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是前后脚,徐光启和刘宇亮都回到了北京。
徐光启兴冲冲地报告说:"此行异常顺利,臣在广州会见魏斯曼之后,魏斯曼报告的霍思睿,霍思睿立即从马六甲赶到了广州与臣会面。"
“霍思睿对荷兰人恨之入骨,不仅愿意在马六甲牵制荷兰东印度公司驻巴达维亚总督库恩,而且愿意向我朝提供八艘武装商船的援助。"
常洛又问道:"英国人怎么说?"
徐光启答道:"英国人答应拦截荷兰商船,切断其补给线。“
常洛闻言大喜,连说:"甚好!甚好!有葡萄牙人和英国人的援助,荷兰人成了瓮中之鳖了!"
徐光启笑道:"这都是陛下英明神武,一下子就捏到了西洋人的命门。他们为了争夺与天朝贸易的机会,恐怕连狗脑子都要打出来了!"
常洛又问刘宇亮日本之行如何。
刘宇亮双手呈上德川家光的表文,写得极其谦卑恭顺,就差跪下来叫亲爹了。
常洛看着看着就笑了,又递给孙承宗和袁可立看。
孙承宗看过表文后,不解地问道:“倭人一向桀傲不训,德川家光为何如此恭顺?"
常洛看了刘宇亮一眼,"你说!“
刘宇亮道:"倭人对我朝的生丝、瓷器、棉布、茶叶趋之若骛,富贵之家都以用我朝的货物为荣,但两国贸易断绝,只能从荷兰人葡萄牙人手中买到,不仅白白花了许多钱,还买不到上等货。德川家光做梦都想着重开朝贡贸易,既赚了钱又拢络了倭人之心,因此才对天朝有求必应的。“
孙承宗看了袁可立一眼,拱手说道:"陛下四两拨千斤,耍得西洋人和倭人团团转,臣佩服之至!"
常洛会心地一笑,说道:"荷兰人欺负到家门口来了,再不狠狠打他就被他小瞧了!"
"洪承畴,朕命你前往福州,督浙江、福建、广东三省水师,会同福建巡抚南居益,围剿盘踞在澎湖岛上的荷兰人。“
洪承畴抱拳高声道:“陛下放心,臣定当全力以赴,绝不让荷兰人再嚣张。”
洪承畴星夜兼程赶往福州。到达福州之后,迅速向三省水师提督发出命令,命他们立即到福州来,制定作战计划。
第一个赶到福州的是福建水师提督汪国柱,在他的辖下有二百六十只战船,水师官兵共一万五千人。
荷兰人在琉球海峡耀武扬威,随心所欲拦截过往商船,每拦住一只商船,就收五百至九百两不等的白银,称之为"报水",如有不从,就杀了船主劫了货物。
过往商船对荷兰人敢怒不敢言,却大骂福建水师是死人,是缩头乌龟,有钱也不敢挣。
汪国柱心中憋着一股气,见了洪承畴便诉苦:“大司马,非是我们不作为,只是那荷兰人的火炮犀利,战船坚固,我等若是贸然出击,恐损失惨重。”
洪承畴拍了拍他的肩膀,“如今形势不同往日,我们既有外援,又有圣上支持,合三省水师之力定能将荷兰人驱逐出去。”
汪国柱却苦着脸说道:"不是卑职灭自己志气,长他人威风,就算三省水师加起来也打不过红毛夷的……“
洪承畴问道:"为什么?"
汪国柱答道:"据卑职所知,荷兰人有八十艘大型战舰,长十二丈,宽二丈五尺,舱深一丈二尺。每船有三十六门火炮,其中二十四磅青铜炮二门,十二磅青铜炮四门,十二磅铁炮二门,十磅铁炮二门,八磅铁炮八门,五磅铁炮十门,三磅铁炮铜炮各四门,每艘船上有士兵一百二十人至一百五十人。\&
\&反观福建水师船只,长不过四丈五尺,宽不过一丈二尺,比荷兰战舰矮了一大截,每只船上只有八门虎蹲炮,威力小不说,还打不着荷兰战舰,虽然数量不少,但是又有什么用呢?"
洪承畴知道福建水师孱弱,更知道荷兰人不好惹,但没料到实力悬殊如此之大,这仗可怎么打啊?
