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京,就是这么个最简单不过,纯粹走路的玩意儿,也是被繁复的规矩,冗杂的礼仪所束缚。
什么该穿劳什子衣服,该用什么礼节,甚至该怎么走路,该怎样说话,都有人专门告知,专门查验。
陆斌最烦这个,他差点儿没跟那礼仪奉节的官儿干起来。
孟智熊也想呲牙来着,但陆松瞅了他一眼,这家伙雄壮的身躯顿时就萎靡掉了。
他儿子他管不了,他的兵还能管不了?
另外值得一提的就是太妃,蒋太妃是除开朱厚熜之外,整个队伍中嗓门最大的人。
物理意义上。
可怜传诏官,捧着遗诏宣读之后,蒋太妃充分表现出了她慈母身份最霸道的那一面。
手指头指到人眼根底下,跳着脚的骂人。
可能是大家闺秀范兰同志指的招,因为太妃是这么骂人的
“早闻儒家以孝治天下,朝中文脉皆承袭圣人学问,圣人德行,久仰大名,真见面不如闻名尔!教子改认其父,汝父可为汝叔乎?”
稍微翻译一下:你教人孩子不认自己的亲爹,那你可以把你亲爹认作你叔叔吗?
噫~骂的可脏了。
虽然一个脏字儿都没有。
传诏那官儿,脸都绿了,满头满脸都是唾沫星子,擦都不敢擦一下。
可问题是人家只是打前锋的,真正正主儿还在后面,真正在朝堂里面搞事情的是毛纪,蒋冕,杨廷和这帮子大佬。
朱厚熜,陆松队伍中老老少少们此时全神贯注应对的,也是这个。
人家是老狐狸,手段多着呢!
这些朝中重臣依靠着这种手段想要争取更多的权力,这是任谁也能看个清楚明白的事情。
可同样,这也是一件极难应对的事情。
其中原因有三。
一来相比较在京城这一片地区做老了官的朝臣来说,朱厚熜这一方才是那个初来乍到,人家才是地头蛇。
二来,皇帝位置没拿到手,你根本不清楚皇帝的权力触角能到哪儿?这段正德皇帝与新任皇帝之间交接班的数十天空白期所造成的权力真空期的影响一定是不可想象的麻烦。
否则这帮臣子脑子抽筋了豁出命去跟你朱厚熜来玩拔河?
三来,就是皇宫内部的问题,这就更麻烦了,朱厚照死了不假,但人家亲娘可还坚强且坚挺的活着呢,连带着夏皇后,还有一帮子服侍的宫女跟太监。
叫她一声皇太后,朱厚熜或许可以接受,但是让她成为唯一指定的皇太后......抱歉,可能会酿成无法想象的后果,比如蒋太妃这位并不显老的老人,她可能真的会抽刀子砍人。
总之,叫朱厚熜头痛脑热的事情这会儿已经摆出了一大堆,跟摆放供品一样摆在了他面前,那个都叫人傻眼。
当然,也并不是一点儿方向也没有,无论是陆斌,还是母亲,陆叔叔,亦或是王府旧属,大家都认为,其他的东西都先放一放再说。
屁股坐上皇位,才是最紧要的事情。
没有皇位,就不必想着跟人争一时之高低了。
而如何应对祭祀,大典,拜宗庙,鼎祭等等,以及必然会在这些章程之前发生的诘难,就是朱厚熜必须应对的事情。
自进入京城范围内之后,便不断有礼部,宗人府,光禄寺的官员骑马往返于京城与驻扎之处,不仅教导礼仪上的问题,步伐,头额,仪态,都模仿个遍,然后就是衣物裁汰,珠冠玉佩等物事,织娘,太监,侍女这些,忙活的比各个官员还要勤快。
这与陆斌无趣,咸鱼且时不时就想着在京城周遭闲逛,想要与附近百姓闲聊一阵儿的状态有极大差别。
陆斌年幼,他今年也才十岁,纯粹被各个官员当做了凑数的,若不是随行在册,真个有他的名字,而且还有一层朱厚熜乳母之子的来头,那些老奉礼官们甚至想要给他直接撵出来。
这小子一副站没站相,坐没坐相,凉要搓手,热便解扣的模样。
说实话,奉礼官们十分怀疑,这小子真的和朱厚熜接受的一般教育?
