榻上,宋济泽闭着眼睛默背经文,可不知为何,“娘子饼”这三个字,总是从经文里跳出来,以至于完全扰乱了他的心绪,他干脆坐起身来,扯掉了眼上蒙着的绷带。
即便外面的阳光不甚明媚,可宋济泽还是觉得有些刺眼,闭着眼睛适应了好一会,才勉强睁开,周围的一切都有些朦胧。
宋济泽翻身下床,摸索着挪动了一小步,一阵钻心的疼痛就席卷了全身,看着膝盖上缠着厚实的绷带,他愣了一下。
屋外,微风浮动,宋济泽紧了紧身上的衣衫,咬着牙一步一挪的来到厨房。
看着陶罐里花花绿绿的粮米,他有些茫然,自小便锦衣玉食的他,很会鉴赏美食,却两指不沾阳春水不知该如何烹制。
就在宋济泽愣神之际,却不小心碰翻了一个罐子,白花花的大米掉在地上,他忙蹲身去捡,可这一动扯得伤口剧痛起来,连带着脑袋也清醒过来。
“我来这里做什么?要亲自做娘子饼吗?就因为棠不苦的一句话?宋济泽你真的是病了!”,心底响起一个轻蔑的声音。
“不!我只是想报答他的救命之恩,这样我们就两清了互不亏欠!”宋济泽急切的辩解道,可周围寂静一片,根本没人和他辩论。
就这样空空的待了一会,宋济泽重新放好米罐,朝西间最大的那间禅房走去。
远远的,宋济泽便看到那间雅致的僧舍门上挂着“休沐”的木牌,他暗暗松了一口气。
想来那些世家子弟早已成群结队的去山下村子里,寻些玩意买些吃食改善生活,虽然远远比不上京城的,但聊胜于无。
走到门口,宋济泽却徘徊起来,心里一遍遍的想着说辞,眼见天色越来越亮,他终于咬咬牙敲响了门。
宋济泽低着头直直的看着脚尖,等了一会,也不见有人来开门,他既失落又有些解脱的叹了口气,刚转身走了几步,却听到身后嘎吱一声。
“见过宋公子”,身后传来一声温润得体的招呼。
宋济泽一转身,就看到一个疏朗的公子立在门前,一袭月白银丝绞花锦袍,将他衬托的很是俊俏英气,虽脸上带着浅浅的笑,可负手而立站的笔直,给人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高贵。
此人正是陪护曹忠前来研学的羽兵营统领,也是一品骠骑大将军曹东的心腹——曹慕之。
曹慕之定定的看着宋济泽,即便他锐利的鹰眼,已经看到了宋济泽膝盖上的纱布往外渗着鲜血,可手上却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
他的谨慎不无道理,毕竟京城中谁人不知,宋将军公然在朝堂上质疑皇上的和亲政策,要不是皇上宽容大度,这宋家上下早该被满门抄斩了。
宋济泽努力稳住身形,款款回礼:“见过曹公子”。
“不知宋公子所为何事?”曹慕之语气平淡,眼睛却不动声色的打量着,面前这个年龄相仿的少年。
初升的太阳一照,宋济泽清朗俊秀的轮廓便被勾勒的清楚,他莹润的脸颊像块被精雕细琢过的羊脂玉,就连苍白的脸色也为他增添了几分一碰就碎的娇美。
美的这般柔心弱骨,就连曹慕之这样铁石心肠的人,也不由得我见犹怜起来,他突然就明白了,为何公主那般倾慕于他,这实在是人之常情。
“嗯......\&
宋济泽踌躇着不知该如何开口,生平第一次求人,还是因为这样的事情,他总觉得说来有些愧对自诩的气节。
看着宋济泽紧紧皱着眉头,曹慕之知道他此次前来并不是只为寒暄,于是轻声道:“宋公子不必拘谨,如果有什么能帮得上的,您尽管开口”。
这番善解人意让宋济泽更难为情了,半晌后,他终于叹了一口气鼓足勇气的嗫嚅着说出了此次的来意。
“那个...我...”,他纠结着措辞,最后脱口而出的却只有一句:“算了……”
曹慕之见他为难,猜想是什么需要商议的大事,眼波流转间忙伸手做出邀请的姿势:“宋公子,是我怠慢了,您请屋里坐吧”。
宋济泽轻叹一口气,还是随着曹慕之走进禅房深处,他不动声色的环视一圈。
紫檀雕花的太师椅、镶嵌着白玉金珠的香炉,就连当堂挂着的佛祖图也描着金边,原本素净的禅房此时被装点的别有一番风味,精致典雅又不失奢华大气。
刚坐定,下人就捧着几盘糕点上来,各式各样花花绿绿的糕点,被白瓷玉盘衬托的更加精美。
“宋公子快尝尝,只是府里的下人手拙,怕不合公子的胃口?”曹慕之嘴上说的客气,手上却聚精会神的拿着茶盖,细细刮去表面的浮末。
宋济泽轻咬一小口,便夸赞道:“真是极好的糕点……”
“宋公子过誉了,不知今日所为何事?”曹慕之放下手里的瓷杯,定定的看着他。
“嗯……曹统领,我有个不情之请,不知我能否拿些糕点回去?”
