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夏的蛤蟆塘极其呱噪,里面名副其实地真有那么多蛤蟆!
守将田愣子烦躁得直扯胡须就是睡不着。
他本来是觉得远离花臂膊可以自在些,现在可好,连睡觉的自在都没了,实在后悔当时干嘛要主动请缨来,守这个鬼地方?
他今年二十六了,正是血气方刚,便跳起来叫亲兵找个桶给自己头上浇水。
才浇了两桶,听到不远处有人应答,然后就看见火把照映下走来几个人。
“铁镏子、石三碾,怎么,你们也是被吵得睡不着觉?”他大笑着问。
“可不是,找你来喝两盏。”
“好,要喝拿凤泉来,别的老子不认!”
“还用校尉提醒?咱这不手里都拎着呢。”那个石三碾说着抬起手来给他看。
“哈,你们倒是想得周全!里面闷得慌,把桌子摆上,就在这帐外喝!”田愣子梗着脖子大叫。
亲兵们七手八脚倒是很快摆好,又不知上哪里搜罗来些毛豆、蕨菜、腌笋之类做下酒菜。
铁镏子招呼众人落座,他和石三碾分在田愣子两侧,余者四、五人围坐在下首。
过了三巡,给校尉道过辛苦,脸上个个都泛出红光来,便有人提议不如划拳,大家说好赢家便浇一瓢凉水在头上,输的喝酒,然后吆三喝四地比划起来。
大伙儿嘻嘻哈哈倒也欢快,亲兵们见了也乐呵,有的被铁镏子他们随行来的兄弟拉去喝酒、聊天,有的留下来揣着手看热闹或伺候打水。
不知谁一瓢舀上来只肥硕的蛤蟆,跳到他头上吓得人乱跳,引得众人大笑起来。
“哎呀快活、快活!”田愣子拍着桌沿喊。
“是呵,就是不知这快活还能有几天?”
田愣子听了皱眉:“我说石三碾,你说这话好不晦气。”
“校尉莫怪,其实兄弟们没恶意。大伙儿在这里天天陪蛤蟆,都厌烦了,有个怪话难免的事情。”铁镏子开解道。
“镏子你别净拣好听的说,如今三少帅进不能、退不得,粮草一天天见少,他自己的钱包倒鼓起来,我不信你们都不知道这‘凤泉’是谁的买卖吧?”石三碾放下酒盏大咧咧地说道。
他原本就是这样性子,田愣子倒也不在意,挥挥手:“这话就在这里,回去可不能乱说!”
“校尉,还用我乱说?”石三碾带着讥讽的笑意拈着胡须扫视桌上众人:
“那南山每隔两天就有辆车来,去凤头桥那边送货,就打大营跟前过的事情,难道大伙儿是瞎子?”
“石头,别说了。来,喝酒!”铁镏子劝道。
“酒便喝了事情也还是那样。”石三碾呷了口冷笑说:
“咱们出来跟着打仗,不就图点赏赐,好回去买地、娶婆姨,过好日子么?
这可倒好,到手的钱钞没热乎两天,几口酒就全都回到大帅腰包里去了。这父子俩倒他娘的好算计!”
“石三碾,你喝多了。”田愣子不高兴地喝道:“要么闭上你的臭嘴,要么滚回去睡觉!”
“你这人,我石头说的不是实话么,生气做甚?我等起兵为的图个翻身,不受贪官、财主的气,可不是为的伺候新主子……!”
“够了!”田愣子“呼”地起身:“你再废话,老子办你个动摇军心先打三十军棍!”
“校尉莫动怒,”铁镏子赶紧也站起来拦着:
“石头兄弟酒后说的都是心里话。说真的,咱们在这里又吵、又闷、又潮的地方困守,人家能领多少情?弟兄们心里不琢磨才怪。
现如今喝口酒都要给
他家上供,战死了连个卷尸首的席子都没有,图什么?所以大家心里都烦闷,校尉你要体察下边的心情。”
“我体察下面的心情,那谁体察老子的心情呢?”田愣子鼻子里重重地哼了声:
“蛤蟆塘是两军前沿,二天王马上就到了,开战的时候要是咱们这边稀松软蛋、兵无战心,老子头掉了也得拉上你们几个!”
“也不见得会打起来。”铁镏子笑嘻嘻地:
“这酒生意娄家占一半,若是开打没了南山的原浆,那买卖可就砸了。二天王再勇,也不至于砸他老爹的碗吧?”
“你少嬉皮笑脸,我看出来了,你两个都是一路货色,不过是唱红脸还是白脸罢了。说吧,你们今晚拉老子喝酒,到底想打什么主意?”
“啧,你看,我就说校尉是个明白人。石头你多虑了。”铁镏子伸手捅了捅正捧着脸发呆的石三碾。
“我有什么可虑?”石三碾立起身来将手一挥:
“校尉骂我动摇军心,我认。可这军心动摇不是我一个人的事,拿我顶罪我不干。
石头想说的是,这个军心它早动摇了,而且就是娄帅自己的错!他这算什么,起事的时候说的那些好听话都哪里去了?
现在连点酒钱也和弟兄们算得恁清楚!要我说,许他不仁,就莫怪咱不义!
校尉你带了咱们这千号人就招安了,少说也弄个千户干干,何乐不为?”说完盯着田愣子瞧。
田愣子目瞪口呆,看看他,又看看似笑非笑的铁镏子。“好哇,原来尔等竟是要做叛徒。想必官军那边你们都联络了,不然哪来这么大胆子?”
