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丹见过朱百户,请问阁下全名是……?”
“我叫朱祁镇,字九英。李三郎可有字了?”
“呃,啊,我……我还没有。”
“嘿,那什么时候见到我父亲叫他给你起一个,他可爱干这种事啦!”朱百户大咧咧的风格让所有人都瞠目结舌。
刚才赵重弼在场的时候他还规规矩矩,赵同知被范太尊拉着去堂上说话了,这家伙风格瞬间转换,赵敬子先忍俊不止,其他人也都跟着笑起来。
“嗨,你们别笑,我就是这么个人,平时随随便便的,见到上官就不同。都是我那老爹教的,什么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可其实他自己从来不喜欢这些!”
众人更乐了,哦——,原来这是顺带着背后叽咕他老爹几句,这仁兄的性格源头在那儿呀!
“嗯——,你父亲可是叫做朱瞻基?”李丹试探地问。
“咦,你们认识?”朱百户吃了一惊。
李丹脑袋晃得拨浪鼓般,勉强笑道:“有耳闻罢了,不曾有那个荣幸。”
“哦,那就好!”朱祁镇受惊地拍拍心口。
“怎么,你很怕别人见到尊父不成?”赵敬子开玩笑地问。
“唉,我那个爹呀,一言难尽!”朱祁镇说着撇嘴摇头,像极了前世里那些逆反的娃。“不过……,他在凤阳做指挥使,你怎么会听说的?”他忽然很奇怪地看向李丹。
这个问题问得真好!李丹心想。他又不能说你爹在我的前世是皇帝,当然不能这么说。再说……也还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对上号了?
拿不准的事不能瞎开口,尤其旁边还站着赵敬子、屋里还有位赵重弼这么俩今世里的皇族!李丹迅速地脑筋一转,不管怎么样先试试看吧,于是回答说:
“在下喜好书法、丹青(也就是绘画),曾听闻尊父是位奇人,虽然是武职,却极善此道。
尤其擅长人物、花鸟、走兽,笔法洗练准确,刚柔并济,颇得宋人精髓。”
“哈!”朱祁镇大笑,指着李丹说:“没想到在这余干里居然有人这样评价他,老头子听见一定高兴得引你为知己,他可是最喜欢人家夸了!”
“只是不知这是君家传承,亦或是得之于哪位高士呢?”李丹试探。
朱祁镇仰头想想:“传承倒谈不上,我家高祖、曾祖都是武将,本朝定鼎之后我祖父才开始从文。
父亲虽然承袭武职,但其实没怎么赶上打仗,好容易备倭,走到半路又说贼已退,他只好带兵又回去了。
所以每天在家写字、作画,抒发积郁而已。不想他竟也能传出名声来,这倒要写信教他知晓,必定能自得许多日子!”
“行啦,我说你俩怎么说起字画来没个完?”赵敬子一边一个拢住二人肩膀:“杨百户的庆功宴都要开始,咱们再磨叽小心被罚酒!”
原来杨大意因三塘镇的功劳被饶州参将方维靳所知,方参将便行文边关,说非常时刻用人之际,请求同意将他调到江西听用,并且还同意给他升试千户。
赵同知带来了这个消息,所以顾大等便吆喝起来,起哄非要杨链枷请客不可。刘宏升手快,便派人去通知父兄将楼上雅座留好,并置办菜蔬等等。
一看日头,果然已经很高,大家急忙叫“同去、同去!”
因县令已备下酒席要为赵重弼接风,李丹便向朱百户告罪,答应吃过这边的酒再去宏升店里与大家汇合,由赵敬子等十几人热热闹闹地陪同朱祁镇先走了。
范县尊的宴席肯定是请众乡绅来作陪的,这次比上回为李丹接风来的人却少了些,原因是有些年轻的正在分守各处没来得及赶回城里。
不过这倒使赵重弼与李丹多了沟通和私下交流的机会,中途赵重弼以不胜酒力为名,在李丹的搀扶下到花厅休息。
“三郎不会以为我真是喝多了吧?”看着跑前跑后忙着给自己泡茶的李丹,赵重弼觉得好笑,这小子倒恭谨得很,只是他搞的什么树叶子?
这东西看上去枯枝败草的样子,真的能喝么?
