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五十七章 王二狗的故事
作者:谢幸晚逢春   大人之剑五十,折四十九最新章节     
    (一)教数

    “我叫、我叫……叫王二狗。”那人咽了咽唾沫,吞吞吐吐地说出自己的名儿。

    她抿着嘴笑了笑,说:“我知道,先生还不许你进学堂识字。”雨天还注意不让蓑衣上的雨水滴到别人屋檐下干燥地界的人,我想总不是太糟糕的人吧。

    那年她初初教数。

    (二)外傅

    “囡囡,你已经和西栅刘郎定亲了,以后少了村头的王二狗来往,他爹大字不识一个,连自家孩子的名儿都取不得当。”

    她低下头低声低眉掩眼地应了娘亲,可是真的很喜欢和王二狗在一起呢。即便是靠着草垛看云朵、不言不语也不会感到尴尬,经久不见再相遇时、也如昔如昨。

    “他王二狗一天到晚在车行打杂,能有什么出息?

    “听说西栅刘郎去京城求学了,这三尺红布你先拿去缝红妆。

    “你娘亲我也是十岁出头就开始慢慢缝制自己出嫁的衣物了,你素来手巧,肯定做得比娘亲还好。

    “差不多他回来的时候,就可以俩家商量成亲了。富贵还乡、喜结连理,喜上加喜!”

    她垂首接过红布,在想昨天和王二狗偷的腊肠烤熟了配上高粱饭真好吃。

    那年她初初外傅。

    (三)豆蔻

    “听说你在家里还有一门亲事。”

    “那是大人订下的娃娃亲。我出来这些年已经忘得差不多了,待我还家就退了这门亲事,然后八抬大轿十里烟花地来娶你可好?”

    “你呀你呀,还是改不了这轻浮的花花口。小心又给先生寻见不是。”

    ……

    “我……我想跟着李大郎去东胶州参军。”王二狗顿了顿,小意的看了看她稚气未脱的眉眼,那份清丽意态让他心神摇曳。

    “这样、这样……我、我才能有机会明媒正娶你。那边和燕国打得很胶、胶着,很多将军、军、……募兵时很宽松,我可以混进去。”说着说着,王二狗抬了抬胸脯认真地望着她的眸子,很坚定地说:“你可以等我三年吗?再久一点就别等了,也许我已经死在那里了,你……你就找个好、好人家嫁了吧。”最后句话他哽咽地近乎吃力。

    她用力的点头,睁大了眼睛看他爬上那辆驴车,一眨也不眨,这时的她还读不懂这份心绪,可心底就是莫名地空洞。

    那年她初初豆蔻。

    (四)及笄

    是喜欢呢?还是对于玩伴的不舍?

    是习惯呢?还是真的是有所心动?

    她一次次地叩问,也一次次地期待月圆之后的第二天,风尘仆仆的商旅会带来有着北地苦寒意味的信以及物什。他的字还是如狗爬一般,一字一顿之间,墨笔的墨粉堆积的很厚,看得出他写字很用力、很认真呢。

    她弯着清丽的眉眼,一字一句地读上面的话语,言语中的关心,让她有些羞怯、欢喜。

    大抵他是真的视我如珍玉吧?

    爹爹只会教我读书识字、偏偏还不肯教其他的穷苦人家,其中就有王二狗。娘亲只会念叨那个去了京都好几年的西栅刘郎……

    从未想过会有人如此竭尽全力地去活着、爬也要朝着那份愿的方向,他说他现在想要随文将军挡住北燕南下的步伐、也想锦衣还乡地明媒正娶我……

    娶我,有点心动了呢。

    可是也是因为我他才去了这么危险的前线,很愧疚,你一定要好好的啊,我等你哦。

    雨纷纷,隔着重重雨帘,她绕到了王二狗的家门口,庭院深深草木盛,迎着春雨甚是肆意,一个人在北地应该很苦吧。

    她轻轻地绕到屋后收伞,取出屋檐格子下的一双泛旧却干净的布鞋,念念有词间往地上一抛,看了看鞋尖的朝向满意一笑,把鞋放回原位后,转身离去。

    心里想的却是,也不知道这从那玄气师学来的鞋卜准不准,我可是很难为情地要了人家一双鞋子来。小心地捏了捏怀里的红白二色珠子,那位玄气师说过这枚珠子可以让自己心想事成。

    这年雨盛,她初初及笄。

    (五)待字

    富贵还乡,锦衣夜行,一朝看尽离原花。

    西栅刘郎状元郎,樊山亲自许下亲传弟子身份,入朝为官可为一方大员,南去修玄可为圣山亲传弟子。

    “何不成了当年的娃娃亲?喜上加喜?”