闻言,曹慕之愣了一下,他实在没想到宋济泽纠结半天,竟然只是为了几块糕点。
好在曹慕之早已见惯大风大浪,眼里的惊诧转瞬即逝,于是忙说:“宋公子,您这是哪里话,听下人说您受了伤,本来我也是要去拜访您的。快来人给宋公子打包些糕点”。
不一会,下人就极麻利的奉上来好几个花花绿绿的纸包。
“曹公子的好意宋某记下了,改日定当感谢”,说罢,宋济泽便拿起桌上打包好的糕点,告辞离开了。
看着宋济泽一瘸一拐远去的背影,曹慕之轻呷了一口香茶,暗暗的回想起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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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说曹慕之和宋济泽第一次见面,还是在干爹曹东的寿宴上。
那时曹东刚被皇帝提拔为羽兵营总统领又赶上寿辰,可谓是双喜临门风光无限。
所以前来贺寿的达官贵人络绎不绝,曹东迎来送往忙得不亦乐乎,可即便如此,他依旧抽空提醒曹慕之:“慕之,你看东南角的那个小孩子”。
曹慕之顺着曹东的眼神望过去,透过密密层层的人群,果然在东南角的角落里,看到一个皮肤雪白的孩子。
和其他笑容谄媚,抓紧一切时间忙着巴结权贵的人不同,那孩子正乖乖的待在角落里,欣赏着一盆紫色吊兰。
“你可不要小看那个孩子,将来他一定会是个人物,平日里你要多留心他的举动”,曹东声音不大,却一派严肃的语气。
“是,属下遵命”,曹慕之嘴上答应的利索,心里却不以为然:一个小孩子而已能翻起多大的浪花?
这样想着,曹慕之又忍不住看了宋济泽一眼,只见他依旧观察着那盆吊兰,一派纯真无邪的样子。
突然,曹慕之想到自己像他这么大的时候,却已经家破人亡了,为了生存不得不动手杀人,这样想着,他眼里氤氲开一片嫉妒和愤恨的怒气……
“见过曹副统领,早就听闻您......”,曹慕之正想着,却被一个面生的官员打断了,他只好举杯附和着,再转头却不见那孩子了。
后来,曹慕之开始暗中观察宋济泽。
刚开始还日日盯着,可后来发现他每日就是翰林院、宋府两点一线的单调生活,连过年过节也不出门参加什么活动,时间一久,曹慕之对这个书呆子没了兴趣。
直到那日,曹慕之看到宋将军在大殿上,竟敢和皇上针锋相对,他才明白了义父的用意——虎父无犬子!
那日,天还灰蒙蒙的一片,曹东早早就派人叫他起床,两人收拾一番便匆匆赶到前乾宫外。
宫门前,曹慕之踩在一圈幽微的亮光里,眼见这光昏暗着,他抬头去看,却见宫檐挂着的硕大的灯笼里,只孤零零的立着一根蜡烛。
曹慕之默默垂下头,想起前几日义父的叮嘱,他直挺挺的站在曹东身侧,余光中瞥见义父不时的看着,那条唯一通向皇宫的来路。
在等谁?曹慕之意识到义父在等人,可想了一圈,也没想明白当朝还有谁,值得义父这样早的来等着。
正思索间,一顶轿子翩翩而来。
曹慕之紧紧盯着,轿帘被轻轻掀开的瞬间,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从里面快步走出。
待那人完全走出轿子,曹慕之才看清是个四十几岁的男人,那张刀削斧凿般分明的面庞上,嵌着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浑身散发着不容小觑的威严气息。
曹慕之看得有些呆了,曹东却先他一步热情的迎上去,一把抱住那人的肩膀笑起来:“仁远兄,许久不见还是这般威武”。
那人也笑着应他:“慎如兄说笑了,为国为民鞠躬尽瘁而已”。
“之儿,还不快拜见仁远将军?”曹东招呼着曹慕之。
曹慕之回过神来,忙跪倒在地恭敬道:“晚生曹慕之,见过仁远将军”。
“孩子快起来,慎如兄何必多礼,吓着孩子”,宋仁远亲热的拉起曹慕之......
