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二回 请战事韩稚圭舌战群儒 上樊楼陈师师巧唱姻缘
作者:尉迟咬金   挂剑录最新章节     
    垂拱殿。

    官家坐堂前,百官肃穆。

    但见枢密大学士韩稚圭立于殿前,拱手向官家道:“今夏人猖獗,屡次进犯我边境,百姓怨声载道。想我大宋,国泰民安,朗朗乾坤,昭昭日月,岂能容他番人肆虐。臣请战于夏,其一,兵力。三川口之战后,幸得官家支持,补充兵力于泾源路、鄜延路两线,金明寨战时损耗甚巨,守将被俘,今有重整之势。当前,夏兵力十万,我方兵力与之匹敌,两相对抗,数量上不在弱势。其二,士气。三川口一战役兵败,士气如山倒。皇上圣明,遣折家军巩固边境在前,重整泾源路、鄜延路两军在后,几次宋夏边境交锋试探,夏军不占优势,前日夏军袭我镇戎军,我军一计围魏救赵,夜袭白豹城,攻其不备,大获全胜。今士气冲天,宜乘胜追击。其三,我大宋朝,自高祖以来,一统江山,四方来贺。那西夏其祖李彝殷,前朝后周显德时被封西平王,及后依附于我大宋,先祖对其夏州李氏行羁縻统治,李彝殷卒后,太祖皇帝追封其夏王。及后李继捧、李、李德明,均对我大宋皆俯首臣称,封西平王。今李元昊擅立夏国,扰乱朝纲。若今日不灭其锐气,周边番寨纷纷效仿,后果不堪设想。最后,当前我大宋看似承平,实则四面楚歌,西有夏,北有辽,均为虎狼之师。两相对比,夏势弱,若能出兵将夏降服,壮我声势和兵力,那辽人亦不可惧。岂不是两全其美?”

    听罢韩稚圭前方战事禀告,殿内忽的安静,一根针及地怕是都能听得声响。

    “众卿家,对于韩学士攻夏之法,可有建议?”

    “官家,臣有异议。”

    官家抬眼,当下微微一笑,发声者乃参政知事文彦博,字宽夫。“文卿有何异议?”

    “攻夏一事,臣认为宜暂缓行事。原因亦有四。其一,三川口一役结束不到一年,延边城镇百废待兴。此时兴兵,军,士气不盛;民,怨声载道;其二,当前边境确有冲突,但总体太平,双方皆处于试探阶段。折家军扰夏,不过是小范围掣肘,白豹城偷袭获胜,更是战术上的侥幸。就大局来看,我方仍旧处于被动,此时攻夏没有必胜的把握。其三,韩公攻夏,势必要深入敌境,那党项族人久居祁连山脉一线,对其地形都驾轻就熟,而我宋人久居中原,一马平川,要深入党项腹地,谈何容易?最后,当前已近隆冬,东京城内已是万物肃杀,祁连山脉已经是白雪皑皑,天气恶劣,环境不明,何来取胜之说?基于四因,臣请暂缓。”

    “文大人,韩某对士气、民生均有最直观的了解。目前,我宋境内的党项居民更是生活困苦,在前往东京路上,韩某于城郊茅店偶遇抢匪,口口声声称乃吕相之侄,打家劫舍,无恶不作。待韩某了解情况才知,此人乃宋夏边境党项山民,务农为生。当前民不聊生,已无粮可种,遂到东京谋个生计。其虽行为不端,但其情可悯,战乱带来的影响尚未抚平,而今夏人又一再扰境,若不快速将夏除去,恐我百姓更受其罪。”

    “韩公此言差矣,孔夫子有言‘欲速则不达’,此番攻夏之论,怕是操之过急。”

    韩琦抬眼一看,言者乃集贤殿校理苏舜钦,字子美。此人出生名门,书香世家。前参政知事苏易简之孙。若论孔孟之道,谁也论不过这个苏子美。韩琦一向敬重其为人,又不苟同于他思虑过度的性情,因此,平日里吟诗作对总少不了与其一道,但参政大事,不提也罢。

    谁曾想,此时殿前,这病恹恹的苏子美竟然拿孔夫子的一句三岁小孩都知的话来噎他,韩琦面色略有不堪,强压着怒气道:“攻夏,需得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不宜久拖。如人之疾,若不快速铲除,时间久了,缠绵于病榻,总不见好,反倒成了痼疾。”

    “韩公,下官有一事不明,西夏东尽黄河,西至玉门,南接萧关,北控大漠,占地两万余里。祁连山、贺兰山、合黎山、乌鞘岭可谓天堑。黄河、延水可谓屏障。仅其首府兴庆府来看,西有贺兰山,东有黄河。可采取什么战术攻之?”