“校尉说的不错,咱们已经降了。”石三碾指指铁镏子和自己:
“铁哥现是戈阳卫守备麾下的经制(正式编制)哨总,石头是总旗。南山的盛千总说了,校尉若有意,可到寨门外相见。”
“你们他妈还把人都引到寨门了?”田愣子勃然大怒,伸手抄起凳子朝石三碾砸过去。
石三碾闪身躲过,不知骂了句什么便拔出刀来。一名亲兵见势不妙扑过来叫:
“石头领,有话好……。”后面的字还未出口戛然而止,一颗头颅飞到半空。
“反了,反了!”田愣子急忙抽身后退,一面四处张望想找兵器,这时才惊愕地发现自己手下不是被逼住就是已经倒下,显然这俩带来的人伸手都很不错。
他心里叫声“不好”转身便走,谁知正踩在刚才泼过水的泥地里,脚下出溜一个筋斗坐倒在地。
这边铁镏子口里叫着:“别动、都别动!”转身过来一个箭步赶向前,已经不知什么时候抽刀在手。
火光下寒光闪过,“嚓”地声响,血水泼地和泥水混在一处。
铁镏子伸手抓着发髻提起人头来,喝道:“叛匪伪校尉田愣子首级,被戈阳卫团练哨总铁镏子讨得,降者免死!”
只一盏茶功夫,内应的队伍已经控制了寨门、望楼和整个中军,盛千户笑呵呵地抱拳当胸:
“恭喜铁玲珑立功,那就按咱们说好的,两队分别控制武器和粮草,你我去和铁镏子、石三碾汇合!”
“然后在下再带本队去增援镇内。”孙社叉手道:“大人,我队在前先进,请大人随后援护。”
他的意思我先进去,要是有什么情况可以避免官军损失。盛怀恩自然乐意,两部人马长驱而入,迅速占据各个要点。
铁镏子原名铁孝安,是铁玲珑孙社的换帖兄弟。由于本朝对拜把子、结社这种事比较忌讳,所以两人之间的关系极少有人知道。
孙社将这个秘密作为
投名状献给了李丹,随即南山便开始对蛤蟆塘守军的渗透和秘密接触。
当铁镏子听说自己兄长没死还受到重用,成了大队副之后,几乎没怎么思考便同意把队伍拉过来。
两边谈的条件是蛤蟆塘守军倒戈之后接受甄别和改编,戈阳韩守备因为近来叛匪常常在戈阳周边出没,同意收编这支队伍并给了若干正式的官军职务。
铁镏子摇身一变成为官军的哨总,悄悄地和其他几个头目串联掌握了田愣子近半数的部队发动这场兵变。
加上官军的接应,以多数镇压住整个大营,就地开始接受甄别和改编。
对没参与兵变的人先行拘押,其中九成天亮后将被朱二爷的工程队送往俘虏营,被处决的人只有不到一成。
蛤蟆塘蛤蟆叫声依旧,但是塘边高地上的大营里,已经悄悄换了主人。
两堆火在中军被点亮了,来凤阁上守望的哨兵立即扯动铃铛向山下传递出消息,同时用灯光两短一长向在山下潜伏的右营发信号。
周芹身边的亲兵仰面躺在草坡后面,用火媒子在肚皮上画了两个圆圈表示收到消息。周芹恶狠狠地将头巾扎好,摸摸自己右臂上的白布条。
“好,儿郎们,跟着老子上!取人头,挣银钞去!”说完举起自己的鱼叉率先起身,向凤头桥走去。
在他的身后,默默地出现大片人影,都拿着武器,悄然不语地跟着迈步向前。
今晚守桥的共有五人。到这时辰还没啥异常,伍长先打着呵欠溜到后面小帐篷里睡觉去了,剩下四个中三个都瞌睡得东倒西歪。
剩下一个叫赖伍发的在桥头百无聊赖。他走到桥上看看、又转身回来到桥下走走。
说实话这就是个实心眼子的,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这是为了什么?
突然,赖伍发站住脚,他好像听到些什么。他慢慢地转回头。
周围到处弥漫着河水里蒸腾起来的雾气,那声音似乎就隐藏在团团的雾后面让他摸不清头脑。
这时已经有些光亮透过云雾照进来,但周围景物还不是那么清晰。
他举起扎枪,小心翼翼地弓着身子向前,一边用耳朵搜寻一切可疑来源,一边疑惑地睁大眼,希望不要错过任何可能立功的机会。
“嗒、嗖!”短促的弩机发射音让赖伍发觉得头皮发紧,他急忙蹿向围栏边,就用余光看见一支弩箭刚刚划过自己鬓角。
和死神擦肩而过不多见,赖伍发吓得缩成一团,好像恨不能把自己挤进桥头栏杆里去做根木头算了!
接着就是杂乱的脚步声从后面传来。好像有人收走了他的兵器。
“好汉饶命!”赖伍发只记得这句了,瑟瑟发抖地说。
“咦,刚才没射着么,怎地这小子还活着?瞧他吓的这副德性!我问你,守桥的几个?”
“五、五个。”赖伍发闭着眼睛说出同伴的位置。
这时新的一队人正在上桥,见他还在喋喋不休地求饶命,就有个人过去拿什么硬的东西捅了他下子:
“喂,别抖啦。站起来去蛤蟆塘自首,就说自己是站岗时被抓住的,那边被抓的人都往西山送,做工赎罪,一日三顿饭,管饱。快去吧!”
赖伍发愣住了,他没想到当俘虏还能吃上三顿。开玩笑,有这种好事谁还当这个提心吊胆的兵啊!
想想自己光棍一条,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不去白不去。不过……,他偷眼看桥上正走过的火铳队,不觉胆战心惊。
但是又纳闷:咦,怪了。要真有这等好事,那这些人为啥不去做工,反而还在队列里搏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