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杨星来说这是最好的一天也是让他吃惊的一天。
探马奔回报告了进贤攻克和戈阳被银陀袭击夺取以及贵溪投降的消息,但也报告了安仁失守和两支队伍在白马河边失踪,而攻占安仁的据说是余干团练李丹。
“是他?糟糕!”杨星脱口说了这么一句,因为他不大确定是老道士引起李丹的反击,还是在道士之前安仁就丢了,反正能确定的是道士的刺杀行动应该已经失败,云鹤子八成凶多吉少!
他倒不是可惜老道,而是余干出兵既说明蓼花子那起湖匪未能成事,也打乱了自己的部署,让东乡背后出现了一口刀。这还了得!
他很想立即提兵东进把安仁夺回来,可屈指一算,自己手下两千人被一枝香带去了进贤,一千人驻守在余江,手头只有五千部队,老爹的后方也不能不守吧?
那能带走多少,三千、四千到头了。安仁还隔着锦江,凭这点人想过江几乎是不可能。
自己上次打完璜溪又冲进安仁,那纯粹是个意外,因为官军过江的通道浮桥被自己夺了,占着先机呢!这回可不同,人家已经据城而守,这边又丢了石港造的船只,可以说完全没有胜算。
杨星很烦恼,不停地在屋里走来走去。但不管怎么说,银陀这事是个好消息。也许……可以借他的力呢?
想到这里杨星立即派出了联络使者去贵溪方向,哪怕银陀只派支千人的队伍从南面牵制,自己这边压力都会小很多!
但他不知道的是,在他犹豫的这两天时间里,一条条命令已经下达到余干,青衫队麾下所有人都行动起来开始备战。
安仁的出资委员会也在周歆倡议下向二十八家酒楼、饭庄提出优先制作队伍需要的干粮供给前线的号召;
四千名民夫从各村镇向安仁汇集,大批马车、牲畜经儒学学生编号、登记,源源不断地向塔洲汇聚。
这些学生已大部返校,他们在周县尊和名儒干淮洲先生的鼓励下志愿协助,由参谋部派遣一名参谋和一名镇抚管理。
学生中部分登记出资的人、物、财、粮,另一部分负责将物资分配到各个需要的位置上去。
周芹急匆匆地跑来见李丹,他将要乘坐轮船带着船队北上,和大白雁会合后前往湖西青岚湖。
放步兵在罗溪登陆后,水营继续走抚河溯流而上,让教导队和陆战队登陆并占领金山寺,切断敌人溃逃南返的道路。
“我说都巡检,这个木制的滚水和滑轮葫芦好用是好用,但还是不如金属的耐磨,基本上走一天下来就要更换一只,水手们行军后还得修船,这个太费劲了。
无论如何,你得催余家寨赶紧多做金属的,这一打仗用得狠需求量大,不如换成金属的耐用。总之不管木头的,还是金属的,统统要大量准备,这个事得优先!
要是打到半截船走不动,那在水面就是个靶子,可是会死人的!”他很认真地对李丹说。周芹口里的木滚水就是轴承,因加工金属的轴承太慢,所以生产时便用硬木轴承代替。
但那东西平常走船用用尚可,打仗时就不够看了,所以周芹着急地跑来,特地就是为这小小的轴承。
“新工厂还没开工,现在金属料哪里都缺。”李丹也感到遗憾,可目前产力和原材料都摆在那里。
“我尽力给你解决。”他苦笑着回答说,但心里明白实际新的一批轴承都被调去增强投石车和重型驷马货车的轮子了。
水营还好是在水里行船,有桨、有桅帆,陆营的车辆面对的,那可是这时代坑洼、高低极其多样化的路面呵!怨不得李丹偏心。
“这次打回抚州,老周你可要辛苦啦!”李丹把话题引到这上边,也是想提醒周芹现在是要进入他的主场作战了。
提起这个周芹咧开嘴:“都检点放心,我已经派人回去联络弟兄们,保证到时大军进入抚州境内就会处处有人接应!”
“我知道献甫(赵敬子字)和你议过很久,应该商量得比较周密了。不过还是要把困难和意外多想些。”说到这里李丹忽然笑着问:“听说嫂子这次也随军?”
周芹嘿嘿地笑:“我说不叫去她不肯,非说要当回梁红玉不可。
没事,我特地安排了人手照应着,再说她身子结实,前面受的伤已经全好,不碍的。去就去吧,顺便回去给爹娘坟上磕个头,这进门的事儿就算办全了!”
“好吧,你既然安排妥当我没意见,不过她刚怀上,这个时候坐胎还未稳,你叫她在后面压阵可以,千万别叫她往前冲,这头胎动了胎气,女人会落下毛病的!”李丹说着还很认真地点点头。
周芹咧嘴,抓抓后脑勺:“你还懂这个?”
