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玉清却像是浑没有看见江姝静骤然变得阴沉的脸色,弯起一个温和有礼的笑容,轻声道:
“江主事,现在您有空了吗?”
这话,此情此景,若是从旁人口中说出来,那是充满了挑衅意味。
可是,申玉清一个清清朗朗的人站在那里,无端地就化解了他言辞间的锋利和锐气。
江姝静敛眉,第一次认真地打量起这位申小公子来。
身姿挺拔,面如冠玉,眉目如画。
整个人都透着一股温润柔和的气息,只是站在那里,就仿佛让人看到了一卷水墨画在你面前徐徐展开,带着墨香的水雾氤氲在眼前。
他长得,与申父,甚至是申老太爷,都不太相似。
只一张略带锋利弧度的薄唇,隐隐约约有申老太爷严肃面容的影子。
这一分不到的相似,都化在了他温润清和的身影当中。
江姝静打量了很久,也沉默了很久。
可申玉清温和有礼的神情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就像是一汪平静的湖面,没有一丝涟漪。
半晌,江姝静弯起唇角,笑道:
“好啊。”
申玉清唇边笑意更深,伸手引着江姝静进了一家茶馆。
江姝静看着整间茶馆空无一人,只余他们二人面前摆放着两盏温热的茶水,飘荡着浅绿色的茶雾。
她不由得挑眉:
“这是申家的茶馆?”
申玉清莞尔:
“不是,是在下的一点薄产。”
哦?
江姝静顺势端起面前的茶水抿了一口,心中暗道茶水清润,可面前的这位申小公子却不是表面看到的那样温润如玉。
放下茶盏,江姝静便不再说话了,一直保持着沉默。
而申玉清似乎是在等她先开口询问,也一直安静地垂着眸子。
一时之间,整间茶馆寂静得落针可闻,连两盏茶雾相互碰撞的形状都似乎凝成了实质。
一直到茶雾渐渐消散,申玉清才低头浅笑了一声,打破了两人之间的沉默:
“在下今日冒昧——”
江姝静原本古井无波的眸子动了动,眸底深处漾开一丝笑意,抬眸看向申玉清。
申玉清温和的声音续上了那叶朦胧的茶雾:
“请江主事来,是来恳求江主事为我向长公主殿下牵线搭桥,向殿下一表在下的投诚之心。”
“投诚?”
江姝静诧异地重复了这两个字,疑惑地问道:
“申小公子向殿下投诚做什么?”
申玉清认真道:
“在下想在殿下麾下效犬马之劳,为成就殿下的雄图霸业尽绵薄之力。”
江姝静心头一震,心间那丝微末的友好在一瞬间消弭于无形,化作一把把开了刃的刀锋,对准了申玉清那张如玉般的脸。
“申小公子莫不是在和我说笑吧?殿下,何来的雄图霸业?又何须申小公子的效力?”
“别人不知道,可在下却知道。”
申玉清温和如故:
“在下清清楚楚地看到了殿下为提高女子地位而做出的努力,都已经到了开放女子科考这一步了,难道殿下就没有想过......那个位置吗?”
“胡言乱语,不可理喻!”
江姝静身上骤然爆发出尖锐冷意,淬满了寒冰的眸子一瞬不瞬地盯着申玉清。
眯眼的瞬间,恨不能将自己心底的刀子从眸中射出来,击碎他那双平静坦荡的眼睛:
“殿下只是身为女子,又因为曾感同身受过女子之苦,才对天下女子多一份同情,想要尽自己之能为天下女子谋求多一些的活路而已!
申小公子身为世家子,自小锦衣玉食,万事万物都以阴谋算计、功名利禄为衡量,可切莫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这种大逆不道的话,申小公子还是三思而后言!否则,别怪我禀告殿下,将你扭送至大理寺!”
“为天下女子谋求不一样的出路,可这出路是要从他们虎口中夺食,非改变这世道而不可行!改变世道,非至高无上的皇权而不可行!”