    “敌之优势,也可成我优势;我之劣势,亦可成敌之劣势。兵书有云,‘军旁有险阻、潢井、葭苇、山林、翳荟者,必谨复索之,此伏奸所藏也。’其境内山林、水流皆为其优势,亦可成我军优势,此境可用诱敌深入、请君入瓮、打草惊蛇之攻势,速取其势。”

    “党项多山,行军路远,番人对其地势更熟悉,营帐转移不定,我军如何应付?”言者乃保和殿大学士楚建中,字叔正。乃出于尹师鲁门下,关系颇深厚。

    “倍道兼程。”

    “对方十万大军,皆党项人,生活于深山广漠,适应地形。我十万大军,多生活于中原地带,怎可同日而语。”言者乃龙图阁待制洪钊,自打河中府劫难以来,洪钊为官家招至京城,官拜从三品,亦是因祸得福。

    “洪大人才来东京多久,怎么就忘了我大宋幅员?不仅仅是这广袤平原,我疆域东北至雁门关;西北有横山、湟水;西南则有岷山、大渡河。何来我大宋军队多生活于中原地带?再者,我军分禁军、厢军、乡兵、藩兵,其中藩兵常年防守边境,非我中原汉民,难道不能适应深山广漠?”

    “就按韩公之言,那么多人,这粮草接济何如?”楚建中紧接着再问,大有与洪钊一唱一和之势头。

    “粮草方面,韩某已有预备,当今官家圣明,连年丰收。现金每年的粮食收入约2000万石,太仓、官仓、转运仓、常平仓、义仓储量皆饱和。支应官兵米禄者官仓,占太半。更有和籴之策。何愁粮草接济?”

    “说到和籴,微臣算过一笔账,现每年粮食收入约2000万石,但军队支出加上官禄等项,则需3000万石,其中1000万石,则需要和籴来填补。简言曰和籴,实乃强制民间采购,而朝廷此项采购每年用去1000万贯。军队支出强加于百姓头上,朝廷头上,韩公觉得这笔账是否行得通?百姓难道不会怨声载道?”

    “官仓、和籴皆官制,乃朝廷管控。所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光留着官仓,和籴之策,而不用于实际征战,请问官仓、和籴有何用?攻夏之策,非侵略,乃为子孙长久之和平。大宋百姓不会像楚大人这般目光短浅,只见眼前蝇头小利,而不计子孙长久命脉。1000万石和籴,看似为军,实则为民。军队打仗,为的是后方百姓的承平安宁。如若现不攻夏,他日那李元昊兵精马壮,一举入我宋境,现在的百姓还能安宁否?攻夏,乃一劳永逸之事。更何况现今粮草充足,朝廷和籴之政亦有成效,既有此后盾,何惧西夏强敌?”

    “粮草充足,但行兵路远,方才韩公道倍道兼程,粮草如何倍道兼程?”苏舜钦问道。

    “开封府、京东西路、河东路有驴五万余头,可集结运粮。驴速比寻常粮草平板车要快,行军之速不在话下。即便到了草原深漠,粮草接济有限,可杀驴即食。”

    “韩公言之有理。战胜后,这驴也能当个奖品,什么指挥使、都头,就连普通兵士都能牵一头回去。”群臣内,不知谁出言,听来认真,却令人忍俊不禁,一时间殿内哄笑,连立于官家侧的公公陆怀熙都绷不住,捂着嘴耸着肩窃笑。

