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姒启刚起床,便知道他的父亲回来了。
女娇推开启的屋门,一脸兴奋,在屋里来回踱着步子,刚坐下又站起来,来来回回,绕得启都有些头晕。
“娘,您别转了,转得我头都晕了。您先坐下歇会儿!”启道。
“嘿,你个臭小子!你爹这么多年孤身在外奔波,好不容易我们一家人能团聚你都不激动?怪不得说你是石头里蹦出来的,石头石脑石心肠!”女娇不满道。
“娘,那是涂枭他们乱说的,您怎么能信他们的话?您看我不是心疼娘嘛!”启忙起身来拉着母亲的衣袖道。
“那你还不赶紧收拾好,起来见你父亲!”女娇催促道。
“我……我有点害怕!”启道。
“怕!怕什么?他是你爹,又不会吃了你?”女娇笑道。
“可我不知道见到爹该说什么……”启有些为难道。
“嗯……你就说说你这些年的经历,说说你怎么成为咱们涂山部落的角斗勇士!好,你先收拾着,娘先去帝妃那边,等你爹回来,娘再来叫你。”女娇安抚完姒启,便匆匆出门往娥皇、女英的住处赶去。
“可……可我是第一次见爹的面呀!爹究竟长什么样呢?”姒启打开窗户,双手托腮,趴在窗台前发呆。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不多时分,竟然纷纷扬扬下起雪来,起初如白沙细漏,接着如柳絮纷飞,雪越下越大,卷了一地的白狐褥子一般。
这时院外又传来那悠扬婉转的乐声。
姒启闭上双眼,屏住呼吸,用耳朵认真聆听这雪中的乐声。他越听越熟悉,越听越感动。
猛然,姒启睁开双眼,如同猎鹰发现狡兔一般。
这……这是埙声!
正是昨日蒲坂东市那奇怪洞洞的陶器发出的声音!
姒启不觉摸到自己怀里,掏出那个薄如湖冰、青若鹅卵的埙,缓缓放在嘴边吹起来。
呜呜……汩汩……呜呜呜……
悠悠呜呜……悠悠呜……
谁知院外竟似乎明白姒启的埙声,也依着姒启的埙声回应了一曲。
呜呜……汩汩……悠悠汩……
呦汩……呦汩……呜汩汩……
姒启将青埙放在怀里,裹了一件獐皮袍,便窜到院中。
院外的埙声逐渐变得低沉悠远,似乎渐行渐远。
“师傅,等等我!”
姒启眼见院旁有一棵大桐树,便手脚并用,攀援如飞,三五个纵身,便已爬到树半腰,离地两三丈高。
他站在一个大的横枝上,举起右手瞭望,只见院外的雪地里一人身着蓝色长袍,双臂举起吹着一枚黑色的洞埙。那人在雪地里踽踽独行,神态从容,说不出的潇洒风流。
虽然姒启只能看到吹埙人的背影,隔着风雪看不清那人面容,但他心中已确信,这人定是东市教他吹埙的师傅。
姒启心中一横,右脚在树枝猛然一蹬,身子如同鹞鹰一般凌空跃出,在半空中姒启又几个翻身,卸去下坠之力,随后稳稳落在院外的雪地上。
姒启抬了一下脚,只觉落地处竟软软活活,并不坚硬。他用脚一拨,竟是一大堆的野草蓬蒿。
姒启心中不禁冷汗涔涔,若不是此处有这野草蓬蒿,自己刚才那一个飞跃,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可姒启眼下没有时间考虑自己的安危,他的心里只牵挂着那个蓝色长袍吹埙的人!
那人一边吹埙,一边步行,转眼之间已走出百步之外。他不疾不徐,只觉天地之间,只有他一人一般。那轻盈从容的脚步宛如一只仙鹤在雪地里闲庭信步,出尘之姿,恍然若世外隐者。
姒启不再停留,将黄棕色的獐皮长袍紧紧裹在身上,冒着风雪尾随蓝色长袍的吹埙者,一直追出八九里。
雪渐渐下得紧了。
风也不住地往姒启的脖子里钻,姒启只得缩着脖子,加快脚步。如此向北行了六七里路,姒启只觉浑身发汗,热气将他身上的雪花都融成雪水,沿着他的脸流了下来。
姒启大口地喘着粗气,可蓝衣人依旧没有停歇,在风雪之中泰然自若,徐步前行。
姒启紧追不舍,可心底却是疑惑不已。自己脚步轻快,身手敏捷,这样在风雪之中疾行数里,便觉气喘腿酸。为何这蓝衣人竟如履平地,一点疲惫的神色都没有?
