋山涉水也不觉得累,我胸中怀着对故国的思念和对君主的忠贞,所以边走边唱。

    命运不济,我走到邺城的时候,陈霸先建立了陈国,梁朝覆灭,所以我回不去了,被齐国君主留下,在崇文馆任职待诏;刚开始得到了重用,但是官场险恶,刀光剑影,我觉得很压抑;武成帝高湛继位后,骄奢淫逸,小人遍布朝野,朝令夕改,朝纲紊乱,导致周军入侵,于是晋州、并州相继失守,我也跟着天子车架前往邺城;一路上,颠沛流离,衣不蔽体,食不果腹,佩服安德王高延宗的勇气和猛略,差点打败了周军;可惜,天命不在齐,邺城危急,我建议齐国君主南下入陈,高阿那肱不愿意南下,离间我和君主,齐国天数已尽,享国二十八年。

    我这一生经历了三次变化,备尝艰辛,就像鸟儿离开了树林,鱼儿离开了水,哀叹天地之大竟然没有我的容身之处;我一片赤子之心,追求仁义,试图匡扶社稷,最终还是做了阶下囚,失去了我的本来面目;假如可以重来,我愿意做农夫,丢掉珠玉白壁安贫乐道,尧舜桀纣也不能改变我的志向,穷困和耻辱都无法让我屈服,从今以后,我再不怨天尤人。

    “实在是感人肺腑,不忍卒读。”宇文邕读罢,久久不能平静。随后,他让庾信将《观我生赋》在宴会上诵读出来,众人听着也是哀叹不已,高纬等人无不叹息摇头,宴会由此进入了尾声。

    北周灭齐,对颜之推这样单独的个体来说是灭顶之灾,对祖国统一和民族融合来说却是幸事。从黄巾起义以来,天下已经乱战了四百年,四百年,有多少人流离失所,家破人亡?历史洪流浩浩汤汤,宇文邕这样的帝王也不过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顺势而为,底层人只能成为骨灰和垫脚石,消灭在无垠广袤的时空中。

    但,宇文邕依然想凭借手中的权力,做一些实事。

    战乱让颜之推这样的贵族都饱经磨难,更何况那些平头百姓?更何况那些做了俘虏为官府服役的人?情到深处,宇文邕当场下令废除这种奴隶制:“犯罪不能株连后代,是古代已有的法律。从事杂役的犯人,唯独异于常法,一旦犯罪发配,百代都得不到赦免,惩罚既已无穷无尽,正常的刑法还怎么执行!凡属于这类杂户,全都释放为民。”

    如此一来,从北魏以来延续的这项奴隶制就被废止了,释放了大量的劳动力。宇文邕的仁政不止于此。

    八月二十四日,郑州捉到有九尾的狐狸,当时已经死了,于是把骨骼献上。宇文邕说:“天降祥瑞,一定是显扬世上有德之人。如果五伦常行,天下和平,才能出现此种祥瑞。现在没有这样的时势,恐怕不符合实际。”便命令把骨骼烧掉。

    九月初八,宇文邕下诏:“平民百姓以上的人,可以穿用绸、绵绸、丝布、圆绫、纱、绢、绡、葛、布等九种材料做的衣服,其余的一概禁止。朝祭时的服装,不受这种制度的限制。”

    十月初九,宇文邕再次前往邺城,巡视新拿下的领土,抚慰当地官吏百姓。

    4.高纬之死

    就在当天,宇文邕接到了来自长安的一封秘密奏书,是宇文宪写的,内容是温公高纬联络宜州刺史穆提婆谋反!

    “高纬谋反?而且还是联络穆提婆?”宇文邕难以置信。大家都知道高纬最恨的就是穆提婆,是穆提婆背叛了他,高纬是不可能联络穆提婆造反的,但高纬有没有可能造反呢?宇文邕陷入了沉思。

    “陛下,”随行的王轨笑了笑,“高纬是否谋反不重要,是否和穆提婆联络谋反更不重要,重要的是现在是以此铲除他们的最好时机。”

    “噢?”

    王谊懂了王轨的意思,没等他开口就说:“穆提婆卖主求荣,小人一个,如今北方一统,再没有必要留着他。齐国新灭,仍然有许多官吏百姓心向齐国,高纬依然有号召力,即便他不想造反,但总有别有用心的人会打着高纬的旗号搞阴谋;为了彻底断绝这些人的念头,不如把高纬等人一网打尽,消除这个不稳定的因素。”

    “爱卿说的太好了,就这么办。”

    宇文邕下了一道诏书,说是高纬等人趁着皇帝外出,阴谋联络穆提婆造反,试图恢复齐国颠覆大周,罪不容诛,可请宇文宪立刻除决,不必审判。这封诏书正快马加鞭朝着长安奔来,此时的高纬正和冯小怜打情骂俏呢。

    高纬自从向宇文邕讨回冯小怜后,就把亡国之恨跑到九霄云外了,和小怜妹妹夜夜笙歌,不知今夕何夕,不知天地为何物。他哪儿知道,宇文宪一直在暗中观察、监视着他,一心要置他于死地。宇文宪就伪造了穆提婆和高纬的书信往来,内容就是二人要商量着复国、讨论具体行动。

    当宇文宪拿着皇帝的诏书,带着人来抓捕高纬的时候,高纬无奈地说:“我恨不得亲手杀了穆提婆,我怎么可能和他联络呢?哎,大厦将倾,亡国之君岂能苟活?”宇文宪静静地不说话,心想这家伙也不蠢嘛,总算是在死前清醒了一次。

    “哥哥!”冯小怜哭了,她第一次哭得这么伤心,因为这个男人给了她一切,现在她要看着这个男人去死,自己又前途未卜,她是为自己而哭,为爱情而哭。

    “小怜妹妹,永别了,愿来生还能遇见你。”高纬也是泪流满面。

    宇文宪一声令下,高纬被士兵们当场勒死,同一天被赐死的还有高湝、穆提婆、高元海等北齐勋贵。高劢、高阿那肱、慕容三藏三人,因为在地方上为官,确实也和高纬彻底断了联系,没有被处理,他们在后面还有戏份;唐邕、韩凤、贺拔伏恩、阳休之出任地方,活到了隋朝建立之后;至于李德林、薛道衡、卢思道、颜之推等才子,这是皇帝们贴金的最佳工具,他们会继续在接下来的时光里发光发热。高孝珩、高绍信、斛律孝卿、綦连猛等,在前不久就病死了,算是一个好的结局。

    那高家的那些女人们呢?

    先说冯小怜,冯小怜被宇文邕下令赏赐给十一弟宇文达,原因是宇文达不好女色,对,就是故意恶心冯小怜。再说高纬的老妈胡太后和老婆穆黄花,这二人失去了高纬的收入来源,只能自谋出路,二人一合计,去长安街头当了站街女,干起了肉体生意,穆黄花还大言不惭地说:“当皇后哪儿有干咱这一行强,收入高,工作还轻松!”再说高洋的皇后李祖娥以及北齐其他嫔妃,她们作为阶下囚被看管起来,平日里以卖蜡烛为生。

    处理好高纬等人,宇文邕还没来得及高兴,就听徐州总管梁士彦发来急救信,说是南陈的猛将吴明彻率领大军杀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