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天寒然后岁凋(完)
作者:南极朱砂   大明:嘉靖是我哥最新章节     
    “老夫出生广东道广州府,幼时候学文,文义通达,家以为天才,求名师以教之,余不敢不尽命,好在,人勤,天亦有所偿,余二十三岁中举,二十七岁会试第一,殿试第四,舔为庶吉士,入翰林编修,修书数年,入东宫,曾为孝宗帝讲读,因守孝故,三年而归,后为东宫詹事与杨廷和同教先帝武宗读书,意气风发时,曾觉天下事无我不可为者,天下难无我不可解者。”

    “梁老头儿,你年轻时有恁厉害?”陆斌不假思索就甩回去一句。

    “你小子莫要不相信,老夫先后为两任皇帝讲学,册封过安南国王黎晖,当年刘谨得势的时候像依仗着老夫修大明会典的事把我官帽子敲掉,老夫转手把明孝宗实录修成,叫他想招惹我也得掂量掂量。”

    “那确实厉害。”陆斌甚为敷衍。

    “可惜,无论是修书,还是册封国王,其实都不是什么正经的事情,老夫这么多年做官生涯,数过来数过去,现在转过背去一瞧,发觉若是硬要挑出什么可以说出口的功业,竟然是劝谏武宗,以及当年武宗要打仗时,老夫跟蒋冕连夜追武宗这件事情,说起来是两件,其是归根结底是一件,而且还没能做成。”

    “先帝出兵打仗这件事,小子不认为那是错的。”

    “那当然是正确的事情,与小王子的这一仗迟早都要打。”梁储点了点头,竟赞同道。

    “那为何梁老头儿你还这么耿耿于怀?”

    “打的时间不对,再推迟个五年左右,其中至少得有四回秋熟,待到粮仓足满而天下丰腴的时候,再打,就对了。”

    “可北疆百姓何辜?”

    “是,北疆百姓是惨,沧州一代百姓,北通州一代百姓,哪一家近三代人没有被掳掠至草原大漠的?又有那个地方没有姓氏断绝的惨事?可我们在弘治时已经选择了以北防换内安的政策,就应该彻底执行,直至国朝缓过劲来,中途而改,无力的拳头打出去,终究体现的是虚弱不勘之一面而已,既打不疼,也打不怕,你看着吧,老夫可以断言,不出十年,还会有北人南下掳掠!”

    “您以及阁老们预想中,这一仗该当何为呢?”

    “打仗,就必须得亡其国,灭其种,绝其苗裔,毁其宗祠才行,四年前去世的李公曾与老夫提及一件事情。”

    “什么事情?”

    “他说,成化犁庭这件事情应当隔两代帝王就来一次,外族人,仅仅是臣服那是不够的,应当杀到他们的青草几代人的牛羊都吃不完,这样,国朝才能够安稳向上的发展。这句话,我无比认同。”说着梁储眼中表露为无情,冷淡,平静,十分平和,甚至好似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朝着陆斌又道“当然,这仅仅是对于以游牧为生的鞑靼人,对于没有固定居所之人才是如此,如建州女真这种,有自己固定营盘,地方还能叫汉族苗裔生存的地方,该杀干净的必须得杀得一个都不剩才行。”

    一番言语,让处于阳光之下的陆斌也听的冷汗涔涔“我以为儒家,总是叫人平和才对。”

    梁储闻言,用非常奇怪的眼神打量着他“左传也是儒学的一部分,里面有一句话叫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旁人读的死儒,蠢儒,讲求呆仁痴义,你陆斌以后要掌握权力,怎么能呆板呢?”

    “可平素儒生们不总是说教化吗?小子也以为这并非没有道理,汉时的匈奴,唐时的吐蕃,不都最终汉人化了吗?”

    “嘿!哪家囊虫,竟然把个偏门当正理来讲?汉人化!汉人化,不打的服气了,哪里会有什么汉人化?”

    “何意?”

    “你记住了啊,这是我的前辈教授于我,我今教你,你要铭记于心的道理。”

    “小子受教。”

    “汉人化,指的是,让渴望成为汉人的成为汉人,而不是让不渴望成为汉人的,成为汉人。”

    “何意?”

