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炽热的阳光,明晃晃地照得人睁不开眼,骆士弘一大早,就到迎宾馆恭候张九德,今日要陪他考察惠民医院。
看这位钦差昨晚上的行事风格,骆士弘估计,今天的日子也不好过,朝廷的要求,是在灾民安置点设置惠民医院,他也当着阎刚峰的面,在安置点留出了医院的位置。
但阎刚峰走后,他却将巩县的医院,设置在城里,一晚上时间,他想转移也来不及了。
只好陪着小心,希望钦差大人给他留点脸面,不要当着百姓的面骂他……
果然,张九德一听医院设在城里,本来温和的脸色,又沉了下来,却只是说了句:“走吧,先去看看。”
医院离县衙不远,位于城内繁华地段,古色古香的建筑在晨光中显得格外宁静。
远远地,就见医院外面,排着长长的队伍,张九德心下一沉,惊问道:“骆大人,怎么有如此多的病人?”
骆士弘也不明所以,只好含糊地道:“大热天的,容易生病……”
为了看到真实的现场,张九德一行人,都穿着便装,走在街上,没人认出他们。
一行人走得近了,才看见排队的,多是衣着光鲜的富人,他们或手持扇子,或谈笑风生,哪里有半点生病的样子。
在这些人的后面,却排着真正的灾民,他们那些衣衫褴褛、面容憔悴,被迫排在医院门外,烈日炎炎下,眼神中满是绝望与无助。
张九德走至一位穿鸭青色道袍的富人身边,轻声问道:“这位兄台,可知这医院本是为灾民所设,为何你等也在此排队?”
那人闻言,转头望了他一眼,见是个陌生面孔,又见他穿着丝绸质地的夏衫,认定他是有钱人,便低声道:“阁下外地来的吧?这医院呀,是新开的,药材免费,听说,他们这里的防暑降温人汤药,有神效,在下来领一点回家备着……”
他指着院子里两口热气腾腾的铁锅道:“那是防疫药汤,多喝些,总没坏处,阁下来晚了,不好让你插队,你排到后面去吧。”
张九德心中怒火中烧,他强压怒气,转身步入医院。
“哎……哎哎……阁下怎么不排队啊嘿……”那人还在嚷嚷着,就见十来个人,呼啦啦就随着进去了,还有人回头,凶狠地瞪了他一眼,他忙闭了嘴。
医馆大厅里,四五名大夫正在东厅诊病,西厅里,几名伙计正忙着抓药,柜台前,排起长长的队伍。
大厅外面的院子里,垒起两口大铁锅,十几名男女青壮,在灶前忙活。有人将煎好的药汁,舀到桶里,有人往锅里加水,有人烧火,有人给人施药……
张九德再也忍不住了,转身质问:“骆大人,这便是你县的惠民医院?”
他指着医院外面的灾民:“你看看,真正需要治病的灾民,在大太阳下排队,这些无病的富人们,却堂而皇之地囤积药材,这家医院,谁是负责人?”
骆士弘正要让人去找负责的太医,就听到医院外传来一阵哭喊声。
“娘,娘,你怎么了?”一个孩子大声哭喊,“娘,你醒醒,就快排到咱们了……”
张九德跨出门外,只见一位妇人瘫倒在地,身旁一个七八岁的孩子,正在无助地哭泣,看着令人心酸。
“还不快救人!”他冲骆士弘吼道,“把她抬进去救治!”
两名正在烧火煎药的青壮妇女,出来抬起她,送到大堂里的一张床上,一名三十多岁的大夫,从后院里疾步出来,上前查看。
他把了把脉,对一名打杂的妇人道:“她中暑了,拿一碗‘藿香正气汤来’。”
柜台里的伙计,递出来一碗药汤,妇人忙上前接了,端过来,扶起病人,喂她喝药。
小男孩眼泪汪汪地,低低地哭喊道:“阿娘,你不要死……阿爷死了、阿奶死了、阿爹不知去哪里了,阿娘,你不要死……”
打杂的妇人,见他哭得可怜,劝他道:“你阿娘在大太阳下晒久了,喝了药就会好的,孩子你别哭了。”
这边正忙着,外面又传来呼天抢地的哭喊声:“大夫救命啊……大夫救命!”
两名青壮,抬着一个老汉,从门外冲了进来,排队的富人们,纷纷躲避。
厅里已经没有床,老汉被放在地上,刚才那名太医,忙上来查看,他一搭上脉搏,脸色一变,又翻翻老汉的眼皮,最后叹了口气,摇头说道:“没得救了,准备后事吧。”
张九德转身往后院走,那负责抢救的大夫,一边上前拦住他,一边解释道:“后院是库房,闲人不得进入……”
穿便衣的陈烔,上前一把推开他,呵斥道:“放肆,这是钦差大人!还不头前带路!”
说完,还掏出锦衣卫的腰牌,怼到他眼前:“你看清楚了!”
那大夫吓得赶紧退到一边,只听张九德道:“带路,去管事的公厅……”
他忙又跟上去,小跑着跟上张九德的步伐,伸手向右边延请:“大人这边请。”
到了后院,左手边一间厢房,里面一套桌椅,桌子上摆着一些书册,有人在这里办公。
跨进公厅,张九德终于忍不住爆发了:“骆大人,这就是你县的惠民医院?你自己看看,哪里惠民了?哦,本官算看清楚了,你骆大人眼中的民,不是水深火热之中的灾民,而是城里这些有钱有势的富人!”
他指着骆士弘身边的观政士罗明祖骂道:“你观的什么政?你没见到朝廷颁发的《救灾备要》么?这么明显违反救灾要求的错误,你怎么就一声不吭?知不知道你的行为,就是在助纣为虐?”
罗明祖被骂得‘抬不起头,红着脸连声道:“惭愧,是下官失职……”
“你不是失职,你是渎职!”张九德还不解气,恨声道。
骆士弘只好上前解释道:“张大人息怒,这医院原有两处选址,一处在安置点,一处在城里,安置点的棚子尚未搭好,下官这就敦促他们,加紧施工……”
“够了!”张九德打断了他的话,“骆大人,本官不是瞎子,你要是还想做这个知县,就请把心思,用在赈灾救灾上……
即刻起,将医院迁至安置点,直接服务灾民。严格执行《灾区疫病防治条例》,严惩那些借机囤积药材、扰乱秩序之人,”
骆士弘连忙点头应允:“大人放心,下官这就去办!”
他心中暗自盘算,无论如何,还是要在城里留一个医疗点,富人也是灾民嘛,还是有购买力的灾民,适当时候,还得向他们募捐,不能得罪完了。
张九德转向那管事,这是一名太医院的大夫,哪里懂得管理,张九德问他:“你读过《灾区疫病防治》吗?”
那太医拿起桌子上的一本小册子,翻到封面,回道:“回大人,下官正在翻阅。”
“既是看过,为何外面那些明显不是病人的人,你们也免费发药?你可知这些药材,是太后拨的私帑银子,从京师千里迢迢地运来?太后要是知道你们如此浪费药材,你还能回太医院么?”
那太医弱弱地说:“本官压不住,大夫是当地的,那些人都是他们的亲朋好友……还有客户……”
“呵呵,这是康朝廷之慨,来维护他们的关系啊。”他转向骆士弘,“本官不管他们有多少亲朋好友,有多少客户,凡是无病,领了免费药材回去屯起来的,从大夫的薪资里,给本官补回来,否则,让他们等着下狱吧!”
又对吩咐陈烔:“你留下一人,给这位太医撑腰,看谁敢为难他,看谁不听他的调遣,直接送到大牢里关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