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等她回神，就听耳边响起了大金乌温柔的能吓死人的声音。

    “音律能化解烦忧，是平和心气的佳物。你虽有非情，也不见你常用。这回，我送了天韵琴来，你既然说了咱们要时常切磋琴艺，那你可要时常弹奏啊。我俗事缠身，只能尽量抽时间指点你。”顿了顿，他轻声一笑，“其实你最是聪慧，对音律又极有天赋，哪里需要我教。你偏要缠着我拜师，幸好我有自知之明，咱们就当是共同探讨吧。只是你素来随性，可不要以后竟弹的不如宝儿，那岂不是……”说完，又意有所指的笑了笑。

    卫宁面色古怪的看着他不眨眼，眼神惊异，这是喝多了还是鬼上身了？

    大金乌有些不自在的偏过头，咳了一声，终于收了声。

    卫宁不禁偷偷舒了口气，被他吓人的声音弄的浑身不自在。

    再一想他的话中之意，不禁暗下决心，一定要勤练琴艺，再怎么样，也不能输了给宝儿。

    “咳，阿宁，你之前教我的那曲，我练了许多遍，总觉得与你吹来，有些微差距。今日大家欢聚一堂，不如你再吹奏一遍，既是为宴饮添彩增色，让大家共聆妙音佳曲，我也好觑机偷学一二，也免得你还要再费时。而且，我还想多学几曲呢，要不待在深山里实在是无聊的紧。”话音未落，一只青竹箫便已递到了卫宁眼前。

    “大家，让卫宁给大家吹奏一曲可好？”他声调提高，场中无人不闻。

    顿时一片叫好之声，大家也都停了寒暄说笑，看向卫宁。

    卫宁定定的看着眼前的东西，暗自攥了攥拳，却并不去接。

    哼，她怎么不知道杨戬这么喜欢弄箫。

    这不是宝儿跟着出去玩，见着像‘非情’才带回来，又转赠给他了吗。

    自己觉的音律对他心性有益，特意传了一个曲子给他。

    结果人家沉迷修炼，根本无心练习，几年了也没有练熟。

    怎么现在就成了他深爱，而她没有细心教他了。

    分明是借着她和大金乌较劲呢，当她还看不出来了。

    她没有接，那萧却固执的举着不动，握萧的手指已经有些发白。

    卫宁忍了气缓缓松开攥紧的手，抬臂接过那萧。

    不等大家鼓掌叫好，她随手将那萧放在了案上。

    也不抬头，兀自斟了酒喝，明显没有给面子的意思。

    见此情景，场中顿时落针可闻。

    不等天枢他们岔开这尴尬场面，大金乌纵声一笑。

    朗声道：“宝儿，去把琴拿来。”

    宝儿怔了几怔，不见卫宁发话，只得起身去取琴。

    看着宝儿小小的身影转过回廊，大金乌冲卫宁笑道：“那便为大家弹奏一曲吧，你今天弹的很好呢。”

    卫宁呼吸一窒，执杯的手一紧，接着手一甩，酒杯掉到案上。

    接着滚到地上，在坚硬的石板地上当啷啷滚了老远。

    这一下子，场中再不见一丝声音动静。

    卫宁收回手，抚了抚被溅到酒渍的衣袖，长身而起。

    她环顾场中已经陆续站起的众人，淡淡一笑，“诸位，恕我失陪。”

    一甩袖，转身就要离开，却被两边冲过来的人拽住了手臂。

    卫宁面罩寒霜，冷声道：“放手。”

    既然爱斗，场子让给你们，自己这个里外不是人的腾地方总行了吧。

    “对不起。”“抱歉。”一左一右，几乎同时说道。

    卫宁没有动，他们也没有松手。

    半晌，卫宁长长的叹了口气，绷紧的肌肉也缓缓松弛下来。

    一走一留之间，也再不复之前的剑拔弩张。

    两人同时动作，诡异的配合默契，终于卫宁转过身，重新被轻轻按坐在席上。

    两人这才同时收回手，大金乌坐了回去，杨戬却在收回手的同时，将卫宁案上的竹萧捞了起来。

    站在案前朗声道：“不如由我为大家吹奏一曲，就是比不上卫宁的仙音神乐，也请大家不要见笑，不要吝惜掌声才是。”

    见卫宁没有负气离席，他又语带笑意，说的心诚意切，凝滞的气氛顿时流转开来。

    大家都捧场的笑了，稀稀落落的掌声四起，只除了卫宁、大金乌和破军。

    卫宁懒的理他，听见他的声音就想翻白眼。

    至于大金乌和破军，不搅局就算是友好了，捧场就别指望了。

    他也不客气，四下抱了抱拳，“多谢多谢。”见他这般‘皮厚’大家顿时哄笑声四起。

    这时，宝儿的声音传来，“琴来了琴来了，大家可不要撞我，我人小力弱，本就拿不动。要是谁撞了我，摔了我倒是小事，摔了这琴，那可就惨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摇摇晃晃的晃了进来。