    “简单来说,就是让不喜欢汉人的,不想成为汉人的去死好了,反正土地和人,我们一般只需要一样就够了。”梁储说着几乎残酷的话语。

    “这真不像是一名儒生该说的话。”

    “以前有公羊儒学的时候,还提倡大复仇呢,十世之仇,虽百世犹可报也。”梁储说着自己就叹了口气“有空的时候,别贪玩,你选择的路子,我不懂,但儒书要义你还是需要读一读才是,你必然不会成为大儒,可儒家学问,你要明白才行。”

    陆斌一顿,内心疑惑终于无法忍耐,直接出言问道“您是第四个这样说的人,王阳明王先生,我的老师周先生,杨公以及您都叫我学儒,此究竟为何意?不瞒先生,我平素也读论语,孟子这些书,四书五经都打算通读一遍,怎么您一眼瞧过来,还是叫我去学儒学呢?”

    “你想想,儒学传承至今有多少岁月了?”

    “从先圣夫子礼教世人起,至今大约有两千年了,可不能这么算,因为儒学兴,乃文景之时兴于天下,距今大约一千六七百年的样子,而以科举选官时论之,则更近。”

    “后又有宋时程颐,周敦儒,朱熹补之,天下生员以皆为儒学门徒尔,你看儒学传承比国朝的时间还要悠久,儒学的根基比秦长城还要牢固,天下皆儒,你若是不去了解,不去掌握,又怎么能走出自己的道路呢?至于其他的事情,老夫不能直接对你讲,有些道理,只有自己了悟了,才算是自己的,通过旁人告诉,终究差了一层体悟,好了,城门洞子已经到了,瞧,那一处马车,那个年轻人就是杨慎。”

    远处,一个也算不上年轻,略有些肚子,青白儒生服遮着看不出来,脸庞白净有须,从面相上来看,这是个文气十足的半中年男人,在一辆马车近前杵着。

    对于梁储来说,这当然是一个小年轻,其路还长着呢,可叫陆斌凑上前去,一个兄字是无论如何也讲不出口。

    “梁公,后生杨用修,恭候多时了,敢问这位小朋友是?是梁公家中后辈吗?”

    “不是,不是,老夫要是有这等不孝子孙,恐怕死了也要把棺材板给踹开,这位小子,就是把老夫撵下来的陆斌,年幼,未取字。”梁储脸上不无鄙夷之色,可又在嘴角处挂着笑容。

    杨慎脸上立刻堆起不悦之色,明明白白展现在陆斌面前。

    “小子陆斌,见过杨...厄...杨兄。”

    “你小子,说话怎的这般干巴?”

    “梁老...老先生,我能把这声杨兄说出口就不容易了,这位杨兄,看年纪快赶得上和我爹拜把子了,叫我称他为兄。”

    “哎呀!可恶心死老夫了,你还是直接称呼我老头儿我还顺耳些,你叫他一声兄长怎么了?方才,他媳妇,我侄媳妇黄娥在边上的时候,你不一口一个姐姐叫的亲热吗?现在把黄娥丢在城吏司,见了她丈夫,就这般不是人的德行?”

    杨慎脸庞立刻扭了扭,他道是自己老婆怎么不见了呢,本来应当是黄娥扶着梁公出来溜达才对,怎么就换成这等小子。

    可还没待他杨慎问一句自己老婆的下落呢,这小犊子反倒是跳着脚,差点儿没把脖子挂到树上去的叫起来

    “什么!那黄姐姐,居然是这老菜兜子的媳妇?不是!!!老牛吃嫩草啊这是!”

    杨慎忍无可忍“黄娥与我乃两情相悦,是吾白头偕老之妻也,怎的到你这小子嘴里,就这般不堪?”

    “嗯,敢问,人家怎么就,就,看上您这,这......”

    杨慎就这么瞅着陆斌,他想知道这丫挺能憋出啥话来。

    好在,陆斌是个擅长审时度势的,杨慎一副自己敢说词儿他就敢上手的模样,他理智的住了口。

    这倒不是他就怕了这厮,毕竟肚子里还打算着把他老婆留在城吏司里头,这会儿得罪死了也不好。

    “说啊,看上我这啥?”