申玉清没有退缩,甚至连神情都没有多少变化。
他抬起双眸,坦荡地,清澈地,直视着江姝静:
“若无皇权开路,殿下心中的种种芷兰要如何在天下施行呢?靠在位者的怜悯吗?”
“是。”
申玉清眨了眨眸子,目光倏然变得锋利:
“今上的确对殿下颇有宽容,可今上年事已高,膝下三位成年的皇子早就虎视眈眈,皇后娘娘与荣贵妃一脉势成水火,待日后新旧交替之后,殿下又能指望谁呢?”
不待江姝静回答,申玉清面上浮现出一丝讥讽的冷笑,继续说道:
“若是从前,殿下或许还可站在四殿下身后。可殿下因为钱家的事情早已与皇后娘娘闹翻,如今也不过是维持着表面的平和,四殿下扇席温枕,对皇后娘娘的孝子之心远胜于对殿下的爱护之意吧?”
“二皇子秉性纯良,一派怜贫惜弱的君子之风,可却是切切实实的......”
申玉清顿了顿,到底没有将批判的话说出口:
“二殿下或许对女子善良宽容,却不一定能容得下女子......兴风作浪。”
听到申玉清对二皇子和四皇子的评价十分契合自己心中的想法,江姝静原本冷硬的神情也渐渐柔和了下来。
抿了抿唇,江姝静用依旧冷冰冰的语气问道:
“那三皇子殿下呢?他如今可是风头正盛,是如今人人称颂的有功之臣,一举破获了两桩朝野瞩目的大案件,得获亲王封地。
申小公子难道不觉得他才是最有希望的皇子吗?为什么要单独撇下他不作评说呢?”
申玉清弯唇,身体微微放松:
“三殿下初初崭露头角,往日里不显山不露水,叫人看不清他的性格品行。”
江姝静皱了皱眉,心底划过一丝连她自己也未曾察觉到的失望。
“可是,我却也有一点自己的小小看法,就是不知道江主事是否有兴趣一听?”
“愿闻其详。”
江姝静唇角微微上扬,倒是被他勾出了几分好奇。
“听闻三殿下那夜是偶然误入静安庵,这才撞破了此等惊世骇俗的丑闻。”
申玉清的声音极低极轻,仅容他与江姝静二人能够听清:
“可是那种地方,三殿下为何会深夜出现在那里呢?况且,又不是开疆扩土,查获谋逆这样对社稷有功的大事,以在下对陛下行事习惯的了解,这亲王封号给的大有蹊跷。
看着不像是要提拔重用,反倒是像是要把三殿下架在火上炙烤一般。
所以私以为,对于长公主殿下而言,这三位......连同当今陛下,都不足以当做依靠。”
申玉清的声音虽然低,可盯着她的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
这灼灼目光,似乎给申玉清的每一个字都增添了力量,让它们都穿过江姝静的耳朵,砸在了心里。
江姝静不得不感慨一句,申玉清这前几年的起居郎真是没有白做。
这份对政事的敏锐和对陛下的了解,以他如今的年纪,若是陛下能再在位十年,又何愁未来的仕途?
见江姝静沉默不语,申玉清又继续说道:
“况且,殿下当初要开立女户用了在下的祖父,促进世家贵女入户部做事是集京城权贵之力推波助澜,今日开放女子科考又推出了年高望众的陈御史。
说到底,这些事情能成都是殿下在巧用他人手中的权力。可这权力最至高无上者不就是皇权吗?与其借他人之力,费尽心思,看人脸色,不如就将这权力牢牢握于掌心!”
说起这个,江姝静想起当时陈御史为了争取开放女子科考一事时,申玉清曾站出来声援过此事,替陈御史顶住了来自叶老太师的压力。
说起来,他在未曾投诚的情况下,也为她们出过一份力的。
此举,若是出自他的本心......
把这样的人收归麾下,对殿下来说的确是一件好事。
若是错过,或是成为敌人,是很可怕的。
可是答应与否,还得与殿下先行商议才行。
此刻,江姝静给不了他答案,更不能默认他话语中的意思。
于是,江姝静转移了话题,轻声问道:
“你方才说,梅崔岩梅大人此刻在你家府上,是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