一番寒暄后,三人步入朝堂,各站一列,等着皇帝上朝。
直等到午时,可皇帝却迟迟没有上朝,正在众人焦心之际,两个胖太监终于搀扶着皇帝,从厚厚的帷幕后出来了。
众人忙俯身跪拜,曹慕之一边随着众人恭敬的行礼,一边悄悄去看。
已至暮年须发皆白的皇帝,今日看上去格外憔悴,他颤颤巍巍挪向龙椅的身子,好似风中残烛。
帷幕距离那龙椅并不远,可皇帝佝偻着脊背折腾了许久,才艰难的被扶到龙椅上。
众臣恭敬的跪着,却迟迟不见皇帝唤众人起来。
咚的一声,几册奏折被掷到众人面前,众臣顿时紧肃起来。
“众...爱卿......突厥袭扰边境之事,诸位......有何见解?”皇帝断断续续的问着,喑哑的嗓子里听不出情绪。
“臣以为......”,曹慕之余光里瞥见,沈尚书执笏进言在,只是他话只说了一半就停住了。
“咳咳咳~以为如何?”皇帝咳嗽几声追问着,一旁的太监忙递了茶水过去。
“臣之犬子幼时钟爱花糖,糟妻担心只顾吃糖少了饭食,故而很少购买,幼子整日苦闹不止,那日我见孩子哭的实在伤心,可怜之下给他买了些花糖,当晚幼子不仅不再苦闹,连晚饭都多吃了......”
这样没头没脑的家常琐事,让许多大臣纷纷侧目,一脸疑惑的看着沈尚书。
曹慕之却从中听出些潜藏的意思,他又悄悄去看义父,果然义父还是一脸平静,似乎早就料想到了一般。
皇帝沉吟半刻,才悠悠道:“你...你是说给突厥小儿些花糖?”
那沈尚书忙直起腰杆,应道:“回皇上,正是如此。突厥小儿不过是在那边塞之地待的久了,生活艰苦才总来袭扰,依我看,只需送与他们少许贫瘠之地,他们便要感恩戴德的来进贡了,况且有他们守着,若是再有人来袭扰,他们便会替我们出兵了,实在是一举两得啊!”
沈尚书越说越激动,到最后连口沫也横飞起来。
闻言,大殿上四处响起窃窃私语。
“是啊,沈尚书说的是......”
“那突厥小儿何足为惧,一点小小恩惠便能捏住他们的七寸......”
“臣以为,祖宗疆土不可尺寸与人!祖宗血脉不可拱手让人!”一声响亮的怒吼炸起,众人纷纷循声望去,却见宋仁远满脸青筋暴起的愤慨着。
“咳咳咳~咳咳咳~”,皇帝剧烈的咳嗽起来,慌的一旁的太监,又是给他顺气,又是给他倒茶的。
可情况没有丝毫好转,眼见皇帝咳的快要闭过气去,众人都吓的低了头,只有宋仁远还笔直的跪着,直直的看着皇帝。
“扶皇上去寝殿,请御医过来!”一个威严的声音从侧面华美的屏风后传来,众人听出是萧太后的声音。
几个侍卫和太监七手八脚的把皇帝抬下去,大殿上沉入一片死寂的安静中。
“众卿请起”,萧太后沉着嗓子喊了一声。
众人都愣住了,其实大家早在一年前,就习惯了萧太后坐在屏风后听政,可号令却是第一次听,一时愣在原地,不知该如何接话或反应。
那萧太后也不恼怒,一挥手,一个太监捧着一卷金黄的绸布,他展开那绸布,朗声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自登基以来,夙夜忧叹,未尝有丝毫懈怠,只为保我河山佑我百姓。然身染沉疴病体难继,每念及此,心焦如焚。”
“于此多事之秋,为保千秋社稷安稳昌盛,朕深思熟虑,特请萧后主持殿议,望诸位忠智之士,尽心竭力协助太后,共商国之大计,钦此!”
太监尖细的嗓音在大殿上回荡开来,直听得众人心尖打颤,不甚冗长的圣旨,却表达出明显的意思。
可听谁号令这件事,可不像买花糖一样简单,如果会错了意,站错了队,那便是再也别想吃花糖了。
于是众人都沉默着,既不敢出声答应,也不敢出声质疑。
过了许久,才终于响起一声:“臣接旨,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众人忙抬头去看,竟看到最前排的曹东喊了话站起身来。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连忙紧随其后,高喊起来:“臣等接旨,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曹慕之看着众人接二连三的站起来,眼里闪过一丝得意,扫视一圈却见义父身边有一处突兀的凹陷,他定定看过去,却见宋仁远居然还跪在地上.......