不同于西方国家海权至上,中原王朝一直醉心于陆权,水师只负责打个下手,在明朝的主要作用就是抓一抓倭寇,并没有在海上称王称霸的想法。
明朝水师是为了禁海,海禁得差不多了,水师存在的意义也不大了。
而欧洲国家则恰恰相反,他们建立强大海军就是为了开辟航路保护市场,赚取巨额利润之后,又反哺远洋海军,所以海军越来越强大。
为了维护统治稳定,明朝对海商船只严格限制,只允许载重500料以下船只出海,并且严禁建造双桅帆船。
这样一来,造船技术日益衰落,海商也处于任人宰割的境地。
明廷对于华商惨遭屠杀不仅无动于衷,反而拍手称快,甚至于不惜与欧洲海洋强国联手,合力剿杀本国海商武装集团。
次日,洪承畴与南居益一起前往厦门视察福建水师,视察完之后心更凉了。
船小不说,还老,似乎多少年都没有修缮过。船上火炮锈迹斑斑,试射了十几炮,当场有一门炮炸了膛,炸死了十几个水兵。
洪承畴的脸黑成了猪肝色。
南居益讪讪道:“鲁、浙、闽、粤水师都是难兄难弟,战力十分不堪,所以下官才建议朝廷对荷兰人暂且忍耐。“
洪承畴很不满意地说道:"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陛下联合了德川家光,必得剿灭红夷!"
南居益半晌才说道:“德川家光也不是荷兰人对手,不能指望外人扛大旗,以三省水师之力也是扛不起大旗的“
洪承畴道:“再没有办法了吗?"
南居益:"办法也有,只是朝廷不一定肯用。"
洪承畴忙问:"是什么办法?"
南居益:"这两年福建冒出来两个大海盗,一个名郑芝龙,一个名刘香,都跟荷兰人有勾结,两人为了争夺货物和地盘,屡次大打出手。郑芝龙曾通过关系找到下官,说愿意投靠朝廷,帮朝廷剿灭刘香,换取金门作为立足之地……“
洪承畴本就是福建人,对郑芝龙是有所耳闻的,但知道的并不多。
南居益又说道:"郑芝龙小名一官,是泉州府安平县石井镇人,其父做过库吏,其母家是海商。一官十七岁时到澳门投奔母舅黄程,学会了葡萄牙语,还加入了基督教。"
"泰昌二年,一官押运黄程的货物,搭乘旅日大商人李旦的船只前往日本。"
"李旦也是泉州人,是林凤之后的吕宋海商大头子。“
"佛朗机人觊觎他的亿万家财,将他关入囚船中准备杀了。李旦买通看守逃往日本,受到了德川秀忠的青睐,几年之后就建立起一个往返于福建、澎湖、长崎的海上贸易集团。"
"郑芝龙生性残忍狡黠,能说会道,又长得一表人才,一见李旦就倍受赏强,被派到荷兰人那里做事。“
"泰昌三年,郑芝龙搞到了三艘武装商船,袭击厦门前往马尼拉贸易的闽商,劫了一大笔钱,从荷兰人手中弄到了两艘武装商船,然后逐渐势大。"
"当初孙督师联合德川打皇太极,就是李旦牵的线。"
"泰昌五年李旦突然死了,郑芝龙在荷兰人的支持下,继承了李旦在日本和琉球岛上势力,有大小战船三百余只,手下亡命之徒五六万,日进斗金,俨然一方海上霸主。"
"此人若能为朝廷所用……\&
洪承畴一默如雷,南居易不敢再说了。
安平背山靠海,出海经商成风,小商贩去澳门,中等商贩去吕宋,大商贩则去日本、朝鲜、马六甲,甚至果阿。
郑氏家族不算大,从祖辈开始就干海商,从澳门的葡萄牙人手中收货,去广州贩某,家族子弟一批批出海,无数人死于海盗之手,葬身鱼腹之中,最后弄出一条宝贵的商路和关系网。
当时很多福建人都在干这项营生,规模大时甚至抱团冲进广州府,无视关税无视官员,被称为"闽揽"
郑芝龙长得帅,读过不少书,吹拉弹唱无所不精,非常会跳舞,十六七岁时因为和自己父亲的小妾私通被发现,慌乱中跳进远洋船,跑到澳门投奔舅父黄程。
