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一眉道人
作者:邦戈午弋   大唐千机志最新章节     
    东都,洛阳。

    卓不浪还在琢磨父亲的心思。昨晚从洛阳县廨回到章善坊的家中,卓不浪将武承嗣到访县廨之事讲了一遍。卓弘德听后出奇的平静,只说了些“要知进退、懂得分寸……”之类的话,根本看不透他的心思。母亲则有些忧心,但毕竟是经过风浪的武人,胆识远胜一般妇人,并不推拒慌怕,只是叮嘱卓不浪要分清利害牵扯。

    二哥卓不倚心眼活跳,最擅险中求利、趋利避害,“世间本无死路,只有将路走死的人”便是他的信条,他已从眼下这情势中窥见利势。卓不浪第二天就拉着二哥,随周骞一同到大理寺验看凶器。

    卓家能成为金银铁器的匠造世家绝非偶然,除了世代累积的冶铸技艺,还有从不为外人道的天赐禀赋,卓家历代传人皆是五行师,五行师中的“禁师”。

    大唐记载的五大奇人族,子孙可受继禀赋,神通则各殊其性。卓弘德、卓不黩、卓不倚和卓不悔皆受继“禁师”禀赋,卓不娇和卓不浪则没有。

    卓不倚的禀赋神通是勘金明铁。凡金银铜铁,他离数丈便能勘知其气,一摸便知其质。卓不倚碰过凶刀后,从刀的质性和工艺辨出,此刀乃宫中内府寺所锻。

    凶刀是官锻兵刃,加之朝中情势,足以确定东宫与明崇俨之死有关。但卓不浪并不打算告诉周骞,一来他答应绝不将二哥牵连其中,二来卓家家规,禀赋之事不能外扬。况且,无法证实凶刀是东宫之物,告诉周骞并无益处。

    眼下案情并不明朗,卓不浪与周骞议定,周骞循东宫卫率府兵卫进出宫的疑点继续追查,卓不浪则追查兵刃和凶手。

    卓不浪正自思忖,忽闻一阵喧闹声,左右一瞅,原来已从县廨到了南市。洛阳城中有南、北、西三市,数南市占地最广,也最繁盛。南市坊墙四面皆辟有门,坊内街道纵横交通。

    卓不浪寻到一家酒楼,店招上是楷书的“岳楼”两字。刚一进店,一个白面剑眉、穿旧布袍、颇有几分清风道骨的男子迎了上来,引着卓不浪径直往二楼客间走去。

    进了二楼西厢第三间房,里面还站着一个肤色褐红、高鼻细眼、穿深褐短袄的男子。三人眼神一会,也不多礼,各自落座。桌上摆着六碟精致菜肴,还有三壶酒。

    卓不浪拿起筷子,说道:“还真饿坏了,大家吃饱再说话。”说罢搁下手杖,大口吃了起来。

    这两人都是卓不浪问星楼的门客。卓不浪离开长安前已决心查察此案,需借助此二人之力,故安排他们悄悄跟随卓家一行来到洛阳。

    白面剑眉的叫古柯,棣州人,曾在仕宦家做书童,跟着小主人读了些书、长了些见识。古柯勤进好学、心思活泛、而且记性惊人,只要听过看过的事,他都能记住,就像一本博古通今、无所不载的书,卓不浪唤他“百晓”。

    百晓给卓不浪斟满酒,道:“岂其食鱼,必河之鲂。若论吃鱼,这岳楼的鲂鱼鲜香细美,名不虚传。”

    卓不浪“嗯”了一声,没有搭话,自顾自吃着。

    百晓等卓不浪杯中的酒喝了一半,又斟满酒,道:“五郎,不知眼下事情如何?”

    见百晓急于打听的样子,卓不浪面含轻笑道:“鲂鱼如此鲜美,百晓也没胃口?”

    百晓知他故意促狭,道:“我是怕耽误五郎的大事!”