“你要是不信,找安仁本地最好的药局‘善同大药房’去问问,我可没唬你!”李丹说完,招手让毛仔弟找出抚州地图,问周芹说:
“趁你在这里,我问个事情。你觉得杨贺那
厮要是被打垮,会往哪里逃?献甫他们参谋部一致认为肯定是沿着汝水朝金溪退,所以打算在灵谷山下让陆战队设伏阻击。
可我总有个疑问,觉得他不一定非要往金溪跑吧?”他说着用手指着道:
“说他们去金溪,前提是假设那个时候杨贺父子已经得知了戈阳有银陀这支乱匪,认为他们可能会联络银陀予以接应。但这个前提,我怎么觉得有些牵强呢?
你是抚州本地人,你怎么想?”
周芹没直接回答,而是转身让毛仔弟去把宋小樵和陶绶两个找来。李丹知道他这是要给二人学习和思考的机会,笑着没有说话。
等他两个从院子里跑进来行过礼,周芹叫他们到地图近前来,然后把刚才的话题说了,但没提参谋部。然后他问二人:
“怎样?要是你们选择,抚州打不下来,东乡和余江又丢了。北边金山寺那边又来了几千对手援军,你们怎么选,是不是往金溪跑?理由是什么?”
二人互相看了看,宋小樵朝陶绶拱手,意思你年长,请先说呗。陶绶歪着头拧起眉毛来想了会儿,说:
“我觉得应该是退往金溪,不是说他们从泸溪过来的么?走金溪原路返回,然后经过龙虎山北上和戈阳的银陀会师才是正理。你们说是吧?”
“也不一定。”宋小樵学李丹的样子抱着两臂,左看、右看,然后说:“凭什么他就不能虚晃一枪去建昌府?或者干脆掉头往庐陵把官军甩掉?”
李丹和周芹对视一眼,周芹不满意地说:“别瞎猜,都说说理由!刚才陶公服(陶绶字)说过理由了,合情合理,你小子的理由呢?拿出来摆摆我听!”
“师傅在上,徒儿献丑了。”宋小樵拱拱手,然后说:“往建昌府,可以打一个突然袭击,虽然需要翻山越岭,可等咱们醒悟过来赶过去,他兴许已经逃往广昌了。
你们看建昌府这个地形,在南城或者曾潭摆上一千人,我看可以把五、六千大军挡几日没问题!
唯一可虑的是如果邵武、建宁那边的官军从衫关或者百丈岭突然翻过来,那可能反倒让局势逆转。
不过这种可能性太小,毕竟官军跨府行动还勉强,跨省追击就太罕见了!”
“但也不是没有,”李丹说:“只要是兵部和五军都督府的联合命令,邵武那边就可以出兵。你继续说。”
“如果考虑邵武有出兵的可能性,那么我觉得他们去吉安府的可能性更大!”宋小樵拍了下桌子:
“庐陵往南山高林密足以和官军周旋,且有苗寨方便煽动、蛊惑,四周不论哪个方向来剿,只要有一路没有及时合围他们便很容易逃脱。”
“说得挺热闹。照这样讲,现在吉安府早该反贼遍地了才是呀?”李丹微笑说:“可是好像现实并非如此。”
“我觉得这可能是因为那边山多、田少、人稀,不方便养兵的缘故。”宋小樵回答:“我手下就有吉安人,听他说过那边有些地方行百里都不见得遇上人家。”
“那你还认为杨贺会选吉安府?”陶绶问。
宋小樵很认真地想了会儿,带着矛盾地自言自语:“是啊,他好歹也有三、四万人马,就算被打掉三成,那也还有两万多,这么些人跑到吉安府去,难道等着饿死、困死?”
“如果……他们不是往吉安,也不去建昌府,剩下就只有一个方向了。”陶绶疑惑地看看大家:“不过这个方向要走好多路、翻好多山!”
“这个杨贺应该不害怕,他不是从福建都走到抚州了么?”宋小樵刚说到这里就明白陶绶的意思了:“陶大哥的意思,是说他们可能去袁州么?”
“正是!我觉得杨贺不一定对吉安府很了解,但他一旦发现那里是个死地,恐怕就要另想主张了!各位请看,南下是雩都卫和赣州、宁都两座坚城。
除非他们翻山越岭不损兵卒,否则很难拿下这些城池,而赣州境内靠河流进行兵员组织、调动反而比较容易,是个难啃的硬骨头!
赣州旁边的南安,地形和吉安府差不多,没必要翻山越岭过去,且南安郡王颇得人心,是本朝三贤王之一,他们去了不一定能落到好。
若是继续往西,茶陵那边苗人彪悍,也是个地广人稀,解不得渴。
只有往北到临江府的新喻、清江,或者袁州府的分宜、宜春地区才有更多的人口和比较富庶的商户、乡绅,对他们来说更值得冒险!”
李丹看看周芹,两人都微笑起来。陶绶果然年长几岁很快就想到了江山军的软肋,他们是需要抢劫富裕人家才能维持士气的!
“好,我明白了,多谢你们的意见!”李丹送走他们转身回来,周芹正眯着眼看他:“你说他们会真的进入袁州府吗?”
“我觉得这种可能性很大!”李丹点头:“看来还得让人去找找宥之(萧万河字)兄,他现在不知道在哪里,队伍怎么样了?能不能在吉安府帮咱们一
把?”