这个时代泡茶倒是出现了,可仅是下里巴人饮用,偶尔有书生喜欢。多数人还是喜欢团茶。
茶古称“荼(tu)”,最早是山野之人拿来做野菜吃的。
但因其苦,被赋予了药物功能。后来进入饮品行列,与葱姜、茱萸等类共同煎水服用,认为可以保健,这类饮品称之为“茶”。
汉末兴起的士人追求超脱、华美、真情流露的风气到两晋越来越盛行,茶这种饮品被去掉各种佐料后萃其精华,于是定义“茶者荼也”。
陆羽在茶经之中明确地说出了茶的好处、功用,对于其它佐料的掺入改变其本来色、香、味很不以为然。
当然,隐士的追求对世俗习惯和爱好并未产生多少影响。随着胡人文化的引进、融合,水煎型的“茶”开始向混合型乳剂饮料过渡,形成唐宋以来的新形式。
茶这东西也由糊状到类似今日奶茶类的饮料,逐渐发展成经过细致研磨、压实、冲泡、过滤等系列过程,得到的类似于李丹前世喜爱的咖啡那类的东西。
与其说茶水,不如说是类茶饮。
不过它是用当时的技术、手法烘焙或细研,得到各种茶粉、辅料、香料,按一定顺序配比、混合、压实,得到基础粉饼,在此基础上进行冲泡和过滤,最终得到饮料主体。
所谓点茶就是将豆乳或茶粉快速搅拌,然后缓慢倾倒在茶水表面(有时也用空芯的草签子勾勒)形成图案或形状,以此评判彼此技艺的高下。类似于前世咖啡师的拉花工艺。
在李丹生活的这个时期,茶叶已经出现品种分化。比如福建的武夷乌龙、安徽的正山小种、六安雀舌瓜片,浙江的龙井、碧螺春等。
辅料则使用熏豆、盐笋、芝麻、瓜仁(瓜子)、胡桃(核桃)等等,香料有杏仁、冰片、丁香、木樨、玫瑰(蜜饯玫瑰)等。
他才明白前世看古书上茶的名称好长,原来是有说头的。
比方说芝麻瓜仁加杏仁木樨龙井茶,“加”字之前都是辅料,其后是香料,最后才是主体用茶叶的名称。
除了正茶,还有加入梅、桂或茉莉等干花,就是花茶,或者添加水果、蜜饯即为果茶。
这时代的人好像特别有闲,乐意在喝茶上花很多时间,成天琢磨如何将香芋粉研磨得更细;青盐可以炒得更纯、更白,杂质更少;怎样烘烤香葱末能让它最大程度发挥出香气(还不能烤糊了)等等。
上次李丹去徐家,吃盏茶的功夫,人家后厨一顿饭都做出来了。
所以,吃茶(注意不是喝茶、饮茶)这件事,面子和仪式感重于解渴,就好像家家户户都是星巴克。
问题是,星巴克只需要考虑咖啡豆的烘焙和研磨,这时代的主妇及其侍女们则要考虑所有主料、辅料、香料品类!
添加什么料,各种料放多少量,甚至用水的热度、冲泡时出水速度等,完全体现烹茶者对饮者的了解、理解和态度,可谓千人千面,是个十足的功夫活儿!
比如对僧侣就不能放太多东西,一、两种辅料足矣,且绝对不可放香料;
又比如给小孩子可以多添些香、甜之物,对老人则要减少冰片、丁香的用量。
贫乏百姓家用的料可能种类少,且价格低廉;富户则品种繁多,体现主家的气派;权贵用料雍容大气,放熏豆可能会让客人误以为你不重视他或者有意冷淡相待。
当然,来访者地位尊贵或者尊崇与否,也与放料品种等有关。
另一方面饮茶顺序是有讲究的,客人第一杯喝完,一般会换茶,比如花茶或者果茶,茶的口味从最初的浓郁到后来越来越清淡,客人也就知趣起身告辞了。
然而李丹不大喜欢这种繁琐的茶饮,他也没有什么奴婢、仆佣是专职干这个的。
所以他自小就是自己琢磨着如何炒茶和冲泡,在遇到吴茂才后总算有了知音,炒茶的工艺大有长进,他自己随身带着个锡罐,里面放着炒好的茶叶随时可用。
今天为了体现对赵重弼的尊重,他决定亲自泡茶。
但是当他把金黄色的茶水奉到赵重弼面前时,看到他上扬的嘴角,立即猜到了他在笑什么。遂揣了手故意说:“大人不会没饮过散茶吧?”
“嗯?谁说!”赵重弼呷了一口砸吧砸吧:“连皇宫里现在都开始饮散茶,我等当然也要身体力行。”
“诶,”李丹摇头:“宫里面用散茶的怕都是宫人与内宦,大人身份贵重,岂可能与彼类相同耶?”
“嗯。”赵重弼点点头,忽然觉得不对,抬头见李丹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不禁有些着恼:“牙尖嘴利!莫要讨打,且说正经的!”
李丹嘿嘿笑着作个揖,在测首下坐了,问:“大人这次算是把湖匪折腾惨了!
江豚虽然去掉了蓼花子,但他不是个穷凶极恶、擅长威势逼迫的人,湖内其它势力必定对其侧目不服。
他需要时日安顿局面,故而湖匪这边可以暂时无事。山里的矿匪大人安顿得如何?”
“你关心这个,可是想要府里给你派更多官军?”赵重弼看出他用意。
“能再派两千最好,咱们趁士气旺盛,把安仁早些收了!”
“唉,我又何尝不希望如此,可暂时不行!”
“为何?”