当然,有意见的也并不只是奉礼官们,得算上朱厚熜一个,他对于陆斌现在也是充满了不爽的心思。
因为他也想把头上破冠子一摔,出去拽一老头儿聊天,问问京城发生的那些家长里短。
自己这副英俊的面容,怎么不比他讨喜?他陆斌能捧两个果儿回来,自己说什么也能捧回来一筐。
“殿下,吏部尚书毛澄到。”
朱厚熜迅速收敛了那些充斥着温馨意味的心思,内心的平静迅速将脸庞抹平,带着笑意的怒火迅速便消失无踪。
“陆...陆典仗,可是纂修《明孝宗实录》的毛澄毛尚书吗?”
“臣为继承大统之事而来,国不可一日无君,但有片刻耽误,都是臣等万死莫赎之罪,还请殿下与臣一谈。”
“毛大人,可直入无妨,小王这里畅通无阻,不敢耽搁国家之事半分。”
“臣,毛澄拜见殿下。”
“毛大人请起。”
朱厚熜做出拘谨惊惶的模样,上去就要搀扶。
“臣叩谢殿下隆恩。”
毛澄作了一个非常有意思的举动,他避讳过这搀扶的举动,然后谢这个搀扶的行为,口称叩谢。
意思是,对于您搀扶的这个行为,我毛澄要用磕头才能证明我的感谢。
“毛大人这是?”
面对朱厚熜故意做出的疑惑行为,毛澄没有回答,而是用非常严肃的表情,直接言道。
“殿下,为上者,怎可失威严乎?江山社稷将为殿下之双肩并扛,家国之系将系于殿下一身,乃天下臣民之表,为上者威严关乎天地之正朔,浩气乾坤之一心,还请殿下,注意自身言行。”
朱厚熜听了一堆屁话,下意识开始分析屁话里面的中心思想。
你朱厚熜将要成为皇帝,现在就唯唯诺诺,言行如此小心,以后怎么能率领国家呢?
不用讲,这话后面肯定还得跟着点儿东西。
“小王我从未有如此经历,哪里懂得那许多......”
“殿下不可自称小王,殿下将继大统,承皇位,则不正非朔无能为继也,殿下当以孤自称,为太子正朔,天感其慧,地彻其明,故宗庙继之,先皇选之,谓之曰天地法统系,先帝崩而太子即位也。”
得,中心思想还特娘是给本大爷换个爹,你们是有病吧?非得盯着人爹下手?
“孤王,乃是谁的太子乎?”
“自是入孝宗之嗣。”
“那,吾生父何去?”
“自身不能以父子相称,当为兴献王,将来可由殿下一子承袭此王爵。”
“那,吾亲母何去?”
“自是应以张太后为太后,太妃......”
毛澄的话突然被一股子激灵灵的森寒之意打断,竖着眼睛朝上一瞧,他突然发觉自己脑门心上,不知何时顶了一支没有火绳的短火铳。
这本来应当是一件可笑的事情,一个年幼无知的小屁孩,拿了一只装也装不像样的玩具,便去诓骗人吗?当他毛澄是那等衙门坐堂的慵官囊虫,不认识火铳是何等模样吗?
但问题关键也在这儿,他认识火铳的同时,也认识一个叫江彬的武将,那个现在还关在牢里的人,他当年在武宗身边时,面露狰狞时,眸子里面那种古井无波的感觉,和现在一模一样......
“生父养我数十载,生母生我更是花销去半条命也不止,尔说换了我的双亲,就可以换吗?”
“皇明祖训有言,兄终弟及,臣等无奈,不以此论,便无可论之,名不正言不顺,何能承袭大统?”毛澄也倒硬气,话语虽然生涩硬板,字句分明了起来,可到底是把话给扔了出来。
“诶!毛大人说的哪里话?小子看来,这何处有名不正言不顺之处?先帝征宁王时,曾在安陆兴王府中休憩数日,可都是以兄弟相称,虽然是堂兄弟,但先帝却只用殿下之名,或直接以弟称谓,反倒是我家殿下,总以臣弟二字自称,可谓屈身守份。”
“尔是何人?岂敢僭越?”毛澄眼见的一个年纪更小的小少年,不知道从哪儿窜出来,一把摁下那叫人提心吊胆的短火铳,立时喝问道。
陆斌闻言差点没把鼻子气歪了,娘的,这老头儿是一点儿好歹都不识啊,特么朱厚熜这疯子都在扣后面那一截燧石扳了,还在哪儿叽叽歪歪,你是真不要命啊。
“这是孤王乳母的儿子,自幼与孤王一起长大,无时无刻陪同在孤王身边。”
“却也不能没有礼数!有失为臣之道!乃僭越也!当杖打二十,闭门思过!”