“宋将军这是何意?难不成是要抗旨吗?”,萧后的语气严肃起来,连声调也大了几分。
曹慕之听得心里一抖,忙去看宋仁远,他脸上却没有丝毫变化,还是直直的跪着:“祖国疆土不可尺寸与人,望萧后三思!”
“宋将军宅心仁厚爱国情深,你且站起来,我们从长计议”,萧后的语气稍微缓和了些,宋仁远思考片刻,才缓缓站起身来。
“依宋将军之高见,该如何平定这突厥乱贼?”萧后直白道。
“恳请萧后再给我两万军马,半月内我定灭那突厥小儿”,宋仁远极坚定道。
众人又议论起来:“两万?那又得花多少钱啊?”
“户部总管上来议话”,萧后又道。
只见一个戴着半块琉璃镜的老翁徐徐走上前,他极恭敬的作了揖才道:“户部尹温书,听令。”
“两万军马行军十五日,需要多少银两?”
哗啦一声,只见尹温书从怀里掏出一个袖珍算盘来,他枯朽的手指上翻下飞起来,墨玉算珠被划拉的哗哗作响......
众人都紧紧盯着,直到咚的一声,当最后一颗珠子也站在了自己的位置上,尹温书终于停了手。
他仔细看看手上的算盘,才回道:“回萧后的话,按最基本的粮草供给来看,两万军马十五日至少需要十五万两银子......”
闻言,大殿声暗暗响起叹气声,沈尚书又执笏进言道。
“请萧后三思,年初苍山郡、武陵郡等诸多郡县都遭了水灾,多亏朝廷拨了赈灾款,这才度了灾祸,如今百姓们刚将早稻栽下去,别说十万两银子,就是三千银子苍山郡的百姓们也凑不出来了.......”
说着,那沈尚书就跪在地上无奈的哀叹起来,一旁武陵郡的徐尚书,和潇湘郡的张尚书也齐齐跪在地上,各个眼里含泪。
一片静默中,曹慕之依稀听到几声细微的响动,循声望去,竟瞥见那沈尚书的膝边湿了一片.......
若不是前几日沈尚书来府中拜访,曹慕之差点就要被他的眼泪骗住了。
几日前,曹府的书房里,曹东端坐在太师椅上,曹慕之立在他的身旁。
书房门一打开,一个清瘦的连两颊都有些凹陷的人走进来,他极恭敬的跪在地上:“见过曹统领”。
曹东忙道:“沈尚书何必多礼,快快起来”,那沈尚书脸上堆着笑,慢慢爬起来坐到椅子上。
曹东轻呷一口茶水,才道:“近日郡里的水灾可好些了?”
“多亏大人帮忙,为我苍山郡争取了许多赈灾银两,这才勉勉强强的过了灾,这是卑职孝敬您的”,说着,沈尚书一拍手,几个奴仆便抬着沉甸甸的箱子上来了。
待众仆下去,沈尚书才邀请曹东:“曹大人,这是卑职的一点心意,还请您挪步去看看”。
曹慕之跟着曹东信步过去,却见那毫不起眼的箱子里,装满了灿灿的金子。
“沈大人太客气,这些金子我只要一半,毕竟这次户部的尹大人也出了力”,曹东又回到太师椅上,淡淡的说着。
沈尚书眼珠一转,立刻明白了过来,忙道:“大人见教的是,我这就给尹大人也送些去......”
曹慕之正想着沈尚书的事,却听到萧后开口了:“如今皇上还病着,你们就这般啼哭,像什么样子?”
她的声音很轻,可听的众人一惊,沈尚书也忙止住了哭。
“年初赈灾的折子,是我陪着皇上一起批的,又怎会不知?既是议事自然会考虑周全,几位尚书起来说吧”,萧后换了语气,温柔中透着关怀。
那三个尚书忙谢了爬起来:“多谢萧后,多谢......”
“尹温书,现在朝廷的库房里还剩多少银子?”萧后又问。
“回萧后,除去每月发往各郡赈灾的银子,宫衙里各样的吃穿用度,以及为皇上六十大寿预备的银两,还有不到三十万两......”
三十万?曹慕之心里一惊,他怎么也没想到,国库竟已亏空到如此地步。
只看数字,好像能负担那两万军马的粮草,可这才年初,库里的银子不仅要坚持整个宫衙用到年底,还要为皇上的六十大寿做好准备,那本就是上不封顶的无底洞......
若是各郡再遇上什么天灾人祸,那便没有一点回旋的余地了......
