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调轻柔地好像许多次那个午后,她颦眉思索着下一步棋该怎怎么下,他忍不住出声指点一样。
他其实也根本不需要她回答,无妄海太远了,也太寂寞了,她只想把他永远囚禁在那里——
她又怎么会想跟他一起走呢?
她心中有沟壑万千,有山河天下,也有他,只是太小太小,小到他看不清自己,也小到一阵狂风吹来,就会随风消散。
他也不想让她一无所有,让她失去好不容易得来的一切。她不是他,她对人世间没有怨恨,也从来不寂寞。
这时辰南张开手,一张漆黑的弑神弩出现在手中,沉寂的凶恶器灵化作饕餮巨型,在半空中咆哮怒吼。
一只弩箭,需耗费千年修为,一旦出箭,必死无疑。
谢拂池忽地转头死死盯着辰南的方向,杀气从未如此浓烈过。
少年仍在抵挡四面八方的刀剑,忽然间身后一声叹息,他还没来得及思考,已有冰冷而尖锐的剑意抵住他的背。
那道剑意出来的片刻,浮云楼上所有人的武器都为之一振,天地尽皆无声。
那气息,竟是有一分熟悉。
他缓缓转身。
剑上有极艳的剑气,焚焚若火,连雨珠飞溅在上面都会被剑气焚为雾气。
辰南也不禁放下弑神弩,出神地凝望着那柄剑,一瞬间回想起三万年前,当那剑还在魔尊手里的时候,是如何的锋利无比。
可是这把剑本身却是哀伤而冷冽的,它没有剑鞘。没有任何器物配做它的剑鞘,所以它一直被谢拂池藏在最深的地方。
剑身的红锈已经褪去,上面竟无一丝纹饰,剑柄乌沉厚重,天地鸿蒙时,创世之神以混沌在上面雕刻出两个字:焚妄。
焚天下贪妄,定四海沉浮。
所有人都愣住,不由从心底生出对这柄剑的恐惧,它饮过太多的血。
持剑的仙人已然蒙着眼睛,月白的发带衬的她莹白,手中的焚妄也越来越艳丽,神色冷然:“你杀了这么多人,我绝不会跟你走。”
月色幽冷,雨如疏如骤,透过薄云,遍照江野。
她强行突破咒术,只是为了给他最后一击,焚妄出手必见血,所以她即使拿回了这柄剑,却从不肯轻易使用。
他踉跄着倒退一步。
面色苍白,鬓发凌乱,可这些都及不上他眼中的狼狈。
震惊,痛苦,悲哀。
他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的力量是这么冰冷,能让他整个人,整颗心都散发着寒意。
他徒劳地解释着:“不是我……”
“那这些人呢?”谢拂池剑尖指向散落的刚刚被他打伤的天将,神色淡漠,“你知道我最在意天地秩序,而你却为一己私仇,滥杀无辜。”
他又退一步,再无可辩驳。
脑海中,又是那一场无尽的雪。
这次,她会为自己哭吗?会比对那个人更伤心吗?
他身后是断崖,下面是奔腾不息的永川,天空中是赶来支援的炽热鸢鸟。
进一步是她的焚妄,退一步是万丈深渊。
他忽然间感觉不到疼痛,从胸腔到指尖,都泛着无尽的麻木。
他只是看着谢拂池,她还是没有取下发带是不想看见他这双银色的,像怪物一样的眼瞳吗?
罢了,不要再去问了。
她将他拉入红尘,又无情碾碎也不是第一次了。
他这时才认真远远看了一眼辰南,如雪冰冷的眼底漫上血丝,可是他的语调却温和无比:“这只是你我之间的仇恨,与她无关。”
不要牵连她。
一切都是他的心甘情愿。
他又退了一步。
身坠落悬崖的那刻,仓皇的风,急骤的雨,所有的声音都变得遥远,云雾从耳畔掠过。她终于拽下了蒙眼的发带,她目光清明如月色,眼中依稀有光。
是泪,还是雨水?
坠落……
无尽的坠落。
江水咆哮翻涌,瞬息将那银眸少年吞噬。
“去找,江底有天网。”
辰南的声音平静又沧桑,沉寂无声的夜里,愣怔的众人这才低头应下,慌忙点出些会水的战将。
悬崖边,谢拂池安静地重新将发带系回去,牢牢缠住手腕,这才持剑走到辰南身边。
辰南目光有意无意地扫过那柄焚妄,说:“你不去看看?”
谢拂池紧握着剑,她的声音异常平静:“我不会水,去了也是帮倒忙。”
辰南静静望着她,许久,她都不曾有一丝情绪波动,他这才露出一丝满意的笑:“做的很好,接下来的事与你无关了。”
谢拂池眼睛转了转,指了指自己的心口,“那涅羽系结上神可否帮我解开?倒也不是说我要去做什么对不起上神和天界的事,但被人挟制着总归不是一件好事。”
原来是因为这个,果然是凡仙飞升,总沾染了许多红尘气。辰南一时竟为刚刚的那个少年惋惜,一旦坠入永川,凭他那样的伤势,怕也是活不成了。
却只是为了面前这个人。
“拿去。”
辰南从识海中丢出一团盛在洁白玉瓶中,指甲盖大小的柔和光辉,谢拂池接在手中,才发现是一滴晶莹剔透的液体,散发着五彩的光华。
她好奇地问:“这是什么?”
辰南皱眉,她看起来一点都不着急,这样过于冷静的人,反而让他觉得有一种不能掌控的危险。
谢拂池见他不答,也不再问,揣好玉瓶,“那我就回去了,上神您慢慢找,这江底那么大,一时找不到也不用太着急。”
辰南不以为意地应了一声,全神贯注地注视着江底的动静。
*
“阿姊。”
银发小少年从剑中显露,眼中还有些困倦。自从谢拂池五年前路过眉山,喝下忘尘,恢复力量后,就顺手将他带离了风还城。但天界清气太浓,焚妄力量空虚,他便一直在沉睡。
剑上染了血,是谢拂池用手掌抹过留下的痕迹,也因此强行唤醒了剑灵。
天空的雨已经渐小,淅淅沥沥,秋意飒飒。
谢拂池浑然听不到燃雪的声音,她在浮云楼中一直在极力让自己看起来平静,可是一旦离开,她几乎是立刻飞奔起来。
永川与江水在浮云楼外三百里处汇集,那天网被她连夜潜入水中用灵力绞碎,换上了能隔绝江水的天光云绫。
无数的云绫在他落水的那一刻,就会立刻将他卷起来,顺着江水,他会停留在此地,也只能停留在此地,进一步就是魔界了。
这出戏她必须让所有人都相信是真的,包括时嬴,他越痛苦,辰南才会越相信她的狠心与势利。
她一刻也不停地走着,耳边的风声,雨声都被远远抛在脑后,燃雪一步不离地跟随着她,险些被她抛下。
也不知多久,她终于停下。
天魔两界,永川之畔。
那里乱石成堆,魔族与天族的枯骨缠绕一处,一株巨大的扶桑树盘踞其上。此时正值金秋时节,这株扶桑树却依旧绿荫如盖,接天蔽月。
仙人日行千里,夜行三百里。谢拂池看见那棵扶桑树时,灰蒙蒙的天已至尽头。
她放眼看去,树下似有一个渺淡的影。
那颗几乎要跳出来的心终于得到片刻缓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