    这一笑不打紧,彻底惹怒了韩琦韩稚圭,但见他面色忽的通红,豪眉紧皱,一双虎眼几欲喷出火来。

    “够了!”韩稚圭长袖一佛,虎眼怒扫众臣,“昔庄子有云:‘井蛙不可以语于海者,拘于虚也;夏虫不可以语于冰者,笃于时也;曲士不可以语于道者,束于教也。’今日是韩某高看了各位。尔等尸位素餐,上不能匡主,下无以益民。文不能安邦,武不能定国。高居庙堂之上,只见尔等个个逞口舌之快,试问三川口血战,郭遵将军延水河畔马踏如泥之时你们在哪?三川寨遭袭,杨吉保将军殒命沙场之时,你们又在哪?镇戎军危在旦夕,王珪王秉直将军一杆铁鞭,身负重伤杀出重围之时,你们又在哪?尔等满眼是东京风月,何曾听过那边塞角声?此刻韩某与列位商议的是国事,是生死存亡的大事,绝非儿戏,尔等如此戏谑态度,让三川口战死的将士情何以堪?让此刻守卫边疆的将士情何以堪?”

    “韩公息怒,我等只是建议这战事可暂缓,从长计议。”群臣个个噤若寒蝉,只有那文宽夫有这个胆魄,与韩稚圭直面“交锋”:“文某与范公偶有书信往来,亦言及边疆战事,范公有言,事不在急,不打没有把握之仗。现如今我军还处于百废待兴之时,范公在鄜延路修清涧、革兵制、聚边寨、抚民情,将鄜延路整顿得如铁通一般,为的就是防范那李元昊大举侵犯。不是不战,是不宜操之过急。”

    却说那官家端坐朝堂,见群臣这一番乱哄哄的嘴仗,却是看得饶有兴趣。从内心里讲,官家亦有出征之心,但是这军怎么出,何时出,出多少,他还得细细思量。在他的角度看,他更乐得群臣这么闹哄哄的斗一番,他倒要看看有多少人是主攻的,有多少人是主守的,又有多少人是看热闹的。

    听闻这文彦博提及“范公”。官家心内道,“终于说到了点子上。关键就在于这范希文。”范希文人未到朝堂,但是朝堂上范公的示意却从来不乏有人来表达。

    目前看,与西夏议和倒是谈不上,只是都觉得这韩公出征操之过急。那就好办了,官家嘴角微微扯了扯,却摁下了那一丝笑意。作为官家,应该是不苟言笑的,更应该是不动声色的,即便是一丝表情,一点笑意,都有可能让别有用心的人捉摸了去,他赵祯最讨厌的就是被人揣摩心思,他那颗天龙之心,岂是能随便让人揣摩的?

    “皇上……”那公公陆怀熙看着群臣争斗,偌大的垂拱殿热闹得跟菜市场一般,这如何是好?公公心系皇上,急的汗水都淹了脖子,忍不住唤了一声。

    官家龙掌一抬,随后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示意陆怀熙莫要慌张。

    “韩某绝非操之过急,鄜延路有鄜延路的排兵布阵,而泾源路有泾源路的战略打法,韩某绝无冒犯范公之心,但韩某有一言,范公修清涧、革兵制、聚边寨、抚民情,为的是防守。但是若这李元昊不来呢?李元昊一日不开,我防守一日;李元昊两日不来,我防守两日;李元昊一直不来,难不成我大宋就被动防守,兵精将勇只为了防守?鄜延路即便是铜墙铁壁,若是那李元昊不买账,不进攻,这铜墙铁壁作何用处?”

    “韩公,难道就不能给党项人一个机会?现今,多是西夏国内国师张元挑唆,此人在我大宋郁郁不得志,视我大宋如仇敌。而李元昊完全是受此人蒙蔽。试想想,鄜延路一直保有党项人进贡的道路,谁说那李元昊不会有改过自新的一天?给他们一条生路?”

    “文大人今天的腔调颇有范公之风啊?”韩琦不觉笑道:“改过自新?三川口几百将士的血肉怎么弥补?我镇戎军将士的性命怎么弥补?李元昊受张元蒙蔽?你们是小看了李元昊?还是高看了张元?一个能立国称王的人,会受一大宋落榜举子的蒙蔽?满朝文臣哪个不比那张元多了三两斤墨水?我倒是想看看,列位谁有那个本事,去蒙蔽一下李元昊,让李元昊那样穷凶极恶的人改过自新。”

    “还请韩公息怒,彦国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所谓‘当讲不当讲’,此话一出,便是一定要讲咯,不但是一定要讲,而且绝非中听之言。”韩琦转身对群臣中的富弼富彦国戏谑了一句,今日他看得太多,听得也太多,这富彦国一张三寸不烂之舌,死人都让他给说活了,他的“当讲不当讲”,哪里还有不当讲之理?