在澳门,郑芝龙认了一个葡萄牙干爹,待他如同亲儿子,教给他很多海上军事、医疗、科技、贸易方面的知识,死后还给他留了一笔财产。
郑芝龙极有语言天赋,跟着葡萄牙干爹学会了葡语,当上了翻译。
这是一个极其重要的角色,能够借助职位了解很多关键信息,更需要随机应变处理很多场面,特别能锻炼人。
正因为如此,郑芝龙一跑到日本就得到了李旦的赏识,步步青云直上。
郑芝龙的确是那个时代的弄潮儿,思想上的开放程度超乎想象。
他娶了个日本妻子,生了一个儿子,名叫郑森,大女儿是虔诚的天主教徒,大女婿是葡萄牙人,为此郑芝龙还专门在家里修建了一座教堂,负责主持的是意大利传教士。
郑芝龙通晓多国语言,东洋人西洋人黑道白道畅通无阻,妥妥的爽文男主。
可是后来画风突变,郑芝龙像失了智一样投降满清,死得很惨。
郑芝龙看起来不可一世,但他的武装海盗集团其实由几百个船长组成的松散联盟。当初投降清朝是大家投票一致决定的。
原因是清朝占领大陆以后,货源被切断,庞大的海盗集团失去了收入,去东南亚是不可能支撑起一个贸易集团的,除非改组成军队占领别国,而这又不是他们的本意。
所以最终抱有开放的心态拥抱大清,结果被打散后把郑芝龙一家团灭,只有郑成功出走琉球岛活了下来。
郑芝龙在海上强悍无比,可是他有一个软肋,那就是只要朝廷禁海,他就拿不到货源,日进斗金的远洋贸易就成了无源之水。
因此取代李旦之后,郑芝龙就迫不及待和南居益搭上了桥。
第一次拜访,郑芝龙出手之阔绰令南居益瞠目结舌,长长的礼单上写着:
"黄金 八千两
白银 三十万两
…
…"
结交海贼,可是灭族的大罪。
南居益吓了一大跳,忙打起官腔说道:"官匪不两立,本抚肯见你不是图你的钱财,是希望你能够改邪归正向朝廷投降!"
郑芝龙答道:"南巡抚容禀,我无意于与朝廷作对,诚心诚意向朝廷投诚,只是希望在福建沿海得到一个弹丸小岛,作为立足之地……“
南居益接受了郑芝龙的厚礼,却不敢将郑芝龙的要求上报朝廷。
郑芝龙羽翼长成之后,再不愿意仅仅做个依附于荷兰人的海盗,也不愿盘踞海外,而是要取代荷兰人直接控制中日贸易,这就需要在大陆上获得一块贸易基地。
郑芝龙实力非常之强劲,泰昌四年向厦门发动进攻,大败福建水师,一度占领厦门,大肆劫掠后撤退;次年再次进攻漳浦,打得福建水师落花流水。
南居益打也打不过,厚礼也拿了,梦里梦里都希望能了结郑芝龙这个麻烦。
现在洪承畴到福建督三省水师,南居益很希望借助洪承畴的力量完成对郑芝龙的招安。
洪承畴立功心切,犹豫了两三天之后同意见一见郑芝龙。南居益闻言大喜,赶紧托前泉州知府向郑芝龙传话,洪督师要见他。
郑芝龙接到口信,喜得屁滚尿流,备了一份更大的礼。
泰昌五年十月,常洛接到了洪承畴、南居益奏报,称:
"海贼郑芝龙愿改邪归正,报效朝廷,果能招安郑氏,可命其攻打澎湖,对红夷反戈一击,有出奇制胜之效。"
常洛将洪、南二人的奏疏交中书省讨论。
孙承宗道:"郑芝龙贼性不改,实不可信,除非他缴械投降,到岸上来住,朝廷可以给他伯侯之赏。"
袁可立、徐光启、温体仁、周延儒、杨嗣昌也都持此议。
常洛看了中书省的公议,心中好笑,郑芝龙的武装是其保护海上贸易的根本,怎么可能轻易解除?
中书省驳回了洪承畴、南居益的提议,两人愁得寝食难安。
郑芝龙的船队与荷兰人的船队别无二致,朦艟高大坚固,入水不没,遇礁不破,器械犀利,铳炮一发,沿海十里之内一片废墟。
反观福建水师船只,又小又破,火炮锈迹斑斑,只能在近海游戈,根本无法与郑芝龙相抗衡。
郑芝龙主动投靠朝廷,朝廷却把他往荷兰人怀里推,这是嫌福建不够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