朱厚熜突然间开心起来,甚至差点没笑出声。
因为他看见陆斌摁枪的那只手在微微发抖,递过来的目光似乎再问:我能开枪打这老头儿吗?
朱厚熜坚定且坚决的微微摇了摇头,丢过去一个当然不行的目光。
顺势丢开枪握柄。
然后顶着陆斌那不可置信渐变为你还是不是人的眼神,又甩出去一句
“孤王刚才冲动了,心绪不宁,需得平复一下心情,可孤王意思不变,吾这乳兄弟,向来陪伴在孤王身边,还请毛卿与陆斌说项清楚吧,孤王在一旁听着便是。”
陆斌最后又递过来一道哀莫大于心死的眼神。
现在,朱厚熜觉得自己确实得平复一下心情,以免真笑出来。
因为陆斌中途打岔,朱厚熜最终颇具恶趣味的看着陆斌和毛澄两人斗法。
毛澄出现在京城郊外,出现在朱厚熜面前,其实代表的是朝中臣子达成了一致意见,所以说,礼部尚书毛澄本人,在这件事上其实也没有太多改变的空间。
但文臣之间,尤其像毛澄这种,身份崇高,官拜一部之首,权掌礼部,指点礼仪诸事的官员,他拥有一定辗转腾挪的权力。
杨廷和以及朝中忠诚的底线在哪儿,他知道,也必须知道。
必须有转圜的余地,必须有回旋的余地,这是他的底线。
杨廷和也知道。
所以,毛澄刚才被朱厚熜那火铳顶在脑门顶,好悬被一发铜丸送去见先帝,委实是有些冤的荒。
妈蛋!他毛澄又没有决断这件事情的权力!
朱厚熜血红眸子去了血腥之后,脑子里也反应了过来。
于是乎一老俩小三狐狸在冷静下来之后就开始了勾兑。
最终达成的结果是,定议以皇太子即位。
遵奉祖训兄终弟及之文,告于宗庙,请于慈寿皇太后,即日遣官迎取来京,嗣皇帝位,奉祀宗庙。
文臣的争端点在这个嗣皇帝位。
朝中重臣需要这个切入点,来论证皇帝得遵从儒法论,旁支入大宗,那就得有一个大宗的身份。
但!即便倾向非常明显,谁的皇太子这个问题,也有的争!
哪怕慈寿皇太后姓张,不姓蒋,哪怕“嗣皇帝位”这四个字扎眼的厉害,朱厚熜拽绳子头儿的地方都还存在,肯定有和朝臣掰腕子的地方。
不过,现在嘛,勾兑一下,咱们忽略它,现在法定(武宗遗诏+皇明祖训)继承人,就是你朱厚熜,没有旁人给俺们选,你朱厚熜也没得选,跑不了你!
别的先不管,你先登基了再说。
俺们干仗是成为君臣以后的事。
咱们得先立个君。
朱厚熜欣然同意,妈的,管他三七二十一,先把皇位拿了再说。
......
正德十六年四月二十二日,做好了一切准备的朱厚熜,穿着曾经属于他的王服,揣着他的王印,在郊外受笺。
中午,从大明门入,随即在奉天殿即位。
诏书曰:“奉皇兄遗命入奉宗祧”。
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以主人的身份走进紫禁城,而未来很长一段时间里,自己都将是这里的主人。
权力在握的感觉,从心尖中涌起了一丝,然后又迅速泯灭于胸膛。
他甚至有些厌恶自己居然会从心头涌出的那一抹激动,半分欣喜。
眼前这祭祀的礼仪,编钟,鼎食,五土,百官,仪仗。
身上的皇袍,金冠,皂靴,玉佩。
身后的玉玺,宝册。
它们确实足够具有迷惑感。
可惜的是,它们并不能叫此时此刻的朱厚熜将身体乃至灵魂全部投入进去。
因为主导他脑袋的,不是这些不知所谓的东西。
主导他更多的,还是那存在于胸膛之中的一团火焰......
由是,他对于这场面足够宏大,排场足够讲究的登基大典,不由打从内心感叹:这一天天的,尽瞎折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