“如果拿下安仁,惊动杨贺父子引起他们反扑,我们怕是势单力薄难以抵挡。”赵重弼
斟酌着字句回答:
“这件事,恐怕要与南昌沟通下,在都指挥使司那边取得一致,然后再做似乎更妥当。”
李丹两眼一眯有点明白赵重弼的担心了。他怕引来杨家的全力进攻,现在好不容易带来的良好局面如果因此被破坏,那就有些因小失大了。
再者,南昌未得寸进,这边却一个报捷接着一个,似乎也有点风头太过之嫌。
“大人所虑卑职明白。”李丹点头:“不过杨星部将正在安仁督促降卒伐木,又从抚州各处搜罗了上千劳力与匠人,在石港大肆造船。若待他船队造成……。”
“什么?”赵重弼“呼”地站起来:“你们什么时候知道的?消息确实?
不过……,我听说造船,需要将料通过晾晒或烘烤放到足够干燥才能用。那可不是一日之功。这点难道杨星不懂?”赵重弼疑惑地问。
“他们让俘虏伐木是早就知道的,我们却一直不知要用来做什么?后来梅港那边的巡检司派人来报告,说璜溪有线人报告对岸在造船。
开战前我们刚派出哨探去核实,尚未获得回报。”李丹回答说:“大人,我们开始也这样想,后来明白了。
如果要船用得长久,自然如大人所说。可他要是只想用三、两个月,那临时造船根本不用等木材干燥!这说明杨星还是没放弃北上的想法!”
“嗯!”赵重弼皱起眉来:“要是让他们造成一支船队,沿江而下不仅威胁余干,而且还可能进湖,或者威胁南昌、九江。”他攥起拳头。
如果可以走水路,江山军就不必攻城拔寨地一点点推过去。在这样水面广阔、河渠纵横的地带,有了船哪里去不得?
“一定不能让他们如愿!”他说完转向李丹:“如果……我们去把他的造船厂烧掉,如何?”
“大人,此事不难办。不过这样一来还是会惊动杨家父子。”李丹倾身向前:“现在那安仁城里只有五百敌军,一旦惊动他们增兵添将,再打可就难了!”
“只有五百人,真的?”赵重弼复念了一遍,慢慢在屋内踱步,走到门口站住,不回头地问李丹说:“你可想过用多少人,怎么攻?有多大把握攻下来?拿到之后又如何守住?”
“卑职带一半团练去,这里有杨链枷守城应该无虞。
另外渔民乡勇的船队可以帮我们夺下港口,加上您带来的朱百户的人马,还有杨埠本地巡检司和乡勇区队的五百人,足够了!
另外,冕山的拱卫任务已经减轻,山上只要留三百名乡勇看押俘虏就可以,可以让崔百户的人下山做我们的后备队。
城占下来以后我再把那一千五百名降兵调到杨埠,在整编、训练的同时做增援安仁的预备队。这样应该差不多了。”
“你这么快让降兵出战,能行?”赵重弼有些担心。
“没问题。我们不仅入驻有镇抚官,而且还会拨一批老兵过去做基层军官。以前在上饶就曾经这样做过。”
“我知道了,又是你那个忆苦思甜。”赵重弼笑了,又马上问个很实际的问题:“但是如果上报知府大人,粮草、薪饷就算立即批下来恐怕也要半个月才能到余干。”
“不用府里出,余干这里现成的。”李丹说完,对赵重弼把出资委员会的事情大致介绍了一遍,然后笑道:
“这次打蓼花子又缴获了一笔,除去上缴给县里的,把那些牲口、衣甲、武器、车辆等等变卖了,大家算下来每一股可以分一钱三分银子。
所以,大家都巴不得我们继续打,攻略安仁的事肯定能通过。只要通过了,大家就会继续出资,把粮食、车辆、牲畜、银钞拿出来投资进去。”
赵重弼咂舌,说丹哥儿你胆子好大,就不怕打败仗亏了大伙儿?李丹嘿嘿笑,低声对着他说:
“我在杨星身边放了卧底,安仁城里也有我们的人。从开战前我们就把南北消息遮断了,但对敌人情况却随时能够知道。
我们不仅知道安仁守军人数、装备、补给情况,甚至每天晚上是谁带班巡逻都清楚得很。这仗我们怎会输?”
听他这么说,赵重弼眼里闪出光来。用做买卖的方式入股打仗,这法子还真是闻所未闻,怪不得余干全县上下这样抱团哩。
“你开始着手准备,我立即派人知会府台,还有南昌的宣抚使司衙门、都指挥使司衙门。只要得到回信,咱们就动手!”
他算计着这次团练加官军有两千人参战,另外还有上千乡勇和一千五百降兵,苍鹰搏兔怎么也能把安仁捏在手里了。
至于后面,他看李丹早在计划此事,相信这小家伙已经想到过后续的手段。“不过……,能不能让我也加几股进来呢?”他忽然狡黠地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