    “今听众位大人与韩公所言,看似各执一词,实则都是围绕这攻与守来论的。不是不战,何时战?怎么战?战胜如何?战败如何?方才微臣听得大家论战一二,也得了个大概,其一,战,何时战?此时孟冬,那西夏边境,临山脉,覆草原,傍大漠,时下已经是冰天雪地,你要这十万将士即刻出征,隆冬时节,翻山越岭,怕是对我军不利。对比三川口之战,乃新春过后,当日薄雾,微雪,延水奇寒,有几处还尚未解冻,当时我军亦是吃了这气候的亏。而此次,我军主攻,亦选择同样的时节,岂不是让那李元昊看了笑话?其二,怎么战?方才韩公提出敌人崇山峻岭,我军可使引蛇出洞,打草惊蛇之计,这计谋怎么用?我军从何处为入口进入西夏,夏军在边境防守如何?战胜,怎么算是战胜,西夏俯首称臣还是愿意议和,抑或是退兵暂熄烽烟?战败如何?韩公是否考虑过不敌西夏,重蹈三川口的覆辙?”

    “彦国所言,韩某听懂了。战时战机,彦国言之有理,可待来年开春计议。但是,韩某有言在先,对于西夏,需得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战机在即,不宜久待,战时更不宜过长。我军可自镇戎军经怀远城、得胜寨,抵西夏羊牧隆城,发起进攻。羊牧隆城距兴庆府府千余里,兵力不胜。攻下羊牧隆城,及后一路往西,兴庆府府不远矣。孙子云,‘兵者,诡道也。故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近而示之远,远而示之近。利而诱之,乱而取之,实而备之,强而避之,怒而挠之,卑而骄之,佚而劳之,亲而离之,攻其无备,出其不意’今李元昊,看似兵力强盛,却国内空虚,党项与汉臣矛盾加剧,其军队十万,但其中有党项军人,亦有汉人,两相融合,必有矛盾,利用其矛盾,离之必有奇效。胜?西夏俯首称臣是胜,落荒而逃也是胜,诚心议和还是胜。败?韩某甘愿受罚,项上人头待而取之。”

    “韩公言重了!彦国之忧,亦是群臣之忧,百姓之忧,还请韩公三思而后行!”

    “谋而后定,彦国多虑了,韩某势在必行,此行必胜。”

    “好了,你们也闹够了,朕也听明白了。怎么?口口声声尊称‘韩公’,却个顶个的在此刁难,我听不出有什么具体建议,都是在问责,在诘难,这是怎么了?韩公一意出兵,为国分忧,以期血洗三川口之耻,却遭此群嘲,这才是我们为何会败给西夏的原因?没有人真正愿意迎敌对战,没有人愿意担起责任,都惧怕战争带来的后果,从心底里就觉得自己赢不了,会输!实话说,朕很失望,非常失望。”

    “官家,公勉尚有一言。”

    “罢了,洪公勉,你今天话已经够多了,朕不想听。”

    “官家,此战若一定要打,也请到明年二月开春,兵力方面,依臣之见,陕西五路出兵不太现实,大军压境,实力俱显,毫无退路。可由泾源路和鄜延路两路联合出兵,既保存了实力,兵力方面又有保障。”

    那洪钊果真是懂官家心意之人,知那官家虽口口声声说“罢了”,一脸怒气呵斥众臣,其实内心里希望有人将其心意说将出来。果然,洪钊一席话,官家面上愠怒散了些许。

    “攻夏之事非同小可,今日先到这,韩稚圭,跟朕到勤政殿。”

    勤政殿外,一抹残阳。

    韩琦独立于庭前,望着身后的恢弘建筑,心内起伏。曾经几回立于此地,踌躇满志,一腔热血。想当初何等荣光,他韩稚圭,高中榜眼,少年得志。

    二十四桥千步柳,春风十里上珠帘。

    想想曾经写的句子,韩稚圭叹口气,真是轻狂年少,只会写春风,只会写柳絮。谁想过这家国之忧,百姓之忧,边陲之苦,战乱之苦呢。

    明年二月开春……好一个洪钊,他倒是随即出口,官家竟然就当真了。明年二月,正是“春风十里上珠帘”的时节,不知到时候会掀起怎样的血雨腥风呢。

    勤政殿内韩琦据理力争,官家应允,新春过后正月便下出征令。但是官家尚有一句:“一切须得谨慎行事,届时再看局势定夺。”

    那就是话未封死,到底是正月还是二月?韩琦心内未免焦虑,一场战事,群臣皆消极应对,出征时间还一拖再拖,悬而未决。

    偌大的大宋朝,难道就我韩稚圭一人在奔波?