周芹撇了撇嘴:“人家不喜欢和咱们混,,犯不着攀这个高枝吧?”
李丹笑了:“老周,这说酸话可不像你的为人。老萧担心家里,所以带人回去保卫乡梓也情有可原。毕竟咱们都是茶山社的同仁,何分彼此你说是也不是?”
“可你看老潭,杨家占了泸溪,他心里能不着急?还不是跟着弟兄们一天天、一仗仗地打下来?他可有提出过要带人回建昌府的话?这就是不同!”
李丹摇头苦笑,知道在这个问题上包括孙社等一批老人在内,私下里都对萧万河带自己的人与大队分离颇为不满。
这问题李丹不想过多涉及,希望保持大局稳定为主,在强敌环伺的情况下,内部总还要维持团结才好。
就在这时,前院一阵嘈杂声,接着便有人从三清殿跑出来奔到廊下叉手大声道:“禀大人,赵督察领着天使到前院了,请大人前去接旨!”
“什么?接旨?”李丹愣住了,自己个九品的芝麻小官,皇帝给自己下旨?听上去怎么都不像是真的呀!
他看周芹,周芹正瞪着眼睛瞧他。过了两息的功夫,周芹才吸口气说:“大人还是去看看什么情形吧,万一真的呢?”
“真的,错不了!”赵敬子的声音在窗外叫道:“起码督察使大人来了这是没错的,你总不能叫他等太久?”
一想也对,李丹赶紧出来,后面赵敬子、周芹、陆九等人,还有大群跑出来看热闹的参谋本部人员,一群人穿过侧门来到灵官殿前空地上,见果然是赵重弼站在院内。
李丹上前参见行礼,赵敬子拉住毛仔弟和陆九,叫他俩拦住其他人在二十步外,又叫过钟四奇让他赶紧找几枝香来。
这时候就听赵重弼笑呵呵地让李丹免礼、平身,然后指着身边一位晒黑了的锦袍纱帽少年和他身边的褐袍革带官员说:
“这两位分别是宫里内书房行走刘喜刘内侍,和黄门司舍人张平,他们是奉旨来安仁的。”
李丹刚“哦”了声,那张黄门便微笑着取下肩上的锦缎包袱,放在刘喜手上托着,边打开边说:
“本以为这边打仗路不好走,谁想各巡检分司、民兵队、团练水营竟配合默契,真叫某大开眼界呵!”
李丹正想谦虚,不料他脸色一下子严肃了,说:“面前这位可是李文成公的长公子讳丹的便是么?”
“正是卑职。”
“圣旨到,李丹接旨!”
李丹向后一看,正瞧见钟四奇不知从哪个角落里寻来四、五支断香,参差不齐地插在殿前铁香炉里燃着了,袅袅青烟飘摇直上。
“贵使请稍候。”李丹记得前世看过,说接旨必须正衣冠、净手,然后三跪九叩方可。
张平一愣,他还未见过让宣旨官候着的。只见李丹跑到钟四奇面前和他嘀咕了句什么,后者恍然明白地飞身朝后跑去。
李丹来到香炉前伸出手用烟将手心、手背都熏了熏,这才摇摇摆摆走回来。
钟四奇跟在他身后跑回,手里拿着一卷不知哪里找来的芦席匆匆铺在地上,李丹这才在席边站定,大声说:“臣李丹,恭迎圣旨,吾皇万岁、万万岁!”
说完,就在那席子上完成了三跪九叩的大礼,心中还在嘀咕要不要把这席子送回家交给姨娘收藏?
这时瞥见那内侍和宣旨官脸上都露出了满意的笑容,他松口气,知道自己做对了。
张平见他行礼毕大声回答:“圣躬安!”然后展开那金灿灿的卷轴:“朕,承天应序,受兹明命……。”
“咦,怎么不是‘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李丹想着,听张平继续往下读这篇不知出自谁手,文采飞扬就是一般人听不懂的“好文章”。
连他这样自以为“文化青年”的都得连蒙带猜,才忽然发现里头其实主要就说了三件事:
朕同意授你武骑尉的爵位;
朕让赵重弼做巡抚江西及赣南诸地兼提督军务,你到他手下做团练大使兼宣慰经历;
给朕保住丰宁郡王的命,或派人接他进京觐见!
什么?李丹以为自己听错了,丰宁郡王,难道不是抚王,不是赣王、宁王或者南安郡王,偏偏是那个远在上饶的丰宁郡王?
皇上这是什么意思,他大概不知道戈阳、横峰甚至铅山都可能已经落入银陀之手,上饶已经是座孤岛,飘摇欲坠?李丹一时愣住了。
怎么办,这圣旨到底接还是不接?那张舍人和姓刘的内侍都在自己面前站着。哦,还有个赵大人!接了,这个任务可怎么完成?
不接,这满院子的人前后跪了一地都瞧着呢……!李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好,就这么趴在地上一动不动、一言不发。
只有他自己才知道汗水正沿着脊梁打湿了里面的衣衫,衣服贴在身上,这滋味可真不怎样。没想到接圣旨原来是这样的感受,要么怎么都说“伴君如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