曹慕之心里想着,又悄悄去看义父,却见义父依旧一脸恬淡,仿佛众人讨论的事情与他无关。
曹慕之有些疑惑,又悄悄去看宋仁远,只见先前还义愤填膺慷慨激言的宋将军,眼下却好似被浇了一盆冷水,那张因愤怒而涨得通红的脸庞,此刻已褪去血色,只剩下一片苍白与黯然。
“郡里的百姓们刚恢复了生计,不能不顾......”,萧后的话让那几个尚书燃起希望,眼里闪出亮光来。
可紧接着,萧后又话锋一转:“可边境战事若是不理,便助长了贼人的士气......”
闻言,那几个尚书眼里的光芒又黯淡了几分,宋仁远缓缓抬起头,定定的看着那块屏风。
等了许久都不见萧后说话,宋仁远又上前一步拱手道:“萧后,可以先把安西郡的八千军士调给我,我至少能拖住那突厥贼人三四个月,那时各郡的早稻也都成熟了,朝廷便可以不再拨发赈灾银了......”
“呵,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眼下那早稻刚种上,谁也不知道四个月后收成如何,若是收成不好,百姓们饿的谋了反,到时候宋将军再千里迢迢赶回来平定吗?”沈尚书当即回怼过去。
“你......”,宋仁远一时气结,愤恨的瞪着沈尚书,那沈尚书也不怕他,也瞪着他。
朝堂之上,众人陷入一种微妙的剑拔弩张,除了曹东和曹慕之目不斜视的看着前方的龙椅外,其他人都或明显或隐晦的斜瞪着宋仁远。
众人各怀着鬼胎都屏住了呼吸,静静等着萧后的后话。
又等了许久,萧后还是没有说话。
“诸位同僚都是爱国心切,言辞激烈亦能理解,不过还请诸位仔细想想,如今情势唯有萧后说的极是,既要安抚受灾的百姓,又要震慑那边境的突厥贼人,以我拙见,堵之不如疏之!”
曹东的话说的云里雾里,众人都没听懂,那萧后也缓缓的开口了:“曹统领这是何意?”
“臣惶恐”,曹东极恭敬的跪在地上,曹慕之也连忙跪下去。
“那突厥贼人前来袭扰,无非是艳羡我祖国疆土的大好河山,和我启和盛世的瑰丽文政,若是派一位公主过去,与那突厥王和亲,教化突厥民众,那契丹上下一心向赵,便只是时间问题了,到那时,我们不费一兵一卒也能征服他们为我大赵所用。”
萧后明明看见众人都纷纷点头称是,她还是故意问着:“诸位意下如何?”
沈尚书率先跪在地上,连连称赞起来:“回萧后,臣以为曹统领说的极是”,其他众臣都纷纷跪在地上附和起来。
宋仁远直挺挺的站着,既不称赞又不反对,只是皱着眉看着远处的龙椅愣神。
屏风后又响起萧后的声音,她淡淡道。
“宋将军,我自知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虽各郡兵力都紧,但我想普天之大,总有爱国志士愿意出些气力,这样吧,我将我的嫁妆变卖些金银,凡是自愿随你前去平定突厥的,都有赏赐,多余的全都换成粮草,你一并带去前线吧!”
众人一听都愣住了,眼见萧后言辞恳切,竟要变卖自己的首饰来支持国事,众人对她都多了几分敬意。
“臣自愿停俸一年为国事效力”,曹东悠悠的应着。
跪着的众人,忙低着头去看曹东,却见他神色淡然不似说笑,各个眼里闪出惊慌,有些眼前一黑险些晕死过去。
过了片刻,户部的尹温书小声道:“曹统领一片赤诚天地可鉴,只是各家各府都上有老母下有幼儿,不可全断了俸禄......\&
闻言,众臣稍稍露出些喜色,纵观整个朝堂,除了性情耿直的宋仁远,便只有这手握国家命脉的尹温书,能与曹东对话几句了,众人将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都定定的看着他。
可众臣还没高兴许久,又听那尹温书继续道:“可国事当前,应当众志成城,依老臣只见,可先砍去一半俸禄......”
众人原本升起希望的眼睛又黯淡下去,但都自我宽慰着,好在还有一半......
“好!诸位皆为我启和盛世的功臣,我萧后承诺大家,度过此次难关,日后定加倍封赏!”
众臣闻言激动起来,高声呼号:“皇后千岁千岁千千岁!”宋仁远被那嘹亮的呼号拖着,沉沉跪下身去......
