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我的声音,白衣少女晃动着无袖的浅蓝色连衣裙,缓缓地将脸转向我这边。
也不知道她在想着什么,又或者什么都没想,她那美丽的天蓝色眼眸一眨不眨地盯着翡翠机甲,而我也同样凝视着映在头戴式装置上的她。
不对,这孩子不是小多惠。
与记忆中 18 岁的她相比,眼前这个站着的少女实在是太年幼了。小多惠的头发就像染成金色的丝线一般,可这少女的头发是青银色的,还四处翘着;小多惠虽然也肤色白皙,但也远不及这少女如刚落的新雪般洁白无瑕。
其他各处也能发现差异。只是,我无论如何也没法断言她就是别人。
只是,我要是一直这么沉默着,少女似乎开始着急了。她故意把手指放在嘴边,然后好奇地歪着头问道。
“这个房间,机甲不能进来的吧,是不是呀?”
“哈哈,上来就违反规则可不好啊,伙伴 —— 伙伴?”
只有少女那如同铃铛滚动般清脆的声音格外清晰,除此之外的所有声音仿佛都被捂住了一样,听起来很小。就连站在旁边的达马尔的声音,都感觉像是从墙壁另一头传来的火车道口的警示声一样遥远。
为什么眼前这个女孩,会用我所熟悉的她的声音,带着我没能守护住的同样的面容,即便存在诸多差异,却就这么站在我面前呢?
我是不可能忘记的呀。所以我一直怨恨着那些罪魁祸首,不停地破坏、杀戮,厌恶着空虚又疲惫的自己,把所有的感情都强行封存在心底深处。我本以为这样做,即便如同行尸走肉一般,也能表面上维持着生活继续下去啊。
—— 毕竟,我是以自己孩子的基因信息为蓝本,打着制造兵器的名号,提纯制造出了 “霍蒙克鲁斯” 啊。
刚才文档里的这句话在我的脑海中不断盘旋。
我的孩子是谁?你又是谁啊?
她已经被杀害了。曾经抱着轻得过分的小多惠的遗体时的那种冰冷,至今还深深地烙印在我心中,挥之不去。
那么,这个少女不可能是小多惠,不应该是她啊。这是哪怕用方程式或者哲学都解释不清的、不可思议却又绝对的自然常理。
然而,理智上再怎么这么想,内心却在拒绝接受这个事实。
如果她就是那天消失了的小多惠的话,如果那时没能实现的、那些微不足道的约定现在能够兑现的话,就算要我献出自己所拥有的一切,哪怕是生命也在所不惜啊。这样的冲动在我的身体里涌动着。
明明不应该是这样,却又希望是这样,如此矛盾。身体脱力,紧握着的拳头和紧咬的牙关都无法松开。
这个少女,到底是谁呢?
“喂,恭一,听到我说话了吗?”
达马尔突然在耳边响起的声音让我猛地回过神来。
不知不觉间,我的思绪似乎陷入了无限循环当中。我晃了晃头戴式装置,把意识拉回到现实中来。
“啊,啊,抱歉啊。”
“别发呆了呀。现在还没办法判断这小家伙是敌是友呢。”
骸骨轻轻敲了敲翡翠机甲的装甲,然后向前走去,我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
不管有没有敌人,作战行动现在都还在继续着呢,要是在这过程中犯迷糊,要是让特种部队知道了,那可真是够让人无语的事儿了。
我重新打起精神,强行把记忆中的影子从意识里驱赶出去,然后朝前看去,只见达马尔和少女已经站在伸手就能碰到彼此的距离,面对面站着了。
“骷髅先生?”
“哟,是骸骨先生哦。你这小家伙看到我不哭,这点还挺让人佩服的呀。”
少女非但没有害怕,反而眼中闪烁着好奇的光芒,兴致勃勃地看着达马尔,达马尔见状,夸张地咔咔大笑起来。
哪怕是对于成年人来说,骨头碰撞发出的那种干涩的声音听起来都挺吓人的,可她却毫不犹豫地走上前去,从下往上打量着那具骷髅。
“难道,你是幽灵呀?”
“我也不清楚啊。现在确实就只剩骨头了,不过以前好歹也算是个人类呢。”
少女围着达马尔转了一会儿,一会儿看看那白皙纤细又坚硬的手指,一会儿又看看那让人读不出表情的头骨,过了一阵,大概是看腻了吧。她轻轻哼了一声,往后退了一点,拉开了些距离。
“好奇怪呀。不是幽灵就好。”
看到她那全然不为所动的样子,达马尔耸了耸肩膀,心想这小鬼胆子可真大呀。
挺想问问她是根据什么判断达马尔不是魑魅魍魉之类的鬼怪的,不过至少在少女心里,达马尔这具骸骨似乎已经被认定为无害的存在了。
大概是对少女那太过干脆的反应颇有感触吧,修妮娅和阿波洛妮娅似乎想到了什么,把目光投向了好不容易在一番追问下才勉强接受现状的玛奥莉涅身上。
要是眼神交流能转化成文字的话,那她们眼中浮现的肯定是 “你作为一个大人,就不觉得羞愧吗” 这样的话吧。黑发少女则像是要逃避这四道目光似的,竭尽全力地把脸转到了一边。
然而,对于少女来说,女人们之间这些复杂的互动似乎都无关紧要。她从达马尔身边轻快地跑过,径直朝着翡翠机甲跑了过来,然后仰起头,又一次直勾勾地盯着头戴式装置看。
“喂喂,这位机甲先生,你不脱掉这个的话,梅努利斯会生气的哦?”
