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御史的神情和语气非常的真诚,丝毫不觉得自己问了多么不值得一提的问题,而是很诚恳的在向他请教一件自己十分苦恼的事情。
大家习惯了陈御史往日里言辞犀利、引经据典的风姿,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倒真让这句话钻入了每个人的耳中,继而在脑海里转了一圈,最后轻轻地落在了他们的心中。
是啊!
到底是谁说的,女子不能为官呢?
历朝历代的法度律条,也都没有这样规定过啊?
可是,这样的疑惑也只是在心底浅浅的碰了一下,又很快被本能的驱逐了出去。
“这叫什么话!又何须人说,自古以来,就没有女子做官的先例!”
“从来都是男主外,女主内!男人在外面建功立业,女人自然也就得在家中相夫教子,侍奉公婆,不然叫在外面的男人如何安心?”
“况且,她们女人家头发长,见识短,能知道什么!若是把事情交给她们,指不定会搞砸成什么样子!”
“就是!陈御史未过门的儿媳妇倒是本朝第一位有品阶的女官,结果呢?不过是管理十几个人的府衙,都闹出了人命这样的笑话!”
众人回过神来,一句一句指责起陈御史问话之荒诞,想法之无稽。
这个时候,无论家中有无女眷在户部做事,倒是都众口一词的指责起江姝静有罪了!
“自古如此,便是对的吗?”
面对四面八方的质疑和反对之声,陈御史面上的神色没有分毫的动摇,而是挺直了腰板,直视着对方的眼睛问道:
“自古以来,将女子困于内宅,为男子安顿后方就是对的吗?”
“没有这样的先例,又如何能说明女子做不好这一切呢?”
“若不是女子多被囿于内宅,没有机会施展自己的才华和抱负,没有机会和男子以同样的高度和眼界去见识天下,又怎么来的你们口中的头发长,见识短?”
“在陛下开恩之前,江主事和天底下千千万万个女子一样,没有机会接触我们眼中稀松平常的事情。可承蒙陛下圣恩,江雪能在短时间内收服诸位才气逼人的妹妹女儿为她所用,麾下徐尚书之女甚至能得到陛下的亲口夸赞,这难道不能说明她在为官做事上颇有天赋吗?”
“不过是管束的一众人里出了一两个人居心不良之人,五个手指头伸出来尚且还有长短之分,人和人又怎么能都一样?江主事任职以来,所言所行,瑕不掩瑜而已。”
“江主事虽然是老夫未过门的儿媳妇,可素来举贤不避亲,老夫也不怕诸位议论我有私心,我也要秉着心中公道为她说一句——”
陈御史声音坚定:
“给她机会,给她空间,她日后未必不能成长为参天大树!”
“你所说的种种,不过是你对女人能力的过分高估而做出的假设而已!”
那人并不为之所动:
“陈御史有没有想过,开了这样的先例,若是她们不行呢?若是她们需要成长的时间很久呢?”
“到头来,还不是要我们男人为她们收拾烂摊子?明明可以遵循旧例,不出乱子地将事情做好,为什么要做出改变?为什么要冒这个险?”
“老夫不是高估女子的能力,而是她们的确有这个资格在这里占据一席之地!”
陈御史的话掷地有声:
“先祖的元妃首创种桑养蚕抽丝编绢之法,又有陈氏之妻设计出了提花织机,才有了你我今日身上的绸缎衣裳,她们的能力难道弱于织造局的哪一位主事吗?”
“江南才女赵夫人素有机针丝三绝之称,她制作的帱自南向北传入京城,才让你我能在夜间安枕,这样造福天下百姓的功绩难道是她长长的头发织就的?”
“当年先皇初登基时突发痘疫,命垂一线时,若不是鲍姑姑侍奉在侧,从阎王爷手中抢回先皇性命,如今哪里还有陛下今日的光华盛世?”
“若不是鲍姑亲自游历天下,耗尽一生的心血研究出百余条针灸之法,送至太医院供诸位太医研究沿用,又哪里来的你我今日之安康?”
“三年前,西边匪乱猖狂,一度逼近京城,若不是乔夫人一马当先,率先擒杀盘踞多年的匪徒之首李平,又何来你我今日安安稳稳的站在这朝堂上的高谈阔论?”
“如此种种,不胜枚举。若是周大人平日里能少些口舌,多睁开眼光去看,放出耳朵去听,便不会说出女子能力不足的蠢话!”
周仁达被说得哑口无言,讷讷道:
“这不过是个例而已?”
“个例?”
陈御史扯出一抹不屑的冷笑,轻蔑的目光自上而下地扫视过周仁达,淡淡的问道:
“周大人入仕也有二十余载,可不知道您做出了什么样的丰功伟绩了?”
陈御史言语间的嘲讽太过明显,叫周仁达面上腾出火烧火燎的羞臊感。
可他却无话反驳。
回望他的仕途,的确是平平无奇,如今能站在这里也不过是因为他从未出过大错,顺着时间的流淌而已。
“既然周大人能包容自己的平庸无奇,甚至引以为傲——”
陈御史不屑的移开了目光:
“又为何偏偏对旁人如此苛刻?非得要求女子个个都惊艳绝伦呢?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个道理周大人幼时难道没有听夫子讲过吗?”
被讥讽连三岁小儿都不如,周仁达一张脸红了又黑,黑了又青,青了又白,白了又红......
