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尤掌柜满头大汗轻手轻脚上楼来,打躬作揖对正看得入神的赵拓道:
“对不起、对不起,这些举子就是这个样子,一说到学问上头便忘乎所以。惊扰贵客,罪过、罪过!呃,我这就去让他们噤声……。”
“那倒不必,这几个人蛮有趣的。”赵拓笑呵呵地摆摆手,又问他:“他们你都认识?是哪里来的?”
“大人,学生住了几日倒是对他们有些了解。”卫书办在侧后轻声介绍:
“穿布袍的魏原魏丛喜,西京(西安)人士。
和他抬杠的叫韩倡,字会之,广东肇庆府的。
这个锦袍和事佬叫邓寻,字子期,家中是盐商,四川绵阳人。
胖乎乎穿黑缎的叫林琬言,字躬如,广东佛山人,家里是海商。
最后那个年龄稍长的周梧,字凤之,今年是第三次进京了,他父亲是榆林镇指挥同知周彦德,岳父是西京府通判林素孝。”
“哦,原来是关中女婿,怪不得帮着魏丛喜说话。”赵拓笑起来,一面注意地看了卫书办一眼:“也亏你好记性,才来几日便记得这样清楚。”
“帮主人做事,学生习惯了。”卫书办见他赏识,心中欢喜,有意卖弄下,便说:“大人且在这里观看,瞧学生下去为他们分解一番。”
“唔?你能分解这帮书虫子?好啊,且试试!”赵拓来了兴致,立即同意。
卫书办随着尤掌柜下楼时,这伙人还在辩论中。尤掌柜叫停大家,众举子都有些不耐烦地看过来,那个意思我们正聊得高兴,你来掺和什么?
“打搅各位,卫某告罪。”卫书办说着深施一礼。
在座的除了林琬言第一次见面,多数都认得他,知他是坐官船来的,十有八九是哪个长官的差遣来京办事,且昨日有侍卫打扮的人来找过他,所以不敢小觑,忙还礼。
邓寻有点不好意思地问:“卫夫子,不好意思,可是我等声音太大吵到了尊驾?”
“哪里、哪里。”卫书办摆摆手:“与诸君同在一个屋檐下多日,忙来忙去总没有安定下来。今日又是邓君的局吧?老夫借此机会请各位喝一杯,如何?”
卫书办在赵拓面前一口一个“学生”,结果面对举子们却转眼成了“老夫”,举止亦颇具气度。
“这怎好意思。”邓寻忙道。
“不妨事、不妨事。”卫书办用眼瞟了下站在角落里的一个小厮打扮的青年,那人转身进去,不一会儿捧出两只瓷瓶来放在桌上。
卫书办做了个“请”的手势,邓寻表示长者赐不敢辞,恭敬不如从命。然后拿起一个来拍开泥封、打开油纸,一股酒香立即冒出来。
往外一倒,清澈如水,众人齐声喝彩,迫不及待地各自饮了一杯。“好酒!”魏原先叫了声,众人也都叫好。
卫书办对那小厮使个眼色,呵呵笑着对众人说:“这酒产自我江西,名叫凤泉。”
林琬言捧着青瓷瓶子看,喃喃道:“器作不错,酒也好,名字也好。可是出自哪位大家之手?这凤泉又是指的哪里?”
“躬如贤弟有所不知,此酒并非出自大家,乃是我江西一位团练防御使在凤岐关下与娄自时叛军对峙时所创。”
“哦?这可真没想到!”韩倡惊讶:“一个武夫竟能造出如此雅致的器物和美酒,夫子不是在说笑吧?”
“这可不是说笑。”卫书办摆手:“这位团练使此前刚刚打了场胜仗,高兴之余做此酒为记,还写了首诗哩。他叫人印了贴在这酒背后的。”
说着一手拿起未开封那瓶,一手从怀里摸出个镜片来,嘴里道:“各位听我给你们念念这诗。”
“一个武夫能做什么诗?夫子莫念了,免得我等倒了胃口。”韩倡笑道。
“且听听,就当佐酒也好。”
卫书办拿着镜片刚举到眼前,旁边的周梧已经拿着另一瓶在念了:
“锋镝乍作惊飞鸟,草动方显伏杀机。
三军踏破麻油寨,山塘传捷奏凯笛。
牛刀小用染灵岩,落日烟霞渲赤壁。
既胜且论尘外事,逢君寄傲余今夕。”
一时间,鸦雀无声。
“此诗……似有卢户部(卢纶·唐)的影子,风格雄浑,诗如画境,便在眼前。”魏原先说。
“在下倒是觉得更像是陆放翁(陆游·宋),明快有力,豪放生动。”周梧咂摸着摇摇头表示不太同意。
“诶,看此诗中气象壮阔,哪有陆诗那般的纤细凄婉?”韩倡摊开手:“我倒是觉得其风格更像是岑嘉州(岑参·唐)的边塞诗,沉雄悲壮。”
他们三个关注的是诗,林琬言却一眼看上了卫书办手里那个铜边的小镜片。“夫子手中这是何物,可是叆叇?(念作ai dai)能让我瞧瞧吗?”