“今日便贴出告示广招天下能人异士,五日后出拔出关。我亦亲自为舞阳公主准备嫁妆,四个月后送其和亲,若无他事,众卿便退下吧”,萧后轻声说着,语气里却透着疲惫。
众臣都恭敬的叩首施礼,直等到萧后被扶着出了金銮殿,众人才缓缓站起身来。
曹慕之盯着义父,见他小腿微微发颤忙伸手扶他起来,待曹东站稳才默默收了手。
宋仁远已经站起来,只盯着远处的龙椅看着。
“仁远兄,走吧......”,曹东轻声叫了宋仁远一声,宋仁远回过头来。
曹慕之看到一张布满愁容的脸,宋仁远的眉毛已拧成麻绳一般,是一他满眼失望的看了曹东一眼,而后一言不发的走出大殿。
殿外,众臣都未离去,见宋仁远出来,沈卓毫不避讳的朝他翻了个白眼,一旁的徐梓君故意问道:“呦,沈尚书这是怎么了?眼睛不舒服?”
“可不嘛,进了脏东西,磨得眼睛疼!”沈卓故意放大了声量,宋仁远好似没听见一般,从他身侧擦过去。
沈卓又继续道:“徐尚书,你说要请我吃饭,不会是去喝西北风吧?”,如此明显的指桑骂槐,惹得众人哄堂大笑起来。
可沈卓还没笑几下,就被当空一脚踢中胸口,倒飞出去几丈远,他甚至来不及喊疼,便捂着胸口昏死过去。
“你可以骂我,但我决不允许你骂那些用血肉戍边的战士!”宋仁远的喊声,震的所有人都呆住了。
一旁的徐梓君惊呼起来:“啊!杀人了,杀人......”,他的叫喊还没传开,就看见宋仁远朝自己走来,吓的他赶紧跑到曹东身后,紧紧拽着曹东的衣服。
“仁远兄,我来劝他们,你先去歇息吧”,曹东温声劝着,宋仁远又狠狠往地上啐了一口才转身走了。
“去召御医来给沈卓诊病”,曹东低声对徐梓君说了一句,眼睛却紧紧盯着宋仁远离开的背影。
曹慕之也顺着义父的视线看过去,只见宋仁远小跑起来,再抬头,便看到宫门处有个戴着帷帽的白衣少年在等他,两人并行一处,似乎很热切的聊着什么。
直到那一大一小的背影消失了,曹东才懒懒的仰起头,中午时分阳光格外明媚,曹东没由来的说了一句:“之儿,你看看今天的太阳......”
曹慕之顺着义父的手指看过去,可只看了一眼,他便被阳光刺的闭上了眼睛。
低头的瞬间,曹慕之听到曹东悠悠的暗叹一句:“之儿,下次遇到太阳,不要直视它,要变成阴云遮住它......”,曹慕之心里一动,忙点头应允了。
之后几日,曹慕之躲在巷子里,暗暗观察着。
只见宋仁远坐在集市口的告示下等着,从天亮等到天黑再从天黑等到天亮,可除了宋济泽来送饭外,前来应征的人寥寥无几.......
终于到第二日的时候,一个蓬头垢面的乞丐走向了宋仁远。宋仁远先是一愣,而后竟主动迎上去。
曹慕之远远的看着,两人交谈了几句,那宋仁远竟亲热的拍着那乞丐的肩膀,有说有笑起来。
神奇的是,自那人拿着银子离开后不久,竟有越来越多的人前来集市口找宋仁远......
当曹慕之将消息报告给义父时,义父总面无表情的喝着茶似乎事不关己的样子,可曹慕之还是偷偷看到,义父又打开了那间书房暗门后的密室......
五日后,宋仁远带着招募到的三百军士在城门外集合,曹东带着曹慕之前去送行。
只见,宋仁远登上高台,眉眼中透露出一股威严正气。
“吾乃大赵将军宋仁远,今日在此通告三军:契丹贼人胆大包天,扰我边境屠戮百姓,此等血海深仇,不共戴天!”
“国难当头,正是我辈挺身而出、保家卫国之时,祖宗疆土不可尺寸与人!祖宗血脉不可拱手让人!望诸君能同仇敌忾,浴血奋战,扬我国威,护我山河!待凯旋之日,上自重赏奋勇杀敌者,严惩贪生怕死者!”
台下士兵各个听得热血沸腾,站在最前面的那个方脸男人,率先振臂高呼起来:“扬我国威,护我山河!”
其他士兵也紧随其后,山呼海啸起来:“扬我国威,护我山河!”
