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寥的神主殿里,童子们还在一无所知地戏耍着,辰南坐在神主塑像下,香炉里焚香袅袅,他却紧皱眉头。
他又一次推衍了自己的寿命,已经所剩无几。
他看向那些欢欣雀跃的小童子们,那么年轻稚嫩,而他却在一天天腐朽。
生命都会腐朽的,但不应该是现在。
他驱散了小童,又长久地仰视着那尊塑像。曾经那个为天下苍生而甘愿付出一切的神邸,只留下一尊冰冷的塑像,天界虽还表面敬畏着祂,可是心底深处,早已转移了自己的信仰。
他们信仰自己,信仰权力,唯独不再信仰祂。
那些偶尔的神谕,也不过是他制造出来的谎言,很多人都清楚,神主早就死在那场祸乱里。
辰南深深吸口气,以传音符传到东灵山,很快,青帝陛下已匆匆从夫人的寝殿赶来。
“师尊。”
“谢拂池到底在哪里?”
姬荀叹气:“并非弟子有意隐瞒,实在是弟子也不得而知。”
又是一样的话术,仿佛谢拂池此人便是天生地养,没有一个真正知晓她的归处。
辰南平添几分躁怒,片刻之后,他又平静下来,“只要她肯交出两把神剑,本座可以既往不咎。”
姬荀苦笑。
谢拂池做这等惊天动地的大事,可是半点风声都没向他透露啊!
辰南又耐心引诱,姬荀仍是摇头,他敛了笑意,“罢了,你去吧。”
姬荀松口气,正要出门,忽地感觉颈后一刺,一阵晕眩袭来。
“师——”
辰南收回手中灵力,仿佛没有听到姬荀不可置信的声音,他喃喃道:“谢拂池,本座不信你什么都能抛弃。”
*
星辰宫。
长戎一板一眼地汇报着今日的情况。
天界失去定玄剑,一下子就安静下来,也不计较那鲛族是否真为魔族所杀,全副身心都在秘密追捕那位凡仙身上。
对此,长戎倒是没什么想法,不过他更担心的是另一件事。
这次的天蚀,实在时间太长了。
他甚至有种隐晦的错觉,这并不是天蚀,而是永夜。
“那批丹药已经无偿分发下去,但终究不能覆盖所有魔族子民。”长戎顿了一下,“昨日虞都有一例暴民伤人事件,经医官查验,是长久的幽暗诱发了本性,失去了自我意识。”
魔尊未言。
长戎又继续道:“那位魔族已经当场诛杀。但倘若天蚀还不结束,这种情况会越来越频繁,魔界也会越来越糟糕。”
魔尊终于开口:“以你之见,该当如何?”
长戎神色复杂,迟疑一会,才叹道:“属下不知。不过……焚妄定玄已同时失踪,难保不会有人也想重铸渊何,尊上不担心吗?燃雪虽认您为主,但他也同样与谢拂池情谊深厚,万一……”
剩下的话,长戎已不能说的那么直白,他委婉道:“谢拂池毕竟是天界上仙。”
渊何剑灵倘若真是燃雪,谢拂池也是同样可以驱使那柄渊何的吧?而谢拂池的立场,却令人心惊胆战。
魔尊静静凝望孤寂夜色,复又转过头,声音平静:“不错,她毕竟是天界上仙。”
*
那两个字一出口,便知道谢拂池已有些醉了,他深吸口气,慢慢将心里的想法道出来。
“你不可能这么一直躲下去。”陆临开口:“若依你所说,辰南为挑起两界战乱不惜屠尽鲛族,那他必不可能轻易放过你。”
谢拂池抬手覆住眼睛,叹气:“陆临,一开始我真的没想把你牵扯进来,但辰南如此大能,即使我说出真相也不会有人相信。”
“我也想重铸渊何,这样才能让别人听到我说话。”谢拂池手指抚过焚妄剑身,狭长漆黑的眸中火光与剑光碰撞,异常冷静,“我不是圣人,但我可以担保渊何在我手中,绝不是杀戮之剑。”
陆临神色稍怔,这样饮酒弹剑间,意气风发的谢拂池,他已经多久没见过了。
他沉默一会,“渊何作为天下第一剑,自有它的孤傲之处,轻易不会认主。”
“所以我需要你帮我。”
谢拂池递去一张誊抄好的古神语笔记,“这是铸造渊何的方法。在最短的时间里,我们务必要找出让渊何认我为主的方法。”
她眼中火光渐炽,在无边夜色里坚定燃烧,陆临一时竟为之所摄。
“好,我会帮你。”
相较于两界的水深火热,人间倒称得上是一片祥和。风还城里,离岁在四位影卫的支持,勉勉强强撑起了城主的位置。
只是不知为何,她一生都未曾婚娶,临了年老,开始追寻仙道,但始终不得其法,郁郁而终。
如今的城主,是她年迈时收养的一位义子。对于养母,这位义子闭口不谈,只有喝的醉了,才肯吐露一些心声。
原来这位离岁城主,越老越糊涂,竟时常将自己当成一个男人,口中呢喃着“秋洛水”三个字。
沉黛说:“她还是想起前世的事情了,不过她还是不愿意继承离随那些感情,一边厌恶男人,一边厌恶女人,最后把自己弄的不人不鬼。”
唔,这倒是个挺稀奇的结局。
谢拂池一面听着这八卦,一面翻着古神语的晦涩书籍,一一对应着自己抄录的铸造之法。
这些书是提前备好的,魔尊要重铸渊何那刻,她心中已动了念。
既然唯有渊何出世才能睫此危机,为何不可以是她?
