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六年,腊月二十九,锦州城内石坊街。弦月高悬,北风呼呼地刮打在脸上,如同刀割。
这是一年里的最后一天,虽然此时的锦州,已经成为了边关前沿,但这年,还是要过。
阖城的军民,都指望着能够跨过这辛苦悲惨的年关,为来年博一个好兆头。
因此,鸡鸣声刚刚响彻,即便天还黑着,锦州城内就已经如同炉上的沸汤,鼓噪了起来,纷纷从炕上、蓄草上爬起来,贴倒酉(春联、福字)、蒸馒头。
哪怕最穷苦的人家,也咬咬牙,狠下心来置办年货夜饭。
虽然天还黑着,但街道上的人明显比往日要多了许多,有扛着扁担挑着货的、有推着推车的,一时间熙熙攘攘,人声鼎沸。
人群脸上充斥着少有的喜气以及希冀。
与寻常列队出门相比,韩林今日故意晚了半个时辰。
今日,他们这半队雏稚,要在锦州鸣一鸣。
院中分列着五队,虽然还不甚整齐,同时还有人不由自主地去动,高举着火把的韩林今日不准备计较。
等到第一缕晨光微微显露,韩林灭了火把扔在一旁,挥了挥手,大喝了一声:“出发!”
言罢,甲字队队官高勇当先越众而出,随后二十四人摆开了一字长蛇。
跑在队侧中央的韩林,看了看众人身上遍布的鞭痕和淤青,略微点了点头。
这跑比走要好一些,跑起来找对节奏整个队伍就会看起来整齐一些。
虽然还是有些人跑着跑着就乱了节奏,但不一会,就会重新调整回来,整个队伍看起来颇有气势。
沿途已经有一些游手好闲的纨绔、青皮以及好事者等着,见到他们出来,哄堂大笑,不时还有人响起了口哨。
韩林对他们熟视无睹,丝毫不予理会,但队伍中的其他人,面上和往常一样,有些不好看。
甚至比往常更甚,因为他们已经知道,今日还要唱歌,这定会招致更多的嘲笑,出更多的丑。
眼见前面围着的好事者越来越多,也渐入繁华地段,沿途的行人也纷纷对他们侧目。
今日的游闲、青皮、喇虎似乎更多了些。
他们也已经约定好打定了注意,要在前面拦路,就想让这些看起来新募的战兵出出丑,寻寻乐子。
韩林明白了他们的心思,面色陡然转冷,“噌”地一声拔出腰间的腰刀,对着前面堵路的人群大声喝到:“游击营麾下贴队早操,挡路者以军法处置!”
他身侧跑着的战兵们,这些日子里也憋了许久的气,听到自己的贴队官如此说,各个豁然抬头,露出了一副凶恶相。
足下的步幅更快了些,对着拦路的好事者像一辆惊了马的马车一样,直冲冲地对着人群就撞了过去。
精气神也陡然一变,整个队伍竟在此刻有了一股子汹汹气势。
拦路的青皮们吓了一跳,纷纷躲避,甚至有几个摔了跤,连滚带爬的,让众人分外解气。
韩林哈哈一笑,接着,用手在空中挽了个刀花,将刀收入刀鞘。
他一边跑着,一边高声唱道:“烽烟起,角声扬……”
“预备……
“唱!”
身侧的战兵纷纷开了嗓,大声唱道——
“烽烟起,角声扬,连云蔽日国有殇。”
“胡儿铁骑今又至,泱泱万里已无乡。”
“辱姊妹,戮爷娘,怜我父老泪仓皇。”
“传羽檄,着金甲,唤那九州好儿郎。”
“勿空视,莫坐望,争驰此身撒肝肠。”
“擂战鼓,催战云,共赴国难挺刀枪。”
“你我当有怀死志,岂任鞑虏纵猖狂?”
“西风作弦星为箭,力挽半月射天狼。”
“教彼妇女无颜色,杀得胡地咽声长。”
“赴汤马革莫悲切,蒿里薤上葬贤良。”
“天为坟茔地为椁,诛了鬼伯斩阎王。”
“呼亲朋,引伙伴,且以贼服拭剑芒。”
“袍泽同忾皆奋进,挥戈重焕日月彰。”
“杀奴!杀奴!杀奴!”
韩林刚唱得第一句时,围观的人群还忍俊不禁,哄堂大笑。
待整个队伍歌声响起后,盖过了笑声,逐渐鸦雀无声。
待听到“辱姊妹,戮爷娘”这一句,围观的人群开始咬牙切齿,有人开始啜泣。
“杀得胡地咽声长”这一句,原本无声的人群又开始叫嚷,只是由嘲笑化作了叫好。
行人不再走路,车马亦驻前行。
韩林等人的歌声,如同一个响亮的巴掌,抽打在了每一个人的脸上,让他们想起痛苦、想起了仇恨。
随着战兵们一声高过一声的“杀奴”做结尾,人群终于迎来鼎沸,无论男女老少,皆尽跟着喊:“杀奴!杀奴!杀奴!”
甚至有几个人似乎受到感染,高声问韩林他们队还要不要人。
韩林对此不置可否,只是高声道:“那便看你们的本事了!”
随后韩林微微一笑,偏过头去看着自己的战兵,只见人人脸上皆是一副扬眉吐气之色,除此之外,还暗藏了一丝丝自豪。
韩林知道,他这般绞尽脑汁作的军歌,算是成了。
此歌不为别的,一来是唤起人们心中的怨愤。
《道德经》有云,哀兵必胜。
如今人人畏惧鞑子如虎,几乎到了谈虎色变的程度。
而韩林让众人起了的愤慨之心强一分,畏惧之意就弱一分,他的队伍里,不能出现见到鞑子手抖牙颤的人物。
这二来,便是让众人有集体感和归属感,一个人的吼叫可能会引得别人的嘲笑,而一众人的吼叫,那旁人便要掂量掂量。
聚沙成塔,集腋成裘,涓涓细流,汇成大河。
韩林想让众人感受的是那股拧在一起的力量感。
也想让每个人都明白,每个人都是庞大集体中的一份子,前有上官指引,身后有袍泽倚背。
这第三嘛,便是韩林自己想打出名声去,虽然才不到一年的时间,但韩林心中已经起了急。
太慢了,如今才是一个连兵额都不满的小小贴队官。
还是太慢了。
王朝末年之相愈发显现,韩林要在乱世当中自保,就要有利刃坚盾。
现在这个样子,显然不行。
韩林带队在锦州城内这一鸣,成为了人们饭桌上的谈资。
人人都想再睹一番风采,可惜自这日起,韩林的队伍如同偃旗息鼓了一般,接连几日,都未在锦州城内出现。
因为,要过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