    “我有意中人了。”

    “儿呐,那可是太子钦点的太子妃。”

    “小国太子罢了!我可是将要拜入樊山修玄的人。”看到儿子脸上狷狂的意态,老父嗫嚅嘴唇,不再开口,三年未见的儿子变得有些陌生。

    ……

    “少爷,京里来了一封信。”

    “……父命难违,唯以死明志。忘了我,或者替我活下去,从今往后勿复相思,相思与君决,我所爱的人是个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的风流人物,望君今后择一良人从一而终。”

    “她……什么时候走的?”

    “正月十一凌晨。”

    “好!好!还有四天正月十八,我就允了这份娃娃亲。”头七你还魂,我与你成亲!

    “少爷,正月成亲……”

    “如若不应,此生不娶。”

    ……

    “那边答应成亲了,虽说日子不太好,可是人家状元郎亲口说的,那便是极好的。”

    她面无血色地回到家后,听到的第一句话更是如此刺心,手心里紧紧攥着一封信件:“……燕国渡海上东胶……大破文将军部,至今无一人生还……”

    这年她待字。

    恰好满三年之期,无人归来。

    (六)鸳鸯囍

    正月十八,状元开口,那自然是黄道吉日。

    她只得匆匆缝上等那人归来才做的红装,一尺一垂眸,垂眸心悔恨,悔教夫婿觅封侯,恨这份世俗间的门当户对、是是非非。

    奈何良人不再归,偏生为了爹娘只能应得亲事。她抿了抿唇,夜空月正圆,这几天商旅也还没来。若是你明日出现在我眼前,我愿意一无所有地跟随你浪迹红尘、浪迹一生。

    卯时。

    雾浓。

    她听见三里外隐隐约约的马蹄声在耳际翻腾,她顿时惊醒,扫去脸上愁容一骨碌从床上跳了起来,推门雾散惊猫,她带着猫一路跑到路口的歪脖子树下张望雾浓深处,杳杳处传来马嘶鸣。

    “……那人应该是随文将军...他可是文将军的亲兵,那时他托送的是这个,信倒是没写,只捎了个口信:‘今年若是不归、那便是不幸’。”

    她无力地拿着还似乎残留北地苦寒余烬的红檀响板,走到王二狗屋后,无力地做了个鞋卜,双尖正交叉,不东不西不生不活,非南非北非福非安,大凶卦。

    她抱膝蹲下,低声呜咽。这世间,我又是一命比纸薄的苦命人了,再也无人视我如珍玉,我也再不愿温柔以等待、以待另一人。

    响板挂在庭院门扉上,风雾轻扣,着实难猜。

    正月十八,黄道吉日。

    状元出门,望着门口诸多礼宾,微微一笑:“今日我喜极而泣,谁都不能看到我哭,谁看掏谁眼!”无人看见的是,状元拿出一支笔沾上红墨细细地描了描眉。

    刘父张了张嘴,着实无力敢去指责一位天上文曲星下凡的人物,即便这是自家麒麟儿。

    正月十八,黄道吉日,吹拉弹唱,迎娶新娘,红妆十里无人笑。

    “这是什么?”他拧着眉头看着她拿着一株红高粱。

    她隔着红纱轻轻说:“所爱之人。”

    他意味深深地笑了笑。

    高粱抬,抬上红妆,一尺一恨匆匆裁得的红妆,偏偏不是为那人所披的红妆。

    她偏首,那边是王二狗的屋,那里还有一双未曾归置的鞋、大凶的鞋卜,此爱大凶,切肤之痛,是非不容。

    路间,下马。

    状元郎笑起来,寻思了半天,哼唧出了一曲《有所思》,偏偏她听出他用的曲调是《离人愁》。

    状元郎望着云下薄阴,轻轻哼唱着:从此此间天涯无吾家,从此伶仃风流离人一生。

    状元郎看着红纱下的她说:“看来你也心有所属,偏偏世事岂能如人意。都曾绕床弄青梅,俩小无嫌猜啊。”

    她沉默片刻:“他死在东胶了。”

    状元郎一愣,转而,他说:“我有一法子,可求个俩全齐美,但是你会在阴间和他相见而不是阳间,虽然我也可以去死,你活着。但我死了,不知你怎么面对状元郎的新婚之卒。”

    此地盛行的人世轮回说是人活与阳世,死后入阴间,心善积德者,婆俞大神让其转生成人,否则就是家畜精怪。杂糅了均国那边的六道轮回说。

    她这次又是没能接得上话,这可能吗?

