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如梭,转眼间,季秋远去,孟冬流逝,仲冬已过,腊月悄然而至。
三月有余的时间里,圣德帝并未遭受毒素折磨,不曾瘫卧于榻上,整个人仿若往昔。
正因如此,圣德帝甚至一度认为,自己或可逐渐康复……
时至腊月初二,接连数日的大雪终于渐止,整个皇宫银装素裹,宛如美轮美奂的仙境。
然而,这份美丽之中,却又隐隐透露出一丝难以言喻的苍凉之感。
午后时分,圣德帝如往常一般在梅园散步消食。正当他悠然自得地欣赏梅花之时,突然间眼前一黑,随即猝然晕厥过去。
直至日暮西沉,他才缓缓转醒。
此时此刻,偌大的紫宸殿内,格外冷清寂静,唯宗玄聿一人,静静守候在龙榻之侧。
毕竟皇后尚在禁足,祁千胤于三日前代君视察,或需明日方能归来。
至于太监总管赵海,则因雪天摔断左腿而无法御前侍奉。
帝王生性多疑,数月来愈发不信任身边之人,但不知为何,唯独对宗玄聿颇为依赖。
“辰安……容丫头呢?”
圣德帝的声音已是气若游丝,仿若风中残烛,随时可能熄灭。
“圣上,她在亲自熬药,毕竟储太医年事已高,忙碌整整三月,身体终难支撑。”宗玄聿回道。
言罢,他小心翼翼地扶起圣德帝,让其倚靠于龙榻,以便开口言语。
“辰安……朕本以为会有奇迹,朕毕竟是天子……谁知终是妄想……朕的报应还是来了……”
此刻的圣德帝,面色如纸,隐约透着丝丝青灰,双目黯淡无光。
“圣上何出此言?”宗玄聿垂首轻声问道,“您乃一国之君,所行之事皆无过错,何来报应之说?”
闻言,圣德帝嘴角似有淡笑,继而伸手打开龙榻的暗格,自内取出一卷明黄圣旨。
紧接着,他颤抖着右手,将圣旨递与宗玄聿。
“辰安……若有朝一日,太子宠妾灭妻而偏爱其他子嗣,危及熠儿储位,你需得阻拦……”
“太子资质有限,仅可守江山,并无开疆辟土之才,或许熠儿能……达成朕之期望。”
圣德帝艰难地说出这番话,俨然一副托孤之态。
宗玄聿将圣旨收好,颔首道:“圣上放心便是,臣定当不辱圣命。”
其实圣上无需忧虑,至多十年,太子便会去与圣上相聚。
圣德帝缓缓转头,望向窗外,却难以看清殿外的雪景。
“辰安,朕这一生杀戮甚多,即便老弱妇孺……乃至襁褓婴孩,也未曾心慈手软。”
“战场上朕问心无愧,但朕的那些弟弟们……有的确实无辜……朕却毫不犹豫地满门诛杀。”
圣德帝似在自言自语,此刻忆起往昔的血腥,心中并无丝毫悔意。
他深知自己树敌众多,才会如此坦然地面对生死,不曾为之癫狂。
宗玄聿只是静静聆听,并未发表只言片语的看法。
“辰安……你与朕说句实话……容丫头是否倾尽全力?”圣德帝忽而发问。
“她自是竭尽所能医治,不亚于当初救治臣……”宗玄聿面不改色地回答。
“圣上,臣斗胆直言,若是换作储太医在此,您或瘫于榻上两月,甚至手不能握物。”
“百日时间里,她兢兢业业,事事亲力亲为,人亦消瘦许多,只为保圣上龙体安康。”
回话间,宗玄聿端起茶盏,以让圣德帝润润沙哑的嗓子。
圣德帝饮下两口,便缓缓摇头,而后叹息一声:“朕信她……亦信辰安……”
“朕一生谨慎……辰安可知……朕为何会中此毒计?”
圣德帝未等宗玄聿回话,便自顾自地说道:“除夕之夜,红梅树下,朕见那名宫女……竟有三分肖似苏文茵,尤其是眼睛。”
“故而,借着体内的药性,朕只想放纵一回,算是了却心中执念……”
圣德帝话语一顿,他未曾告知,待药性解除,方知那二人毫无相似之处。
只因见到那名宫女之际,恰是禁药药力最猛时,可将女子看作内心深处最渴望之人。
苏文茵是他此生唯一的求而不得。
“……”宗玄聿闻听此言,只得悄然移开目光,掩去眼底的些许异样。
难怪他们此番回京后,圣上看容玖玥的眼神……时不时地有些复杂。
最后的数月时光,圣上将容玖玥留于宫内,或许非看诊那般简单,恐怕也存有私心。
“朕确有私心……”
圣德帝仿佛洞悉宗玄聿的心思,竟毫不掩饰地坦言。
“朕只是将容丫头……视作朕与苏文茵的女儿,绝无龌龊心思……辰安实乃小人之心。”
“臣不敢……臣没有……”宗玄聿神色自若地否认。
恰在此时,容玖玥悄然入殿,手中的食盘上,摆放着一碗汤药。
宗玄聿赶忙起身,接过药碗,放置于榻边的几案上,又为她解下沾染雪花的披风。
想来刚停歇数个时辰的大雪,再次纷纷扬扬地飘落。
容玖玥看向弥留的圣德帝,随即轻声禀报:“圣上,皇后与各宫嫔妃,诸位亲王公主,还有文武百官皆在殿外候旨觐见。”
“此外,睿王适才回宫,恳请当面向您问安。”她紧接着道。
然而圣德帝仿若未闻,只是怔怔地凝视着容玖玥,眼神已渐渐涣散。
一袭素衣的姑娘,容貌虽与其母有六七分相似,但二人终究不一样。
苏文茵的眼底,温柔中蕴含着一丝冷漠疏离,似有一抹淡淡的哀愁。
而容玖玥的眉眼灵动,即便故作沉稳之态,依然不难看出,是被人娇宠长大的孩子。
须臾,圣德帝艰难地抬起右手,目光所至,恰是那年南暮山下,十八岁的苏文茵——
“你是何人?缘何在此?怎会被这毒虫所伤?”
他抬头仰望之时,只见容颜绝色的山中仙子,柳眉微蹙,声若清泉。
正是那惊鸿一瞥,令他永生难忘。
“圣上……”宗玄聿趋前一步。
就在这时,圣德帝的手臂颓然垂落于龙榻,混沌的双眼缓缓阖上。
容玖玥移步至龙榻前,抬手轻触圣德帝的脉搏,旋即向宗玄聿轻轻摇头。
宗玄聿沉默须臾,而后俯身为圣德帝整理好衣冠。
紧接着,他转身走向寝殿大门,伸手将殿门缓缓打开。
“圣上——驾崩。”
宗玄聿话音刚落,殿外霎时响起惊天动地的悲恸呼声。
“圣上——”
“父皇……”
圣德二十四年,十二月初二,酉时过半,圣德帝祁明禛驾崩,享年五十。
其在位二十四载,平定内乱,于北境及南境战场御驾亲征,开疆拓土,功勋卓着。
纵然背负着杀戮之名,然其终让东祁百姓,得享数年太平之福。
如今东祁海晏河清,国泰民安,此乃其不世之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