刚被她搭话的瞬间,我的心脏猛地跳动了一下,呼吸都差点停滞了,不过我有意识地缓缓吐出一口气,装作平静的样子,像往常一样回应道。
“…… 是、这样的吗?”
“嗯。之前有个叫黑钢(音译)的想进来,结果被狠狠地骂了一顿呢。好像还说什么‘违规了’之类的话哦。”
听着她天真无邪地说出这些真实发生过的话,我稍微放松了些,不自觉地露出了一丝微笑。
虽然挺对不起那个连名字和长相都不知道的机甲步兵的,不过多亏了他受的那次减薪处分,倒让我此刻稍微好受了些。
“那可受不了呀。达马尔,暂时脱掉机甲可以吧?”
“行啊。总比写检讨书,或者影响以后的考核要好得多啊。”
应了一声随便吧的达马尔之后,我先确认了一下周围的安全情况,然后就像蜕皮一样,脱掉了翡翠机甲这个外壳,从里面走了出来。
没了能遮挡表情的 “盾牌”,我更加留意不让自己的困惑表露出来,抬头看着那双大眼睛,开口说道。
“这样行了吧?话说回来,你 ——”
“停!先就这样,就这样…… 好啦。”
我刚要开口说话,少女就猛地伸出双手制止了我,然后很快闭上嘴,像刚才围着达马尔转一样,开始围着我转起圈来。
面对她这仿佛某种宗教仪式般的行为,我挠了挠后脑勺,只能苦笑着问她这是在干嘛呀。
对于我这模模糊糊的疑问,少女莞尔一笑。
“总觉得,有一种很怀念的感觉呢。”
“怀念?对我吗?”
“嗯,怎么说呢,就是有一种让人很安心的感觉呀,哎,我们以前是不是见过呀?”
那种胃像被猛地揪住一样的感觉,我仅仅是稍微让表情有了一丝波动,就硬是忍住了,这都可以说是奇迹了。
我根本不可能见过这个孩子呀。哪怕记忆已经残缺不全了,但就凭此刻她带给我的冲击,我也能确定这一点。要是 800 年前见过的话,那对于梅努利斯这个人,我应该也会有印象的呀。
所以,这只不过是少女的误会罢了,我用干涩得几乎无法转动的舌头,这样回复她道。
“…… 应该,没见过吧,不过……”
什么叫 “应该” 呀。明明心里很确定,却说出这种含糊不清的话,看来我的大脑似乎出现了相当严重的故障啊。
只是,年幼的少女可不会在意我那如同被搅拌机搅乱了的思绪,她一边蹦蹦跳跳地动着身体,一边天真无邪地继续说着话。
“哎,哥哥你的名字叫什么呀?”
“问别人名字的时候,应该先报上自己的名字哦。对吧?”
脑海中闪过回忆的画面,和那时相似的话语脱口而出。
少女和小多惠既不是同一个人,也不可能共享记忆啊。对,确认了这不可能之后,我在心里反复告诉自己。
“真小气呀…… 我叫波拉里斯,10 岁了哦。这样行了吧?”
“—— 很棒哦,小姑娘。我叫天海恭一。”
明明如此,可少女的动作,甚至是她的表情,不知为何,却和我第一次见到的小多惠重叠在了一起。
也正因如此,我像是要去验证什么似的,说出了和那时一样的话。
不,或许更像是一种愿望吧。明明知道自己在不断堕落,变得越来越可悲,可内心还是不由自主地说出了那些话。
“恭一…… 好奇怪的名字呀。”
“恭一…… 好奇怪的名字呢。”
仿佛看到了金色的头发和蓝色的眼睛,正看着我。
—— 小多惠?
我把冲到嗓子眼的声音用后槽牙狠狠咬住。眼前的人不是她,说到底只是叫波拉里斯的另一个女孩罢了。
“哼……!怎么能突然挑剔别人的名字呢……”
要明白啊。小多惠已经死了呀。从那以后的这么多年里,我一直在悔恨的海洋中挣扎,在怨恨中疲惫不堪,即便如此,我也没有放弃这个她已经无法生存的世界啊。用理智压制住内心吧。对着死者怀揣希望和愿望,到底要到什么时候才能明白这只是徒劳呢?
看到我那副像是强忍着泪水的表情,波拉里斯吐了吐舌头,做了个鬼脸给我看。
“这是对你刚才小气的回敬哦。生气了吗?”