誓罢,曹东端着水酒敬给宋仁远,宋仁远接过去一气喝了,又定定的看着曹东。
“慎如兄,此去一别难有归期,战况情报我会悉数传入城中,若遇困境,贤弟可踩着我的尸骨击退那突厥贼人”。
宋仁远说的坚定,语气里却透着隐隐的悲戚,曹东拍拍宋仁远的肩膀,默默垂下泪来:“仁远兄放心,刀山火海只要能助你踏平突厥贼窝,我曹某万死不辞。”
嘟嘟~沉闷的号角声响起,宋仁远又抬头看了一眼远处的宋济泽,便不再停留策马远去。
曹东每次看完急报,都会转手递给曹慕之。
曹慕之细细看了便觉得惊异,宋仁远在边境驻扎了五千军士,即便算上新招募的三百军士,也和那三万敌兵实力悬殊,可即便如此,宋仁远竟多次传来捷报。
曹慕之心中疑惑,暗地里曾照着急报上的内容,推演过好几遍沙盘,可无论怎么推演,都只有一个结论——所有的胜利都是抱着必死的决心拼杀出来的。
就这样,宋仁远的部队顽强的抵抗了一个月,那日急报里却传来噩耗,在敦煌郡外五十里外的燕山外吃了败仗。
待曹慕之将那急报放在蜡烛上焚化了,曹东看看飘扬在半空的灰烬,悠悠问道。
“之儿,你从这报上看出什么?”
曹慕之沉思片刻,才道:“燕山之地,四面环山易守难攻,贸然进去死路一条,宋将军攻入燕山,想必是得到了什么情报......”
曹东抬眸看了曹慕之一眼,他淡然的眼神里看不出悲喜,曹慕之一时有些不明白义父的意思,忙低头道:“慕之胡言乱语,还望义父赐教......”
“之儿说的其实不错”,曹东说了一句,却话锋一转,嘱咐曹慕之。
“忠儿这几日在家也歇够了,明日你带他去翰林院听学,各家子弟都勤奋用功,我们也不要落下来......”
“是”,曹慕之忙拱手施礼,心里却揣摩起义父话里的深意。
去翰林院听学?自家公子从小痴傻,别说读书,就是字也不认识几个,去那翰林院也无外乎换个地方睡觉,看来义父绝不是让他送曹忠上学那么简单。
“各家公子都勤奋用功......”
曹慕之忽然想起义父的后半句话,仔细想来便明白了,义父让自己陪护曹忠前去翰林院,估计是要暗中监视,那些世家子弟的动向。
第二日,等曹慕之护着曹忠来到翰林院时,里面早已满满当当的坐了各家子弟。
见到曹慕之,众人纷纷起来行礼:“见过曹公子,见过曹副统领”,言语虽是先敬曹忠,可行礼的角度都对准了曹慕之。
曹慕之习以为常,他不动声色的打量着众人,却见众人的装束不似之前那般华美精致,都换了粗布衣衫,苍山郡的沈晨曦甚至换了麻布衣服。
曹慕之忽然想起,那日在大殿上沈尚书堪称绝妙的演技,心底忍不住嗤笑一声,看来他也传承了父亲的绝佳演技......
“见过诸位公子”,曹慕之淡淡的回了一句。
闻声,众世家弟子这才敢收回手,可还是紧肃的站着,直到曹慕之坐下,众人才跟着坐下。
曹忠好似没看见周遭的一切,他径直穿过人群走到桌案边,一把抓起上面的毛笔,胡图乱画起来。
曹慕之懒得管他,一边翻着手边的《论语》,一边暗暗搜寻着宋济泽的身影,可找了一圈都没看见。
正疑惑着,却听到夫子严厉的训斥声:“几时听学?”
“卯时”,不大的声音,却让曹慕之有了兴趣,他转头去看,果然看见一袭白衣戴着帷帽的宋济泽正站着门口。
只见那夫子面色一沉,厉声喝道:“明知故犯,伸手!”说着,便从袖里抽出一把油光发亮、宽厚结实的戒尺。
“啪~啪~啪~”,戒尺击打手掌的脆响,如同夏日里突如其来的惊雷,瞬间打破了院子里原本的宁静。
“哎?他一向不是最早来学堂的吗?今日怎么迟到了?”曹慕之循声看去,武陵郡的徐平心正探着脖子疑惑着。
“呵,肯定是因为他父亲打了败仗,他害怕的睡不着呗”,沈晨曦满眼不屑道。
闻言,众人七嘴八舌的说来了:“是啊,我也听父亲说了,竟然打了败仗......”
看着眼前这群连五谷也分不清楚,却热爱讨论国家大事的世家子弟,曹慕之的厌恶明晃晃的从眼睛里流出来......
懒得再听他们说的蠢话,曹慕之干脆转过头专心看书,却见曹忠不知何时趴在涂满墨汁的桌子上睡着了,口水混着墨水,沾了一脸......