“哟,邓公子见过叆叇?不过我这个却不同。”卫书办说着就递过去。
林琬言是海商子弟出身,什么好东西没见过?他一接在手上就倒吸了口冷气:
“果然,这不是水晶,却比之更透亮、轻巧。敢问夫子从何处得来,用什么东西制作的?”
“此物叫玻璃。乃是用沙子、石英和云母混合烧制成的。这东西的制作嘛,喏,”他指指装酒的瓷瓶:“与这酒乃是同一人所制!”
“什么?”几个书生都惊呆了。好一会儿周梧才轻声问:“卫夫子的意思,此人是既会作诗,还能酿酒,还制作了这比水晶叆叇更好的……。”
“眼镜,他起了个名字叫眼镜。”卫书办笑笑:“还有些东西我不能告诉你们或拿给各位看,因为涉及军务秘密。”
“对了,他是个从九品的武职?”邓寻追问。
“是的。”卫夫子点头:“你们刚才争论格物致知这件事,让我想起他的好友想放弃科举跟着他学格物时,他的回答是这样说的:
科举有教育之功效,目的在于启蒙脱盲、使人知书达理。譬如达理之工匠可以总结经验,知书而后才能记载这经验并传诸后人。
世上天理有人理,还有物理。圣人之书讲的是人理,而格物研习的是物理。
通过读圣人之书掌握认知、描述、分析、研究、归纳和总结的方法,而后有助于正确地研究物质产生、演变、分化与淬炼的道理。
多读书、读透书,掌握学习的技能和认识事物的能力。再去格物。可以获得符合天道的方法,举一反三也不是难事。
圣人之所以为圣,是因他们通过做人、做事,反复体察、反省,终于觉悟天理。
若只做个书虫,不知学圣人躬身于做人、做事,那么要修身、齐家都做不到,何谈治国、平天下呢?”
说完他看看面前默然的诸人,抬眼观瞧,上面走廊不知何时已经无人。忙扭脸向自己的小厮,见他朝门外方向努嘴,转身要追,又站住脚说:
“哦,对了,忘记告诉各位,这位‘武人’已经升九品饶州南部都巡检和团练副使,姓李名丹,人唤小元霸李三郎。
是余干县钦赐谥号李文成公的公子,今年十六岁,现正带兵抗击上万湖匪对余干的攻击,已连斩敌有名大寇,捷报这两日便传达到京。
在下有点事,先告辞。各位慢用!”说完笑眯眯地拱手,带着小厮快步追出门去了。
在码头上由卫书办陪着看了会儿物资的卸载、入库,赵拓看看天色这才意犹未尽地上了马车回皇城去。
“这个卫书办倒是个机灵的,也不知重弼从哪个犄角旮旯里翻出来的。”赵拓笑着对刘太监道:“大伴看这人怎样?”
“有些小狡,不过还算实心任事。”刘太监因为太容易被人看出来所以没跟进去,就和马车一起守在外面,直到赵拓出门他才看到了追出来的卫书办。
寥寥几眼便对此人产生大概印象,说明这刘公公也是个看人的老手了。
“嗯,就是功利心强了些儿。”赵拓摆弄着刚才新得的望远镜:“大伴,这望远镜可是好东西,你瞧,老远的人,头发都能看清楚!这李三郎懂得真多呀!”
他说着,手抚摸着铜皮的外表,似乎看到了将士们是怎样用这东西先机发现敌情的。哦,怪不得他总能打胜仗哩,原来是有利器在手!
旁边的刘太监看主子在想事情,默默地倒了盏茶水递过去。
赵拓接过来,想了想说:“进宫换了装先不去蕴妃那里,到德清宫。”刘太监愣了下,立即微笑应答:“是,陛下。”
蕴妃是杭州藏书大家孙兆廷的女儿,被纳为妃后其父受封文昌伯。
也许是由于文士家庭的熏陶,蕴妃字、画皆优,可就是看不上内宦这个阶层,总张口阉人,闭口宦祸,所以宫里内宦对她既讨厌又无奈。
听皇帝说先不去蕴妃那里,明明说好今晚要给贵妃过生的,看来皇帝要迟到了,刘太监心里暗暗高兴。
换了装,赵拓告诉皇后自己去太后那里谈点事,让她先去蕴妃那里入席。然后后面跟着大群的宫人、内宦,浩浩荡荡来了德清宫。
中京是以宋应天府为基础建立的,皇城城墙几乎就是原来应天城的外廓。城墙大致是个六边形,里面一座湖泊,湖的中心岛上建立了宫城(也就是原应天府的内城)。
宫城宽两里,长三里,四门各有堤道
与皇城相接,对应皇城四门(沿袭宋称谓,东承庆门,西祥辉门,南重熙门,北西昭仁门和北东静安门,另有西南延和门、东南崇礼门、西北回銮门)。
德清宫位于宫城西侧,与皇帝的寝宫之间隔着一片树林和星星点点的数个池塘,是个甚为幽静的所在。
天暗下来时宫人们沿着岸边点燃气死风(一种透光皮质的灯具,防风效果好)内的烛火,倒映在池水中甚是好看。
太后听说皇帝来了很惊讶,连忙迎出来,见他满脸兴奋才放下心来。“这孩子,吓我一跳,你不去蕴妃那里吃酒,怎么跑来我这里?”