    即便是一人奔波,他韩稚圭也不能认输!他是谁?他是当朝大学士,是人人得以仰视的大才子。这一次他要世人都知道,穿上戎装,文人也能马驰疆场,文人也能阵前厮杀!

    想到这里,舌战群臣的疲惫,战时被无故拖延的沮丧,全部都扫除了,冬日的斜阳照笼罩在他身上,身上那玄色薄袄的一角微微被风卷起,他紧紧了衣领,大踏步地,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去。

    这东京城的傍晚果然热闹,在镇戎军守了数月,似是有点不适应这人声鼎沸的黄昏了。酒楼茶肆,烹龙煮凤。这京城如此华丽奢靡,相比那泾源路的渭州泾州德顺军镇戎军几地,简直就是天差地别。虽说也是边陲有名的城镇,大的酒楼,小的脚店都有,却跟这京城不能同日而语。

    韩琦沿着州桥一路往南,夜市渐开,当街水饭、熬肉、干脯渐渐摆开了阵势。一路见那王楼、曹家从食都掌起红灯笼。到了朱雀门,又是一排食摊,梅家鹅脯、鹿家肚肺、王婆家鳝鱼包子……韩琦深吸了一口气,这冬日冷风里飘散着那一点点酒味、肉味、辣味、烟味、脂粉味……这大约就是最安抚人心的人间烟火气吧。

    韩琦一路往南,至龙须桥侧,京城最热闹的樊楼此刻灯火通明,人头攒动。韩琦一脚踏进樊楼门厅,便有闲汉上前,见那韩琦穿戴不俗,举止别有风范,这些酒楼伙计阅人无数,焉有走眼的道理,立马知是贵客。慌忙上前招呼。

    “客官,您……”

    那闲汉话还没说完,便听得脆生生地一声叫唤:“哎哟,这不是韩公么?韩公,您不是去了边疆杀敌么?怎么又出现在我樊楼?”

    这生黄瓜似的声音,不用转头,韩琦便知是樊楼老板娘,花娘子。花娘子是一俏夫人,长得那是个“外焦里嫩”,就像那“藕夹子”似的。花娘子夫家姓樊,也是这街上数一数二的大户,花娘子是樊家老爷的续弦,原本就是这楼上唱曲儿的歌妓,被当时还是樊老爷看上,娶了回去。

    不想这花娘子过了门儿,豪门寂寞,竟然抛头露面张罗起家里的酒楼生意。说来倒也奇怪,自打花娘子来主持生意以后,这樊楼的炉灶烟火就没冷过。

    花娘子有个长处,对人面那是过目不忘。

    每次韩琦一来,便能听得这花娘子脆生生的叫唤声,饶是他一正人君子,听了那声音都跟挠痒痒似的,更何况那些寻常俗夫。

    花娘子亲自引了韩琦一路往楼上走,便是走了这几步路,她那渗得出水的声音就没停过。张家哥哥,李家叔叔的招呼了一气,韩琦脑子嗡嗡的。

    “韩公,您来晚了,文大人、富大人他们都吃上了。”花娘子引着韩琦到了一间名唤“云海”的阁子,掀开蓝色的水晶珠帘,屋里数人纷纷站起,众人口里喊着“稚圭”“韩公”“弟弟”“哥哥”……韩琦晕的差点没一头栽了过去。

    却说屋内众人乃文宽夫、富彦国、尹师鲁,那被贬谪刚刚复了原职的欧阳修欧阳永叔也在之列,老友相见,分外亲热,韩琦心头一喜,便是坐于众人中。桌上各色菜式已经端上来,乳炊羊、羊角腰子、还元腰子、莲花鸭签、酒炙肚胘、葱泼兔、煎鹌子、橙酿蟹……酒是上好的羊羔酒,韩琦坐下便喝了一口,但觉那白如莹玉的酒水,有羊脂之甘绵香滑,又不乏清冽醇厚。这樊楼的羊羔酒,在镇戎军就让他朝思暮想。