“呦,这是怎么了?”,那夫子不知何时已走到曹忠身边,说着,就要扯着袖子给曹忠擦口水。
“不必麻烦了,我来吧”,曹慕之淡淡应着,伸手从怀里掏出一个帕巾擦拭起来。
那夫子讨了没趣,只悻悻笑着走上高台。
曹慕之一边给曹忠擦着,一边装作不经意的样子往后看,却见宋济泽站在门槛边安静的看着书。
那夫子摇头晃脑的讲起来,可还没讲几句,便被震天的呼噜声打断了,他气恼的转身去看,扫视一圈却发现是曹忠昏昏睡着。
看着那夫子欲言又止的样子,曹慕之用胳膊肘戳了戳曹忠,曹忠睡得正香,也不睁眼,只是换了姿势继续睡,好在呼噜声小了些。
那夫子满眼感激的看了曹慕之一眼,又见众人盯着他,忙清了清嗓子继续讲起来。
曹慕之用余光扫了曹忠几眼,脸上虽没有任何表情,心底却涌出几种复杂的情绪,羡慕?嫉恨?厌恶?好像都有.......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熬到钟声响起,早已倒下一片的世家子弟们,从睡梦中醒来,懒洋洋的伸伸胳膊蹬蹬腿。
曹慕之收拾好桌子起身却见,除了宋济泽外,众人都没有离开,还恭敬的立着等他,于是和善的笑起来:“我家公子去了诟房,还需些时间,诸位公子自行即可。”
“曹公子,告辞了”,众人忙拱手施礼,曹慕之也拱手回了,众人才依依不舍的走了。
曹慕之百无聊赖的倚着等了许久,终于看到几个侍卫,满头大汗的把曹忠抬出来。
即便隔着一些距离,曹慕之还是隐隐闻到一股臭味,他摆摆手:“直接抬到轿辇上去”。
侍卫抬着曹忠刚出门,却听到一声恭敬的问候:“见过曹公子”。
曹慕之抬眼望去,是武陵郡徐尚书的儿子徐平心,众人都走了,他竟还守在翰林院的门口,还真是一片苦心。
明知道他是奉了父亲的意思不得不等着,可曹慕之还是笑着迎上去,装作一副被感动的样子:“呀,徐公子怎么还没走?”
“啊,我...有些事情想请教曹公子......”,徐平心吞吞吐吐的说着。
“哦?那不如我们边走边说”,曹慕之嘴上应着,眼睛却没看他,见到曹忠已被抬到轿辇上,一挥手,轿夫们便吃力的走动起来。
“曹统领,今日我听路人说宋将军战败了,可是谣言?”徐平心小心翼翼的问着。
听说?曹慕之心底冷笑一声,终于明白了徐平心苦苦等待的用心,不过是为了探探曹府的口风和态度,好提前做好准备......
曹慕之懒得和这无知小儿纠缠,只希望尽快摆脱他,于是信口胡说起来:“哦?还有这样的事?今日我一直陪着公子,倒是未曾听说”。
果然,那徐平心一听愣住了,满眼不可思议的神情,旋即他好似明白过来,只尴尬的笑笑便不知该如何回答了......
两人正说着,转过一个路口,却看到前面层层叠叠的围满了人,连走在他们前面的轿辇也被堵住了。
曹慕之低声对轿夫们说了一句:“绕着北街回去”,轿夫们哼哼哧哧的改了方向。
曹慕之也顺势道:“徐公子,接下来我们便不顺路了,下次再会。”
徐心平忙弯腰拱手:“多谢曹公子赐教,在下多有叨扰,再会再会......”
曹慕之转过身信步走了,只走了几步,却听到尹书彦的吼声:“让你装...让你装!戴着帷帽天天装圣人......”
曹慕之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忙绕进一条巷子里,见四下无人,又翻身上了屋顶。
低头一看,只见一群身穿布衣的少年,正猛力正踢踹着宋济泽,而下脚最狠的,便是冲在前面的尹书彦和沈晨曦。
他们直踢着宋济泽的面门和肚子,眼见宋济泽被打的鲜血直流,他们却更加亢奋了。
宋济泽躺在一片血泊里,痛苦地蜷缩着身体,他试图用双手护住自己的脑袋,但这一切都是徒劳,鲜血从大大小小的伤口中汩汩流出,逐渐染红了地面。
围观的人群没有一个施以援手,还振臂高呼着:“打死他,打死他......”
“怪胎!克星......”
“卖国贼!”
自那以后,曹慕之便再也不曾在翰林院见过宋济泽。
今日再见,却觉得眼前的宋济泽,全然没有了往日的神采,倒是个只有一派口腹之欲的俗人了。
曹慕之正想着,却听到侍卫慌忙来报:“统领,几个世家公子在河边打起来了,公子也在里面!”
曹慕之一伸手,一旁的侍卫忙将暖过的狐裘披风给他系好,众人赶去河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