    卓不浪也吃了六七分饱,于是言归正传,将这两日听到的明崇俨案的细节讲了一遍。

    百晓道:“不见血的伤?”

    卓不浪道:“嗯。虽然没见到尸首,但我猜测,以明崇俨的武功修为,脖颈伤才是致命伤,胸口的短刀是死后插入的。”

    百晓略一寻思,道:“五郎可听过‘火刀炎魔’?”

    “瓦岗寨的‘火刀炎魔’唐万仞?”

    “不错。唐万仞是五行禁师,能熔铁铸金。他使的弯刀是他自己所锻,通体钢铸,连刀柄都是。他对敌施展神通时,刀身好像烧红的铁,不但更加锋利坚韧,而且炽烈无比。被他的刀所伤,伤口瞬间烧灼愈合,不会流血,但伤口有明显灼烧的痕迹。唐万仞死后,江湖中再没听过有人能铸能用这样的刀,火刀也绝迹江湖。”

    卓不浪道:“尸检验状也未提及伤口有灼痕。”

    百晓点点头,接着道:“嗯。据我所知,还有一物可使伤口瞬间愈合。剑南道南端的洱海之畔有种毒蕈,形如伞盖、紫柄红顶、长在腐木之上。年深日久,腐木返青、由青而紫,经五毒教炮制后有止血之奇效,可瞬间凝血,血痕……乌黑。”

    卓不浪凝神细听,缓缓道:“此法与尸检记录的伤口情状相符。此物虽有止血奇效,但从杀人到止血,如何做到滴血不流?难道……杀人所用的兵刃乃是用此物所制?”

    百晓摇摇头,道:“木刀易造,但造一把能杀人的木刀却绝非易事。况且论兵刃质性,木刀远不及钢刀,故木刀只用以辟邪,而不是杀人。”

    “洱海远在数千里之外,五毒教近些年也销声匿迹……恐怕没时间细细查证。看来只能另寻他法。”卓不浪心里急急思索对策。

    百晓凑近卓不浪,小心问道:“五郎当真要查明真相?还是想……”

    百晓熟知卓不浪脾性,风雅倜傥、诙谐不羁的本性之下藏着一颗彷徨的心。生于铁冶世家却无禁师禀赋,违逆权贵之路却走上武学之道,就连卓不浪自己都不知道,在门第家业累进的卓家,自己到底是什么身份?该做什么?能做什么?迷惘之人最易行差踏错,百晓受卓不浪恩待,自认有责任从旁匡正。

    卓不浪当然明白他的言下之意,犹豫片刻道:“名非己莫恃。我虽求名,但亦求取之有道,绝不附上以成志。所以,我要的是真相。至于其他事,我概不过问,也不想过问。”

    百晓心中暗喜,他盼的就是这句“绝不附上以成志”。他最担心卓不浪为求显达,不惜攀附天后、嫁祸太子,若真是这样,他不但不能帮,还要全力劝阻;但若只是查明真相,他必定竭心尽力辅佐。

    百晓微一笑,道:“江湖中也曾有过不血之伤的传闻。据闻五六年前,甘州张掖有家猎户,父子两人被杀,伤口乌黑不见血。村里人认为是邪祟索命,请了道士做法驱邪。大家都很忌讳此事,后来也就没人再提起。”

    “张掖?还是太远,况且已有五六年之久,恐来不及查证。”

    百晓道:“五郎若是只求真相,又何必如此着急?”

    卓不浪摇头道:“这次不同,既奉天后口谕,便不可随意行事。对周骞,也须有个交代。”

    百晓点点头,道:“五郎以为应当如何查?”

    卓不浪瞅着百晓,捋捋眉毛道:“后天就是中元节,看来我们也要请个高人给明家祛邪禳恶,顺便也给凶手祛祛邪?”

    百晓一愣,随即明白过来,对卓不浪摇着手指,道:“你啊……又来了,又想找……”

    “一眉道人!”两人几乎异口同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