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李四有照常没出门蹲在锦衣卫衙门，怀恩出宫来找他，捎来皇帝口信。问李四有愿不愿意去南方督运军粮。

    李四有对此早有准备，问道：“此去以什么名义？是钦差还是锦衣卫？”

    怀恩回答：“钦差一般是文官担任，你现在属于武将，圣上的意思应该以锦衣卫身份。”

    “我加一个条件。”李四有缓一缓，才说出早已准备好的话，“我要以大军副帅的身份去。”

    “为何如此？朝廷没有后续增兵计划。”怀恩不解，问道，“没有援兵，你何必一定要个副帅的头衔？”

    “行军法。”

    李四有只说了三个字。

    “行军法？”

    深宫之中，成化皇帝听怀恩说完，先一皱眉，接着似有所悟，站起身在殿中来回走了几步，口中喃喃念那三个字。而后停下脚步，吩咐太监：

    “明天，开朝会。”

    好几个月来，这是皇帝第一次开大朝会。百官事先得到风声：皇帝要讨论南征后续怎么办。

    这事在意料之中。各方当即私下串联商议对策。除了刘珝等一干帝党，大部分文官只想安南战事早点结束，胜也好，败也好，赶紧收兵早早过上安生日子。

    皇帝不乐意早起，告诉百官辰时开朝。

    金銮殿上，文武分列两边。李四有破天荒也来了，穿着飞鱼服站在武将那边中间靠前的位置。他如今官居左军都督，理应再往前站一点儿，特意穿飞鱼服就是不想争位置。

    礼仪完毕，皇帝安坐不动，随身太监往前一步，高声喊道：“今日商议南征督粮人选。”

    万安站在文官之首的位置，他微微闭目不动。后方靠近殿门处有个小官跳出来奏道：“启禀陛下，继续南征劳而无功，不如趁胜直接退兵。”

    说完开头，接着拿着牙板开始背诵连夜写好的奏本。引经据典洋洋洒洒直背了半炷香时间，一会儿圣人云，一会儿某某云，最后以孙子兵法收尾：

    “是故，孙子曰：不战而胜，善之善者也。臣斗胆上奏，以待圣裁。”

    李四有打了个哈欠，身边某个大胡子勋戚也打了个哈欠，两人对视而笑。李四有不认识这人，小声问他：“你想不想去南边打？”

    大胡子四下瞅瞅，见没人注意，悄声回道：“我无所谓。想打，但怕去了没用，打不赢。”

    “愿意去督粮吗？”李四有再问。

    “不想去。”大胡子摇头，“国朝没下定决心灭安南，只想把安南打服气，难啊。现在去只有苦劳没功劳，没意思。”

    李四有嗯一声，点头表示赞许。

    大胡子认得李四有这个风头人物，问他：“莫非你想去？”

    李四有道：“看陛下啥意思了。你们都不想去，我不去也得去。总得有个人跑一趟吧。”

    大胡子立刻报以同情的眼神，拍拍他肩膀说道：“辛苦老弟了。”

    李四有强行打起精神，他远远观望御座上的皇帝两眼，见皇帝半闭着眼，似乎也在睡觉的样子。再瞅瞅大殿之上，刘珝正带着几个同党和万安一派的辩论。

    刘珝喊道：“既然安南不降，那就增兵！不说灭国，不把黎灏打服，以后他年年都要跳起来！”

    户部尚书冷声道：“说得简单，钱粮呢？大军一动要增加多少钱粮，千里运粮又要加多少民夫？花费几百万两银子就为了您老的面子吗？”

    刘珝气得直吹胡子，转身喝问：“余子俊呢？你是兵部尚书，你来说话。”

    然而兵部尚书余子俊是个软柿子。他早前被汪直拿捏做了某太监的门下走狗，如今汪直不在，他更是软如面条，听到刘珝点名，口中喏喏道：

    “我们兵部只管给大军准备后勤。你们说打，只要户部给钱，我们听陛下的安排。”

    刘珝更生气了，忍不住骂道：“要你何用？不如拴条——”

    强忍住气，总算没把后边的话说出来。

    眼见着大朝会吵成了街边菜市场，李四有大开眼界。

    当值太监见闹得不成样子，手中静鞭一甩，喝道：“肃静！”

    百官暂时停止争吵。

    随身太监看一眼皇帝脸色，随即高声道：“休要议论其它，今日只讨论派谁去督粮。”