木佑已经熟练地掌握了如何去迎合众人的口味,他厨艺本就精湛,一条鱼都能做出四五种味道,甚是让人满意。
尤其是谢拂池,一边吃一边点评,“进步了木佑,你日后的仙侣倒是有福。”
提到仙侣,木佑就气不打一处来,“要不是你掺和,我和乌江仙子早就喜结连理了。”
“你想多了。”谢拂池很犀利,“你们俩在一起不会超过十年就得散。”
木佑气的面红耳赤,“胡说!我若是娶了她,必对她一心一意地好,全心全意地信任,断不会有半点忤逆。也就你这样的,处处疑心,才会想着别人也是这样!”
是山神的无心之语。谢拂池笑了笑,咀嚼着陡然无味的鱼肉,心想——
是啊,为什么她不能做一个心思单纯的人。
不过这样的日子倒也不坏,有猫有酒,虽然沉心研究铸剑之法,但还有偶尔还有山精野怪来串门,日子倒也不算很坏。
谢拂池用刻刀剥去定玄剑上的纹锈,忽然说:“你有没有觉得定玄其实是有灵的?”
陆临沉吟片刻,“我不是没有想过这个可能,但在神主殿清气浓郁,但凡它有一丝灵性,都不可能被腐蚀成这样。”
器物生灵,一般有两种可能,一如姮媞燃雪一般可以化作实质,可自由行走,甚至于修炼到一定地步,能摆脱器物真身,羽化飞升,但这只是传说。
二来,便是这定玄剑灵压根不愿搭理他们。
不过这定玄剑显然不是前者,它要么是被当年行渊魔尊的力量腐蚀成了一块废铁,要么就是这剑灵分外能忍。
谢拂池抱着这把曾经的绝世神剑,探进剑中的仙识如进入一片虚空,根本探索不到任何灵的存在。
灵在拒绝她。
定玄一日不能修复,渊何便一日无法出世。
谢拂池并不放弃,仍然日复一日地用仙识搜索剑中天地。
这日风清气朗,一只山雀精叼来了一串野果进献给山神,还带来了算得上是让人吃惊的消息。
尚未开战,天君已然一病不起,战事只好往后耽搁。
扶昀竟然会病吗?
谢拂池隐约觉得此事并不像表面那样简单,但如果天君都被挟制了,谁还能幸免?
她放下剑,遥望晦暗天色上,欲冲出牢笼的不安将她笼罩。
晚膳时,一连数日暗淡的星光,让木佑不得不点了几盏油灯,望着星野,感叹道:“看来又要有变故了。”
谢拂池侧眸看向他:“你看出了什么?”
木佑捏了下眉心,“人间浩劫将至。”
众人一怔。
谢拂池问:“你没看错?”
作为古时便存在的神息树,木佑对星象变化的敏锐程度犹胜旁人,让人不得不信。
木佑很淡然:“这有什么可看错的,不总是这样吗?但凡那些神啊魔啊起了什么心思,小到因为倾国美人,大到因为权力宝座,欲念不休,争斗不休止。他们一旦动手,人间又怎么避免得了生灵涂炭。”
山神一向不着调,整日嘻嘻哈哈,但说起这种事,竟是平静如水。
“近千年是安稳了不少,不过看样子还是免不了一场灾祸。”
在山神半是惋惜,半是冷漠的声音里,谢拂池不由抚了下焚妄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