    “当然是您这文质彬彬,书生意气最能够让女子心动喽。”

    “哼!欺软怕硬,担不得事的小子!”

    “好了,你们两日后还有的处呢,老夫不想管也不想看,好了,就这样吧,老夫也没有什么要言语的话给你们。”梁储笑着坐上了马车。

    送别梁储,原本该有很多官员,甚至得有他的门生跟死了亲爹一样哭过一场。

    可一是因为树倒猢狲散的缘故,一则是因为多半有人琢磨过味来的缘故,送别的人只有杨慎这个后生以及陆斌这个明面上的对手。

    “可惜晚辈没能够多多请教梁公,梁公当年也曾为首辅,为天下文人牛耳,晚辈思量至今也想不明白,为何,为何您选择这样的方式离开。”杨慎赶忙恭恭敬敬抱拳言道,执的是书生之礼,也是打从心底敬佩。

    “用修,你还年轻,当你拥有足够阅历的那一天,你就会明白这个道理。”梁储看了一眼陆斌,笑着又嘱咐道“你小子不要老盯着书文,你身上就是匠气太重了,你别被这小子气着,记着老夫讲的,一定要去城吏司看一看,顺着心走一回试试,别在你爹那老顽固手底下困死了。”

    “小子记着。”

    “好了,老头儿,我就不送你到家了,你享福去,有空记得给我写几封信,当然,我要是有什么要问的,也会写信问你,信钱都你来掏,你老头儿肯定有钱,别扣扣索索的,我才真没钱呢。”见杨慎这厮说完了,陆斌表露出随意的态度。

    “嘿嘿!老夫争取多活两年,你小子的志向,可要尽早叫老夫看见,别逼老夫写一首示儿给你,叫你给老夫烧纸!”

    “嘿!你等着吧,老头儿,我肯定不会烧给你!”陆斌没好气的回道。

    “臭小子!”

    梁储笑骂一声,让车夫赶车前行。

    窗帘子拉下,梁储没有在回顾了。

    他也不怎么想要回顾,就像是他的一生一样,忙活了一辈子,最后羡慕的,反而是不得善终的于谦于少保,这何尝不是一种奇哉怪哉的事情呢?

    靠在车内墙壁之上,梁储整个人都缩在角落里,一个本来已经不复高大身形,肉消骨老的老人,此时缩成一团之后,就更加显得消瘦了。

    可不这样蜷缩着,又当如何呢?

    没有了官职,没有了责任,没有了权力,没有了意气的老人,同样也失去了在心枷面前伸拳展脚的本事。

    与陆斌的聊天,是他唯一能够获得温暖的地方。

    那许是一份希望的温暖,因为也许有陆斌的努力,或许自己平庸的过错就能够得到些许弥补了。

    可......陆斌弥补的,只是亡羊补牢而已,以后也许会好一些。

    但以前呢?

    以前已经死去的,以前可以被自己拯救的,以前那些看不见但能活生生感觉到的眼睛,充满死寂,死寂中带着哀求的眼睛该如何办才好呢?

    他没有尽到一个官该有的担当,这是他一整日也没有任何资格做任何事的主要原因。

    某种意义上来说,他背弃了自己身为读书人的原则。

    先圣写就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编织成道与理。

    这些道理曾深深刻在这副躯体上指望着他拯救黎明百姓于水深火热之中。

    可惜,这副躯体内背负着的是一个没有太大用处的灵魂,时至今日,已经再也没有机会,去将躯体变成史书上长青不朽的身影,叫人瞻仰了。

    想着想着,梁储心中块垒化成了郁气。

    驱使着他从,自己年轻时,母亲给自己编就的旧背囊里取出纸笔来,在颠簸中,好不容易将墨抹开,一字一句写道:

    《痴愿早春来》

    旧情余春春风来,只觉春意晓。

    杨柳抽芽草青葱,何儿见暖风?

    原是苦寒待春到,燕也来修巢。

    都说是春送燕归,皆言春意好。

    春意若知笑人痴,原来人已老。

    人老不改痴心桥,只盼痴愿了。

    痴愿冰雪早归笼,阳融久霜冬。

    徒叹朱门冻死骨,春意果无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