    一时间大家都不说话。

    武勋们不愿意去。他们知道南方现状，那就是个大坑，没有10万大军，外加10万以上的民夫根本没法填的那种大坑。

    眼下最好的指望就是张懋神勇无比，突然把犯病的黎灏给宰了，如此天下大吉；或者再打一两个小胜仗，赶紧收兵回家。

    文官们大部分不愿意去，毕竟在南方的文官给张懋扯后腿本来就是他们授意的。

    只有刘珝真心想去。

    此老有感皇帝知遇之恩信赖之情，一大把年纪了有心以身许国，但他自己愿意皇帝却不愿意。只因为他刘珝是皇帝的最后一块挡箭牌，轻易不能拿出来用掉。

    毕竟有刘珝在，皇帝许多事情能找到人支持，许多话可以通过刘珝去说。此老最好安安稳稳待在内阁哪也别去。

    刘珝冷脸扫视朝堂，目光之下，但凡被他扫过的小官都低下头。他右手在袖中紧紧握拳，皇帝昨晚托人带的话犹在耳边：“您老千万别动。自有别人去。”

    他目光扫到李四有这边来。

    大胡子没当回事，撇撇嘴，将头扭到一边。李四有与刘珝目光对了一下，丝毫不动声色，没半点主动请缨的意思。

    刘珝失望地转过目光，他一转眼，就看见身边的万安在朝他得意地笑。刘珝一咬牙，正准备点某人的名字，忽有一人长身而出。

    “臣推荐一人。”

    众官看去，正是检察院左都御史王越。

    王越在百官瞩目之下，昂然道：“臣推荐锦衣卫指挥同知，五军都督府左军都督李四有前往督粮。”

    说完话，王越回身朝李四有微微一笑，笑眼中却全是冷色。

    此人之前因为文官封爵的事，将李四有给记恨上了。后来汪直和李四有演戏，其中奥妙只有他们两人知道，王越真以为李四有得罪了汪直，一直想寻机报复李四有。

    这一次汪直在南方来信让他如此行事，正中王越下怀。

    终于推出来一个倒霉的，按理来说殿中百官除了李四有其他人应该皆大欢喜，然而首辅万安听到王越的话，当即出列道：

    “臣反对！”

    万安怕李四有去南方额外生事。他素来知道李四有这人一惯行事古怪，不给人面子，万一有人撞到刀口上，自己反而不好收拾。

    这样的风险不能冒。

    万安说完反对，一瞅王越，灵机一动，奏道：“依老臣之见，督察院负责监察百官，左都御史王越去督粮最合适！”

    王越顿时脸都绿了。

    而后万安的党羽开始出来站台，都说王越去最好；汪直手下的马仔，也出来支持王越，说派李四有去最好。

    武将们一言不发，反正轮不到他们去。

    文官们吵闹似乎跟李四有没关系。他站在武将的班列之中，一副不在意的样子。大胡子凑到他耳边说：“老弟，你怎么不出去说几句？”

    “说啥呢？决定的是陛下。让他们先吵着吧。”

    最后剩下刘珝一党没表态，两派人停下争吵一起看刘珝。其实刘珝本心想让王越去，在他看来派个督察院的大员去督办很合适，但皇帝为何非要指定李四有呢？

    刘珝心中不解，但依然按照皇帝事先的吩咐说道：“王大人坐镇京师督察百官不可轻动。我支持李都督去。”

    一锤定音。

    王越松了口气，许多官员松了口气，他们这才想起来好像还没问过李四有本人的意见。

    随即一起转身去找那个穿飞鱼服的。此人之前是文官，状元郎；现在是武官；上朝居然穿着锦衣卫的飞鱼服。真是说不出的别扭。

    这么多双眼睛一起瞅过来，身边大胡子缩缩脖子悄悄往后退了半步，而李四有却依然站在原地动也不动，也不说话。

    看热闹的顿时觉得好生无趣。

    片刻后，太监高声宣旨：“加左军都督李四有征南大军副帅，克日启程，前往西南督办大军粮草。钦此！”

    大朝会就此散了。李四有躬身接旨，随后自行离开大殿。

    身后看热闹的百官还在指指点点，而几个大佬，如王越、万安、刘珝等等都在心中奇怪：

    督办粮草，为何要加上大军副帅的头衔？明明一个援兵都没往南边派，这个副帅指挥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