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颜来找昙曜时,他正埋首在一大片书海里。
自书架蔓延至僧房的正门,遍地都堆放着各式各样的经书、竹简、画轴,一摞接着一摞,混乱中带着点有序。
呵~真是久违了的场面。
“你这是在做什么?要搬家还是要晒书?”
朝颜踮着脚尖努力在夹缝中寻找可落脚的地方,生怕一个不小心就踩到了昙曜的宝贝。
昙曜听到声音从书海中站起身,一手抱着卷竹简,一手握住朝颜,扶着她踏进自己的领域。
“这里面许多都是孤本原着,我怕到时被毁,就想提前清理出来藏到某一处地方。”
所谓“到时”,便是指的法难。
朝颜的眼眸微转,随手拿起一本黄色封面的经书,只听昙曜又问:
“王爷的伤势如何?”
“没什么事,一点皮肉伤。”朝颜漫不经心地说。
“那就好,我向人打探过,听说是有几个道家的信众不满王爷偏袒沙门,喝了点酒,又受旁人的蛊惑才做出这等恶事,人已经被抓进大理寺了。”
朝颜翻页的动作停在半空,吃惊地问:
“你的消息怎么这么快?”她都是今晨才知道的详细经过。
昙曜轻笑一声,握着几本经书放到朝颜身后的一摞,顺手将她圈进怀中,昙曜身上独有的檀香瞬间将她包围。
“毕竟与你有关,贫僧岂能不多关注些。”
“那你从哪得来的消息?”
“沙门虽与道家有些争执,但贫僧也结交了几位道友。”
看着昙曜一如往常的笑脸,朝颜的耳边回响起了昨夜道俊的话:
‘你不要太小看昙曜,他来京师不过半载就能取得太子的信任,不过一年就坐上沙门至高位。也许,他并不需要你的保护。’
想到这,朝颜收起手中的经书,双手抱胸盯着昙曜的眼睛问:
“你可知城中有传言说…是陛下要刺杀你?”
昙曜的脸上闪过一抹失神,转瞬又恢复一片平静。
“略有耳闻。”
“你怎么看?”
“怎么看?贫僧站着看,坐着看,躺着看。”
朝颜气得拿书捶了下昙曜的肩膀,“和我还打哑谜,你直说,这事和你有没有关系?”
“有。”
朝颜的脸霎时阴沉下来。
“贫僧是被刺杀的那个人。”
朝颜:“……”
“昙曜,你今日格外的贫。”
昙曜扑哧一下笑了起来,将朝颜搂进怀里安抚,在她的耳边轻声说:
“颜颜不觉得传言有些耳熟么?”
耳熟?
朝颜这才反应过来,她初听时就觉得有哪里不对,原来这话是她前几日说给太子听的,只不过崔浩变成了魏帝。
“你的意思是…这传言是太子派人放的?”朝颜问。
昙曜松开朝颜,握着她的柔夷低声说:
“贫僧若是猜的不错,太子下一步就会将证据交给大理寺,把所有的罪责都推给崔浩。”
“此举既能平息流言,让陛下重拾对太子的信任,又能给崔浩一记重击。只是…”
昙曜顿了顿,接着说:
“太子没想到杀玄高师兄的人就是陛下,更遑论领会到陛下的深意了。”
“深意?什么深意?”
朝颜感觉自己现下就像个不开窍的稚童,她不是没怀疑过是太子所为,但是魏帝的深意,她倒是从未深入设想过。
“你可想过,陛下为何要杀师兄?”昙曜反问朝颜。
朝颜垂眸沉思片刻,梦境里魏帝杀玄高是为了阻止昙曜还俗,将他高架于道人统之位得以控制。如今陛下未必知晓昙曜的身世,那他杀玄高…
“是为了扶持崔浩一派?重道抑佛?”
昙曜轻轻叩了下朝颜的脑门,微勾着嘴角说:
“只看到了表面。”
“此事与你我的传闻有关,也与户部征收徭役不顺有关。”
“杀师兄,是陛下给太子和沙门道教的敲打。一是警告太子莫要因小失大,枉顾皇家威严;二是告诫佛道两家,莫要伸手太长。只可惜,太子看不明白。”
朝颜呆愣了半天也没反应过来,这…他到底是怎么看出来的?自己是遗漏了什么重要信息吗?