    几杯酒下肚,人身子也暖了,脑子也活络了,韩琦说起白天朝堂上的一番唇枪舌战,颇有不满之意。

    “列位同僚可真是朝相战,暮相和啊。变脸也是个快。”

    宽夫等人都不敢做声,倒是那能言善辩的富弼富彦国解释道:“韩公此言差矣,你我有同僚情谊,同朝为官,如何说得是压制,只是政见有不同而已。彦国先得了范公之书信,细数宋夏边境之境况,方才安宁,又起争端,无益啊无益。”

    “那是范公一面之词。”

    “怎说是一面之词,范公任鄜延路指挥使,又得种世衡大人辅佐,革军制,修清涧,都是人人得见,范公觉言战为时过早……”

    “你们就觉得早,我亦细数边陲之境况,亦说明此战之必需,众位大人怎的不听稚圭一二?”

    “战争终究是大家都不愿意看到的局面,流血和人命,都是人间之惨剧。”文宽夫叹了一口气,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没有流血和人命,你们以为百姓就过得舒坦么?钝刀子割肉,不见血,却更疼。”尹师鲁叹息道,“你们在这朝堂,动动嘴皮子,谈谈天下大事,岂知这大事真实情况如何?”

    “看来这泾源路一趟,尹大人感触颇深啊。”

    尹师鲁方要搭腔,忽听得屋中角落一歌姬不知何时落座,谈着琵琶,又有琴师伴奏,咿咿呀呀唱了一曲:

    梦觉小庭院,冷风淅淅,疏雨潇潇。绮窗外,秋声败叶狂飘。心摇。奈寒漏永,孤帏悄,泪烛空烧。无端处,是绣衾鸳枕,闲过清宵。

    萧条。牵情系恨,争向年少偏饶。觉新来、憔悴旧日风标。魂消。念欢娱事,烟波阻、后约方遥。还经岁,问怎生禁得,如许无聊。

    那声音极其婉转,配上琵琶的连绵与胡琴的苍凉,格外悦耳,又透着无限惆怅。韩琦等人停止了争论,都眼望着这歌妓,但见她一张粉嫩鹅蛋脸,木兰花般的皮肤吹弹得破。两道远山眉,翦水秋瞳似是含情。

    “师师姑娘来了啊,失礼失礼!”

    那欧阳永叔唤了一声“师师姑娘”,那歌妓便停了曲子,抬眼一望,“欧阳大人见外了,师师收了欧阳大人的帖子,您今儿就是客,师师方才进来见各位大人聊得正是火热,岂敢冒昧打断。便兀自落座唱上一曲,给大家缓解缓解气氛。”

    谁不知道这京城凤鸣楼的头牌陈师师姑娘。只是这陈师师绝少见客,更别说能来这酒楼茶肆的嘈杂之地唱曲了。今儿若非是欧阳永叔,谁也挪不动这陈师师的大驾的。这欧阳永叔也是个风流人物,写的曲子甚好,姑娘们都争相传唱,凤鸣楼的陈师师那是将欧阳永叔的词唱的最好的。

    “师师姑娘,方才那曲子,是谁做的?听着像《临江仙》的调子。”

    “韩公好耳力,正是《临江仙》。作者便是那位写《望海潮》的柳三变。”

    “哦,柳三变?师师姑娘识得柳三变?”

    “识得。”

    “有了柳三变,永叔的调子也不唱了,有趣有趣。”

    那陈师师当即便红了脸,“不不不,各位大人取笑了,这正好是柳三变的新曲,师师今儿是想请各位听个新鲜。”

    “新曲?师师姑娘新近见过柳三变?”

    “便宿于我在城南的别院。这柳三变乃风流才子,孑然一身,没有家室帮衬,亦无祖业扶持,便是眠花宿柳。我与他颇有缘分,也喜得他写得一手好词,便将别院的房子与了他住。”

    韩稚圭与尹师鲁当即想到那寻人的谢玉英,这怎是一个巧字了得!

    欲知这谢玉英与柳三变姻缘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