“孩儿今日见了个人,是重弼兄手下的书办。”
“啊?他远在江西,为何忽然派人来见你?”
“这人名义上是押解饶州府上缴的贡米,实际为孩儿带了几份札子来。”说着赵拓将札子拿出来放在桌上:“请太后过目,您看完了孩儿有事请教。”
太后见他郑重其事,便认真起来,拿过札子一份份看去,越看越惊讶,越看越入神。
有宫人为皇帝奉上茶水,赵拓边喝茶,边耐心地等太后看完,这才说:“母后以为这个李三郎如何?”
“不好说。”太后摇头,疑惑地道:“他这样年纪做下如此功绩,又能笃定走科举仕途,居大功而头脑清明,这连多数老臣都做不到。他如何能做到呢?”
“孩儿也是这样想,但如果是真的,这人决计是个人才!”赵拓说着把从卫书办那里听来的酒、眼镜等事情说了,又拿出后来卫书办放到他车上的望远镜、铅笔给太后看。
“这是能说明此人善于工巧,但为人等如何尚难定论。”太后说罢看看皇帝:“你是怎么想的?”
“孩儿恨不能立即见到此人,看看他到底和别人有何不同!”赵拓说完就笑了,他也知道人和人能有什么不同,又不是妖?这样说,只是表达自己很想见到对方的心情。
太后抿嘴一笑,她很理解自己儿子。天天孤身奋战在朝堂,他应该很期待有个和自己年龄相仿,又足智多谋的朋友在身边出谋划策。
“你现在着急也没用,不是说了,他们那里现在正打仗哩。”她温和地朝撅起嘴的小皇帝说:“我倒是觉得呵,这个人你不必急着见。
就现在这样让重弼先和他接触,观察他、帮助他即可。
十五岁,又未遇到过磋磨,谁知道将来会成什么样子?
谁知道来到这京师以后会变成什么样子?
谁能保证他来到君王身边以后会不会得意忘形?”
“嗯,母后要这么说,孩儿本来还打算给他赐爵呢,那就……只好先放在一旁了。”
“赐爵?是你想的,还是重弼的主意?若是重弼的建议,我看不必着急。皇帝要推恩什么时候都可以,关键是要看准人!”太后忽然抬起头来想了想:
“曾群还在江西吧?我看等战事平息,你派人去找他下,请他找机会做个太上老君,收了这猴儿。
在他身边锤炼个一、两年再放他来京施展,想必那时,他更能让人放心使用。”
“诶,母后的主意好!”赵拓大喜:“曾先生是两代帝师,兼文、武之能,他出面带出来的徒弟一定不差!那朕岂不是他师兄?”
“嗯,将来就便是看在同门的份上,他也得忠心体国,为皇家鞠躬尽瘁才好。”她瞧见赵拓眼神闪烁,追问:“皇帝是不是有什么自己的想法?”
“没有,”赵拓不好意思地说完,还是忍不住告诉母亲:“其实朕想过怎么让他感恩戴德一辈子,只要下道旨意把那陈提学一家都赦免回来就好了。”
“这个不行!”太后立即摇头:“虽然是狠了些,但天子一怒本该如此。”
“嗯,孩儿是觉得确实此案判重了些。那会儿只想着生气了,下面的官员又刻意重判要讨好朕躬。”瞬间赵拓已经重新做出了决定:
“要是立即赦免能换来李三郎归心,我倒也值得。不过,明诏已发不可追回,也不能朝令夕改毁了法度尊严。孩儿叫他们看顾陈夫子,然后再慢慢设法帮他开脱罢。”
“嗯,这才对。这才是皇帝的考虑和做事!”张太后很满意地点点头说:
“至于这个李三郎,哀家看他也许是个好的,但是皇帝要知道,发现个好苗子不一定要立即移到自己的花园里。
若这株苗子还稚嫩,那就着人精心培育,待到他自己能扎根,可以抗住风雨,再挪到陛下身边来,看着他开花、结果才是妥当,你说对吧?”
年轻的皇帝认真地想了想,点头同意:“还是母后思虑周全,便这样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