眼看周仁达偃旗息鼓地退了回来,周仁达的顶头上司工部尚书罗启明站出来,沉声反驳道:
“陈大人刚刚所说的这些,大多事针织女红一类,这等内宅琐事本就是女子本分,她们常年累祖的专于此道,偶然有那么一两个人做出些成绩出来也是理所应当,并不能说明她们本身的优秀。”
顿了顿,罗启明又道:
“至于乔夫人擒杀匪首之事,或许陈大人有所不知,那年平叛匪乱之行真正主持大局的是她的丈夫乔将军,而她不过是有些过于逞强好胜,抢在她丈夫之前砍下了贼人的脑袋,这才得了个好名声有的宣扬。
事实上,乔将军本是要活捉那李平,好好审问他这些年的恶行,确认是否有余寇未清!
认真计较起来,乔夫人非但没有功劳,反而是坏了乔将军的事应当受罚。若不是看在乔将军的面子上,又估念她是一介女子之身又刚好遇喜,原不该隐瞒她的过错的!”
罗启明,可不是周仁达那种满脑袋钻营圆滑的废物,他是实打实做出过政绩的。
江南一带多鱼米之乡,也多水患之灾,当初罗启明外放在江南做官的时候,设计安排打通河渠和修筑堤坝,最终解决了多地的水患问题。
可以说,江南的河渠与堤坝发挥作用一日,罗启明这个工部尚书的位置便稳当一日。
这样的人,若是以极高的眼光要求别人,也不会有人觉得他眼高于顶。
可是——
陈御史却觉得十分无语,冷声质问道:
“罗大人这话,恕老夫无法苟同。内宅之事又如何?针织女红又如何?这些东西难道是低人一等了吗?”
“老夫敢问罗大人,你是不穿衣服还是不用睡觉?你是不会生病,还是不用活着?”
陈御史的话直白到近乎带刺:
“乔夫人当年随行剿匪,你只知道乔将军主持大局,焉知乔夫人不是鞍前马后,护卫丈夫安全?据老夫所知,乔将军当年求娶乔夫人的时候,门前比武可是输给了他的妻子!
更何况,乔夫人若不是英勇无双,一马当先的冲在队伍的最前方,焉能在第一个砍下匪首的脑袋?在朝的诸位也有不少武将,应当知道冲在最前方直面敌人刀枪的位置,是何等的危险吧?
若只是为了抢功劳,倒也不必拿自己的性命和肚子里的儿子一起冒险吧?”
“况且——”
陈御史话锋一转,将矛头又对准了罗启明:
“罗大人政绩斐然,可老夫却不得不说你外放江南六年,家中病重的父亲,挑剔的母亲,偌大的一个家宅都是你夫人挺着个大肚子一手操持的!
此后六年,你夫人既要替你侍奉父母,还要独立教养女儿,照顾罗家上下百来口人,这其中甚至还包括你在离京前收入房中的两名良妾。
而你回京之后,还带回了两位通房丫头和三个孩子!气得站在城门口含泪迎你的夫人当场晕厥,险些没能救回来!”
陈御史爱妻如命,虽则唯一的儿子先天不足,他也从未想过纳妾,因而对罗启明这种行径最为不耻:
“罗大人外放六年做出的政绩,只怕要分出一半的功劳来嘉奖于你那忍辱负重的夫人。”
内宅私事被这样毫不留情的拿出来讽刺,罗启明气得嘴唇都有些抽搐了。
可陈御史的输出还在继续:
“既然罗大人如此看不上女子,觉得女子是多年营于内宅才能做出成绩,不若你回去与你家夫人换一换。
你去管你那乌泱泱烂泥一样的内宅,让你家夫人来上朝议事,看看谁能做得更好?谁能先做出成绩,谁又会率先犯错?
如此,也就能判断出到底是你能力出众,还是你家夫人负重前行,还是环境使然。”
罗启明被怼的哑口无言。
陈御史今日的发难实在是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
谁都知道,陈御史这人是怼天怼地怼皇帝,但凡有一个人被他抓住了小辫子,那无论对方是什么身份都是要上折子参他一本的。
罗启明也知道自己的内宅混乱,可陈御史这些年始终没有因此弹劾过他半句,他还以为陈御史对此并不知情呢!
没想到......竟然在今日发难!
罗启明深吸一口气,再吸一口气,到底还是忍不下这口气!
“荒唐!”
罗启明猛地跪倒在地,高声道:
“微臣不欲与陈大人逞口舌之利,但请陛下圣断!”
他这一跪,满朝文武皆跪了下来。
乌泱泱的一片人头,皇帝的目光却只落在陈御史的脸上。
昨夜,与姜何言和程山相互勾结的真相一同送来的,还有姜荷绮请求他开放女子科举的奏请。
而今日,陈御史,这位向来以不近人情着称的两朝老臣,连先皇和自己面子都不买账的人,如今却提出了和姜荷绮一样的说法。
傻子都能看得出来,陈御史是和姜荷绮沆瀣一气了!
想到程山和姜何言的关系,皇帝眸中深色变了又变。
他想到了这一年间,姜荷绮所提出来的改变,朝堂上总有人站出来付出巨大的代价来冲锋陷阵,层出不穷。
哪怕这些提议石破天惊,甚至荒诞滑稽......
先是申家,今是陈家,下一次又会是他的哪个大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