“怎么会生气……”
这辈子我都没笑得像现在这么僵硬过吧,肯定是这样的。
她不是小多惠。可为什么波拉里斯会带着同样的笑容呢?为什么会有同样的举动呢?
想要压制住思绪的力量实在是太薄弱了,而来自内心的冲击却强烈得可怕。
好想发自内心地对她微笑啊。好想摸摸她的头发,抱抱她那纤细的身体啊。那样的话,是不是就会有所改变呢?这次能不能代替那个没能活下去的她,兑现曾经的约定呢?
但一冒出这种极其自私的想法,我就一阵反胃。我到底是想从哪里获得没能兑现和她的约定的原谅啊。能决定这件事的,只有小多惠啊。
我的思绪被心中那无法抹去、肆意蔓延的过去牵扯着,不断下沉。
不过,没过多久,我的思绪又被达马尔的声音拉了回来。
“自我介绍就先到这儿吧。我是达马尔,刚才也说过了,我是具骸骨。我们受一个搞不太懂的女人的委托,来找人…… 啊…… 算了,不绕圈子了。你是‘霍蒙克鲁斯’没错吧?”
达马尔一边挠着后脑勺,一边尽可能简洁地向一脸茫然的波拉里斯发问。
只是,他这番努力似乎没什么用啊。
“霍蒙克鲁斯……?我是波拉里斯呀?”
“不是,不是这个意思。怎么说呢…… 就是,我是骸骨,这家伙是人类,那边那个是狗,旁边这个是猫,是这样的区别哦。在这基础上,我想问的是,你是不是‘霍蒙克鲁斯’呀?”
“那个,霍蒙克鲁斯是什么呀?”
“怎么从这儿又开始问上了啊!!所谓的‘霍蒙克鲁斯’呢,就是,生物一般都是由父母生育出来的对吧?但这个不是,它是通过培养液之类的机械手段 ——”
就连脑子此刻不太灵光的我都能看出来,就达马尔这解释,她根本理解不了啊。
达马尔一边让自己的身体咔咔作响,甚至还配上些让人摸不着头脑的手势,虽然能看得出他很努力,但对波拉里斯来说,估计就跟在看异国的舞蹈一样吧。她看上去连眼神都已经完全游离了。
正如达马尔之前自称不适合当老师一样,他似乎非常不擅长把词语解释清楚。好不容易把所有解释都说完,长舒了一口气,可她的回答实在是太无情了。
“完全听不懂呀。”
“真巧呀。我也完全听不懂呢。”
“我也是呀。”
“啊!所以我才最讨厌小鬼了啊!还有你们这对笨蛋猫狗!你们一个个的,脑子里难道都塞的是泡沫塑料吗!?…… 喂,修妮娅?难道你也 —— 啊,算了,不说了。”
大概是意识到自己的努力全都白费了,达马尔抱着头骨,做出一个夸张的抱头动作,不过很快他就发现所有人都是差不多的表情,于是把空洞的眼窝看向最有可能理解自己意思的修妮娅,带着最后的一丝希望,可修妮娅只是默默地、轻轻地摇了摇头,骸骨见状,沮丧地垂下了头,彻底放弃了。
不过,多亏了达马尔这场大乱套,我那混乱的思绪倒是冷静了下来,我慢慢地在波拉里斯面前单膝跪地,与她平视,看着她的眼睛问道。
“你有没有听过一个叫费艾丽(音译)的人的名字呀?”
虽然感觉那也不太像是本名,不过除了知道我们要找的是 “霍蒙克鲁斯” 之外,也就只有这么个让人费解的名字这一条线索了。
然而,波拉里斯只是抿着嘴,嗯嗯地摇了摇头。
如果她不知道的话,那要判断她是不是 “霍蒙克鲁斯”,恐怕就只能去问费艾丽本人了,虽然也不知道这样能不能判断出波拉里斯和她是不是同族。
我有些失望地站起身来,就在这时,波拉里斯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拉了拉军装样式的袖子。
“啊,不过,不过呀,我听过和这个名字一样的‘项目’哦!之前照顾我的托德(音译)做过一个,嗯,叫‘妖精项目’的?”
虽然她估计完全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但能把这些词记得这么清楚,还挺让人佩服的。
这虽然是一把非常细微、脆弱又渺小的钥匙,但好歹是和名字这个线索联系上了,这很重要。我原本已经有些失落的心情一下子又提了起来,腰板也挺直了。
“妖精项目计划费艾丽…… 你说的是托德先生对吧?你知不知道他的房间在哪儿呀?”
“我知道呀,不过,大概不会让我们进去的吧?恭一你又不是这里的人呀,对吧?”
“就算是强行,也得让他让我们进去呀。而且呀,这里已经没有活人了哦。”
我的话让波拉里斯惊讶地瞪大了那双蓝色的大眼睛。
“啊!?为什么呀!?”
“详细情况咱们边走边说吧。你能给我们带个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