可蓝衣人并没有停下来回答他的疑惑,仍然是脚步不疾不徐地前行。
接着又是前行八九里,蓝衣人走到一处山坳,转眼就没了踪影。
姒启不觉加快脚步,追到跟前,只见一条羊肠小道蜿蜒向山上而去。可雪地只有一行浅浅的脚印延伸出二十步之外,然后就是一片白雪茫茫,并不见蓝衣人的身影。
姒启右手托颔,不禁陷入沉思:这么大的雪,一个大活人怎么就没了踪影?
他的脑海中转瞬之间便有了千百种念头,可没有一种能解释他目睹的景象!这简直是匪夷所思!
他又想起了他的好兄弟青越,如果青越在这里,一定能帮他解答疑惑。青越本就是涂山为数不多的几个头脑敏锐的人。
他的脑海浮现青越那阳光而温暖的笑容,忽然,一句话在他的耳畔响起!
狡兔三窟,也有蛛丝马迹!
这是青越带姒启一起赶山狩猎时教给他的,那次他们依靠折断的树枝和一点黑色粪便就捕到一只半人高的獾猪!
这次轮到姒启自己来寻找这雪地里的蛛丝马迹了。
姒启踱步上前,仔细沿着雪地里的脚印,观察脚印的深浅、形状、朝向……
朝向?!
对,就是脚印的朝向!
姒启突然发现有两三个脚印调转方向,朝山路旁的深涧,然后便消失了。
莫非?
姒启顺着山路往下面望去,只见一条宽约两丈的冰河。说是冰河,只见青色光滑的冰面,隐隐听见冰面下泉水艰涩的流动声。
姒启顺着冰河向上走,冰面越来越宽,竟有六七丈开阔的河床。姒启惊喜地发现冰面有滑行的痕迹,他的少年天性又被激发出来,便在冰面滑行,也不觉身困腿麻,如此又在冰面滑行二三里光景,来到一处洞口。
洞口深处,隐隐透出光亮,而且穿出几声悦耳的鸟鸣。
姒启不禁又疑惑起来,如今天寒地冻,漫山飘雪,怎么会有鸟鸣?
好奇心驱使着姒启向前探索。姒启将獐皮袍子裹了裹脖子,猫着腰往山洞里钻。这洞口本来狭窄,仅能容一人通过,但不过数十步,山洞便豁然开朗,能直起身子行走。
姒启一边行走,一边小心观察着周围的环境,听到山洞里有水滴缓缓坠落的声音。而不远处又传来鸟鸣的声音,初时只有黄莺、百灵,渐渐又有布谷鸟、鹧鸪、燕子的声音,最后隐隐有青鸾、凤鸟的鸣叫。
姒启不禁加快了脚步,眼看前面就是山洞出口,不料他一个踉跄,脚下打滑,整个人如刺猬般向洞外滚去。他只觉天旋地转,眼冒金星,腾云驾雾一般向下面奔去,可丝毫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
这时只听一声轻啸,蓝色身影掠到他身边,他只觉后颈被手一提,便停住了向下滚落的势头。
只听“咚咚”两声,两块山石坠落山崖之下,发出巨大的回声。
“小兄弟,是你?”蓝衣人的面容逐渐清晰,正是昨日蒲坂城东市卖陶埙的师傅。
“师……师傅……”姒启睁开眼睛,有气无力地说道。
“小兄弟,我说你要学埙,我可以教你。可我并没有答应要做你的师傅呀?”蓝衣人依旧微笑道。
姒启挣扎着起身,拱手行礼,正色道:“弟子姒启愿拜先生为师,学习埙乐!”
蓝衣人看姒启神色庄重,丝毫没有游戏玩笑之意,也长身而立,扶着姒启双臂微笑道:“好!你还是第一个愿意跟着我学习埙乐的人!我看你一片诚心,乐感也算不错,就收你为弟子吧!但你不用称呼我师傅,叫我师均吧!”
“师均?”
“对,就是师均!启,来,拿出我赠给你的青埙,我们就在此地学习埙乐!”
“是,师均先生!”姒启掏出怀里的青埙,恭敬拜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