“你怎么会知道这些?”
昙曜又抱起一摞书准备放到角落,听到朝颜的话回头无辜地眨了两下眼睛,与方才精明的僧人判若两人。
“这并不难,陛下已知你我之事,但在传闻流出后,他一直未对我们做什么,你道是为何?”
“有人将此事栽赃给了太子。”朝颜肯定的说。
魏帝可不是那么好糊弄的,他没对他们发难,就是对其他人发了难。并且,她当初抢先太子一步放出‘佳话’,也是顺水推舟,借了太子的东风。
“对,就像你把刺杀之事全推到崔浩头上一样。”
“那为何是敲打佛道两家?”朝颜又问。
昙曜的神色暗了几分,答道:
“鹬蚌相争,渔人得利。”
朝颜被自己蠢笑了,这么浅显的道理都没看出来,亏她三年前还劝说昙曜行事要收敛些,莫要与魏帝抢人。
看着眼前忙碌的身影,她对道俊的话更加确信了几分。能在太子身边混几年,还能抽身而出的,确实不是普通人。
至少是个聪明至极的人。
“怎么这样看着我?”
昙曜将手中的图纸归置好,走到朝颜跟前轻揉着她的头发问。
“没什么,只是觉得你聪明得有些可怕。”
“呵~”昙曜宠溺地笑笑,“你可以让怀什不用守着我了,如今他们谁对我下手,都不是明智之举。”
“你这种行为,我是否能称之为卸磨杀驴?”朝颜调侃道。
“怎么说?”
“需要我们怀什时,连张床都不给,不需要他时,马上赶人家走。”
“我们怀什?”
昙曜嘴角的笑意逐渐消散,面上满是威胁地重复。
朝颜抿了抿嘴,顾左右而言他。
“说起来,我怎么都没看见他,他人呢?补觉去了?”
昙曜不满地掰正朝颜的身子,因占有欲而引起的怒火快要将她灼烧个干净。
“确定是…我们怀什?”
“当然了,他是我的属下,怎么就不是我们怀什了?”朝颜理不直气也壮。
“谁的怀什?”昙曜板着脸又问。
“我…”字刚蹦出来,昙曜的脸就无限放大在朝颜面前,带着霸道、怒火、侵略一起涌进她的唇腔。
尽管身后刚整理好的书籍又散落一地,发出霹雳乓啷的巨响,昙曜的动作也未减分毫。
“师兄~门外有人找。”
两人正吻得意乱情迷之时,屋外传来小沙弥的叫喊。
“何人?”昙曜低声问。
“来人声称是大理寺卿常大人。”
“知道了,贫僧稍后就来。”
“是。”
等门外的小沙弥一走,昙曜又霸道地在朝颜的唇上索取了片刻,落下一句“罚你在这想清楚”才扬长而去。
朝颜闲来无事,就地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躺下。她头枕着几本佛经,望着“人”字形的屋顶陷入反思。
越想越头疼,她伸手随意抓了本书,刚打开书的扉页,一页信纸就掉了出来。
前面都是些讨论佛经翻译、佛理之类的言语,可在最后,莫名添了一句:
“曜师先前所询之事,老夫略知一二。先魏国双雄邱砀、杜超将军,未成名前曾一同效命于信都侯卢豚麾下。”
信都侯卢豚?那不就是卢统的祖父,卢将军的父亲。
朝颜又看向落笔之人——永安王贺公伯詹。
贺伯詹?安宁姨母的公公?!
据说这位老王爷当年凶狠起来,连先帝都敢骂得狗血淋头。
其后更是担任过魏帝的太师,也曾教过太子,故在文臣武将中均属德高望重,朝中鲜少有得他赏识者。
昙曜竟然连他都有结交,着实出人意料。
朝颜突然发现,她好像从来没有真正认识过昙曜。或者说,她好像从未认真了解过昙曜到魏国后的生活。
他每日在做些什么,结交了哪些人,做了什么事,她好像都不知道。
那个初到魏国毫无根基的僧人,在不为人知的角落,经年累月间竟积累了不少力量。
难怪太子非他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