    她笑着哭来着,状元郎能被樊山另眼相看,总会很特别。

    你猜她怎么笑着哭来着,哭来着,你看她怎么哭着笑来着,终于可以不负此愿了吗?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日盛,堂前。

    他环绕宾客说:“不兑上诺言,岂能潇洒。”我说过要娶你的,那我说到做到。状元郎的眉间隐隐有红光涌动。

    宾客莫名,偏生欢喜,以为天遂人愿,皆大欢喜。

    入夜,轻阴。

    他拿玉如意挑起红盖头,微微一笑,“真好看,可惜你不是她。”

    她定定地望着他,说:“法子。”

    他轻叹,转身去后屋拿了一个火炉,上面翻滚着浓浓白雾以及扑鼻而来的食糜香气。是一口鸳鸯锅,一道优美的曲线把它分成了俩瓣,左边红稠翻涌,右边嫩白细腻。

    他说:“左边是夜郎国的红酒,一桶酒熬出这么半锅;右边是和田蓝山里的水玉,半锅价值半城。”

    他望着她的眼睛,森森一笑:“鸳鸯锅,红白锅,生死锅,昔年吴国火琏夫人所立,生者吃白汤可转死,可见执念之人,并与之长存。死者吃红汤可转生……”

    她低头,拿起筷子烫了一箸薄牛肉片在白汤里面,稍倾,一口吞下。

    “我不求与你相见……只求当年因我远赴东胶的你,能活过来,以命抵命、只身再不入轮回,我也心甘情愿。”她没看到的是怀里贴身放的红白珠子在涌动红光。

    他笑,“你可以闭眼了,三刻后你将去见你的意中人,到时……”她已听不清。

    三刻后。

    状元郎烫了一箸羊肉喂进早已趴在桌上的新娘口中。

    又过了三刻。

    她醒来。

    她痴痴地望着状元郎,“我这……?”

    状元郎平平一笑:“你别抢了别人冥婚的新娘位置,你可是我的阳婚新娘。这是流家那位给我的秘术,用一灵魂怀死志投入婆俞的怀抱,可以让婆俞把一位过身不超过七天、命魂尚未散尽的人复活。幸好你我定情之发在我身上,我才能施展此术。”

    新娘凝眉细细回忆生前记忆,俩人的记忆重叠在一起让她思绪混乱,片刻后才道:“你……骗了她?”

    状元郎笑:“你活着呀。”他忽的掩面折身,细细擦尽眉梢溢出的血。

    “这门玄术使用后,天地灵气自会磨灭施术者和被施术者的生机,以此来让被施术者复活,可二者都只能活二十年,你若是用了这门玄术,那就不要再来樊山了,当年你救吾家小儿的恩情也两清了。”

    “咦?这是什么?”新娘从怀里掏出一片碎裂的红白瓷片,她记忆里没有任何对这珠子的印象。

    ……

    状元郎和新娘没有看见的是:她带着一抹红白相间的光芒直掠长空。光芒落在东胶州一深山里,这里白骨累累,瘴气横生,红白光如有灵性,纠缠在一枚骷髅头上。

    华光大盛。

    她当年遇到的那位玄气师一捋雪白胡须,望着谷内红白光芒,轻轻叹息:“原来……世间真有如此痴情之人。”

    王二狗双手托着一把红白花纹纠缠相间的苗刀走出山谷,他知道她用灵魂永不入轮回换得他的新生。

    无论三魂立人还是阴魂阳神都有人死后,灵魂归于天地灵气再衍一世的说法,据说是婆俞创世的规则,也有说是天地灵气的本质规律。

    只是。

    “我情愿你另有情深,也不愿看你燃尽余火点燃我这残烛啊!”

    “王二狗这个名字只能是你简苗苗的,从此我叫做王不留行。”

    那年,均国历开元十年,他十八岁。

    燕国南下灭掉东原国,扼守住海原的南北要道,状元郎、与他新娘国破家亡死于兵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