    惹得大家笑声连连，卫宁也被她逗的，也没好气的笑了。

    就算是明知道她在耍宝，大金乌眼见卫宁开了脸，也还是忍着笑立时上前接她。

    宝儿立刻递过了琴，然后装模作样的连连喘着粗气，用袖子擦着不见踪影的汗，连道：“累死我了。”

    大家又是笑，连被抢了风头的杨戬也看着她笑的温柔无限，更不提她跟前的大金乌了。

    他一手抱着琴，笑着点了点她的额头，“调皮。”宠溺之意溢于言表。

    宝儿也再没耍宝，笑眯眯的随着大金乌走到卫宁身边。

    只笑着转头冲杨戬道：“刚才听杨叔说要吹箫，现在琴也来了，杨叔，金叔，不如你们琴箫合奏一曲。”

    边说边蹲下身，摇着卫宁的手臂，兴奋道：“娘，你说好不好？”

    看着她兴奋的笑脸和满是憧憬期待的清亮眸子，卫宁无奈一笑。

    她怎么能不知道这傻丫头的的心意，这是故意作怪，让她出气呢。

    只是他们两个势同水火，怎么可能合奏。

    而且他们根本没有可能同时会一首曲子，这要怎么奏乐。

    就算是真的勉强奏出来，估计也只会是魔音贯耳吧！

    昆仑山是道教圣地，又是夜静更深的时候。

    还是不要搅了修道者的清净了，会被诅咒的！

    而且她们在这里借住几年，很该承情的，怎么好做这样恩将仇报的事。

    轻轻的拍了拍她的手，卫宁扫过两侧长身玉立，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四目相对的两个冤家。

    低头冲兴味不减的宝儿道，“他们又不会同一首的曲子，怎么能合奏。不如让他们各自吹弹一曲，那就是咱们难得的福气了。”

    她是要顾全大局，可总不能做个受气包吧。

    他们做前，她来做后，嘴上说一声算什么道歉，总要有些表示才有诚意吧。

    台阶已经给了，现在就看她木卫宁面子够不够了。

    宝儿一听，立刻站起身，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

    灵动的眼珠骨碌碌转个不停，一看就知道在打着鬼主意。

    两个人早就结束对视，现在都饶有兴致的看着宝儿。

    半晌，她一拍手，脆声道：“两位叔叔都是聪明绝顶的人，不如一人奏上一曲。前半阙自弹自奏，后半阙另一位便要和上。娘，你说好不好？”话未说完便邀功一般摇着卫宁的手臂笑的得意。

    随着她的话，杨戬和大金乌再次凌空对视一眼，战意盎然。

    场下登时一静，清心苑众人面面相觑，眼中都是兴味。

    这办法挺刁钻，却也是个好办法，既为难了人，也不会太下人面子。

    而且是宝儿提出来的，这两位想必不会翻脸的。

    这样最好，他们尊主总不能被欺负了，出气是应该的。

    卫宁听的好气又好笑，这鬼丫头，这是嫌他们俩太安宁了，诚心要再火上浇油不成，于是嗔怪的白了她一眼。

    宝儿登时笑不出来了，俏皮的吐了吐舌头，抿着唇垂下头再不说话了。

    不等卫宁开口，杨戬和大金乌几乎同时开口道“好主意”，“也好。”

    两人对视一眼，杨戬一抱拳，大金乌略勾了勾唇角，同声道：“请指教。”

    卫宁极不雅的白了已经兴奋地跳起来的宝儿一眼，无量寿佛，只希望不会太刺耳。

    宝儿兴味盎然，这会注意全在两人身上，哪里还顾得上看卫宁。

    听他们答应了，她一下子蹿起身，连连拍手叫好。

    “那是先吹箫，还是先奏琴呢？”她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激动不已的问道。

    两人对视半晌，大金乌道：“客随主便，我静候佳音。”

    说完，他退身坐回原位，破军早已经将桌案清空，他将手里的天韵琴轻轻放下。

    杨戬也不谦让，浅笑道：“献丑了，便让杨戬抛砖引玉，也好让众位一饱耳福。”

    边说，边笑着冲场下诸位抱拳示意。

    翩翩风度、谦谦君子之风尽显，众人也都有回应。

    大金乌只平视前方，一手轻拂案上的琴弦，一手捻了酒杯浅酌不提。

    “阿宁，我这就吹奏了，你可要好生倾听品评啊！”杨戬微微欠身，笑着对卫宁道。

    勉强勾起一抹笑意，卫宁身形未动，柔荑一摊，请杨戬自便。

    杨戬也不嫌卫宁动作表情太过勉强，点点头，站直身子。

    将竹箫送至唇边，轻轻试了试音，便开始吹奏。

    这是卫宁教他的唯一一首曲子，他练得算是纯熟。

    扰攘半晌，此刻明月当空，不是想象中的魔音贯耳，而是难得的清音袅袅，众人无不心神一松，都是静心倾听。

    曲名“平湖”，曲调悠扬婉转，让人如亲临幽谷清湖之侧，眼见湖光山色，令人心旷神怡，清明舒畅。

    这是前半阙的音意，后半阙稍有不同。

    曲调一转，卫宁听的清楚，再有一个叠音，就转入下半阙了。

    也不知道大金乌能不能和上，她不禁转首去看。

    大金乌已经放下酒杯，双目轻阖，双手置于琴上，全神贯注倾听萧音。

    蓦地，他睁开眼，长指一动，轻拢慢捻，正与已经转入下半阙的箫声，同步而进，正所谓珠联璧合，不外如是。

    卫宁不禁眼前一亮，果然不出她所料，大金乌对音律造诣不浅。

    她顺手抱住靠坐在她身边的宝儿，侧头细细倾听，唇间眉角溢出一缕清浅的笑意。

    这下半阙曲调更增轻快惬意，正是泛舟湖上，自在逍遥，从容潇洒。

    如今加入较箫音更加温润的琴声，则少了一分寂寥，更增一分和乐。

    场下众人都沉浸于这一曲佳音之中，更有人情不自禁的摇首晃脑，面现惬意。

    卫宁双眸微阖，满面自在，五指微动，轻轻的在半空中和着那悠然的曲调。

    心随意动，其余杂念已经都不放在心上了。

    半晌，余音袅袅，一曲终了，场面一时静谧无声。

    杨戬曾吹过数次，却都有瑕疵，数这次最是精妙上佳。

    奏罢，一对生死仇敌默然对视，眸中都有一丝莫名之意。

    眸光相触，两人对视半晌才同时转眸。

    宝儿似是听呆了，回过神旋即兴奋地连连鼓掌叫好。

    大家虽然不是都精通音律，但是好歹还是分的出来的，立时叫好声、鼓掌声响成一片。

    一时之间，场面热烈非常。

    卫宁面上笑意不减，似是不经意的扫过他们两人。

    他们像是还没有回过神，都是微垂着头，手没有离开乐器。

    见状，卫宁微不可见的叹了口气。

    片刻之后，大家也都安静下来。

    大金乌心神既定，正了正身形，手抚琴弦。

    少顷，一曲悠扬琴音缓缓自那不断动作的指间洒然飞扬而出。

    曲名“阳春”，卫宁对天界的曲子并不多精通，并不知晓，却也不妨碍她听出曲中的意境。

    仿若春回大地，和风惠畅，一派生机盎然，曲调活泼流畅，活力尽显。

    上半阙，显见春光明媚、和风日暖、百花争艳、美景无限。

    让人闻之轻快洒然，像是徜徉在春暖花开的胜景之中。

    大金乌轻拨琴弦，曲调婉转，轻移缓化，意境微转，这是到了下半阙。

    卫宁深知杨戬的深浅，他虽然聪慧过人、天赋颇佳，可惜却对音律少有涉猎。

    不过是闲暇时和她学过一两首曲子，于技巧勉强算是精通，至于细微处却肯定有疏漏。

    现在即兴和曲，他应该是力有不逮的。

    蓦地，琴音起承转结之时，那箫声紧随其后，细致轻和，严丝合缝，几乎没有一丝疏漏。

    如此天赋，卫宁也不得不感佩，再不多想，悉心倾听，感悟佳曲妙音。

    春风舞雩、绿战红酣 、留连芳草……琴箫相和，更增妙趣，愈加荡气回肠。

    一曲既终，场中除了那尚且留恋山间的余音，再无声响。

    这两个既是生死仇敌也是至亲骨肉的人，追逐生死之间，哪里有暇相知相交。

    第一次合作，竟然能有此默契，知己之意，名副其实。

    卫宁既是感慨，又有一丝感伤，世事无常、天意弄人，莫过于此了罢。

    佳音妙曲，场下众人自是不吝鼓掌叫好。

    宝儿无心插柳，却听了这样两首曲子，更是兴奋不已。

    只有两个局中人，面色倒是如常，只是眸色都有些复杂难辨。

    各自静默良久，只微不可见长长一叹，再无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