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舱在几年前的事故中断成连接,如同从中间折断的香肠,摆成V字形随意扔在这片土地上。
分别通往前后两段机舱的通道全被从机舱顶部垂下来的藤蔓遮挡的严严实实,那些藤蔓仿佛从悬崖边倾泻而下的瀑布。并且也与其他地方的有所不同,不像藤蔓,倒是很像杨柳,叶片狭长翠绿,叶尖全部指向地面。被密集叶片掩盖的枝条同样拥有属于柳枝的特性,柔软纤细,又不失韧劲。
其他人路过这里时多看了两眼那些绿色的瀑布,然后被约翰和蒙娜牵引,前往侧方。而我则在左右两个入口中间停下脚步。靠近入口,能感受到有潮湿的冷气透过叶片之间的缝隙溜出。我平静地接受着这些一丝一丝的气流,任由那些气流钻进我的衣服,侵袭我的毛孔。我无动于衷,只想知道自己应该先去哪边。
是左还是右,前段还是后段?
“如果我是你,我会先去左边,往驾驶室的方向看看。”
有人在我背后不缓不慢地说起,声音有些熟悉,感觉会是一位很多年未见的旧友发出的。我想不起声音的主人到底是谁,只能转过身来一探究竟。
太阳不知道何时跑到了我背后,炽烈的白光展现出如水纹般的波动。我眯起眼,又把右手举到眉毛的位置,勉强能看清突然造访的友人。
“杰夫。”我语气平淡,意想不到的没有夹杂吃惊的情绪在其中。随着我的正在视线慢慢校准,站在光里的杰夫由虚幻变得真切,模糊的面貌逐渐能被看清——是我印象里的他。
刺眼的光倏忽消失,太阳回归原位,我忍不住瞥了它一眼,它神情无辜,就好像从未动过位置。
我又把目光放回杰夫身上,开口问:“杰夫,你在这里做什么?”他不应该在这里,至少我不肯相信,除了疑惑,还有些许恐惧正缓缓涌出。
“珍妮丝,珍妮丝……珍妮丝。”杰夫饶有兴致地打量着我,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嘴里反反复复地念了至少三遍我的名字,仿佛我的名字朗朗上口,“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不应该问你吗?你需要我,所以我来了。”
看着嘴角露出微笑的杰夫,我的心情不是太好。
“我不需要你。”我打算再看两眼太阳,看看是不是阳光造成了我的神志恍惚。
“你需要我帮你做决定,就跟你刚入行时一样,什么问题都会跑来问我。”杰夫的声音再次响起,不紧不慢,平平淡淡,“说起来我算是你的半个老师,你职业生涯的领路人。看到你现在是地面勘察总局局长助理,没准儿以后还会成为类似于秘书长或副局长的角色,我很欣慰,你走的路比我想象中的要远。”
“你不应该知道这些。”我摇摇头,内心有点期盼蒙娜他们从残骸的另一侧出现,或是就此折返回来,不管是哪样,回来就好。
“可我就是什么都知道,你把一切都告诉我了。”杰夫说。
我再次摇头:“你应该离开,离开这里,滚出我的脑子。”
杰夫不理会我:“如果我是你,我会选左边。你会选左边的吧?”
“我会选右边。”我倔强地回道,“我不会听鬼魂的答案。”
“选右边就错了。”杰夫语气温柔,像是在引导一个犯错的孩子,“当年运输任务的负责人是墨菲,你的第二任上级,调走后就与你断了联系。但你是知道他的,乘飞机时,他从不坐在机尾。假若驾驶室能让他进去,他一定会选择坐在机长旁边。”
我转过身打量起左边的通道,柳叶宛若淡绿色的烟雾。
“我知道该去哪边。”
“那还在等什么?再等下去他们该回来了,一群人进入其中,再想仔细翻找起来就不太方便了。”杰夫的鬼魂在后面催促着我。
我“嘘”了他一声,快步走到入口前,简单确认过表面没有毒蛇混入其中后,撩开藤蔓闪身进了机舱。
“这就对了,现在你可以按照自己的想法四处查找了。”杰夫赞叹道,但随即又泼了凉水,“但我想你知道,这里没有你要找的东西,你是在浪费时间。”
我掏出手电,开始在积淀了数年灰尘的碎片与旧物中翻找。我反复重复揭开、拿起、确认、扔掉的过程,目光呆滞,表情麻木,如杰夫说的那样,我知道自己会在这里一无所获。
因为撞击的缘故,驾驶室的大门被彻底卡死,在最靠近大门的位置,平铺着一张巨大的蓝色防水布罩。我掀开布罩,在罩子底下发现了一具白骨。
“瞧你找到了什么!”杰夫在我耳边惊喜地说道,“是墨菲!”
我蹲下身,凑近去看,发现他那早已化成白骨的手指有被硬生生掰断的痕迹。看来他在临死前都在把什么东西紧紧拿在手里,也许还把那件东西抱在胸口,等到死后成了尸体,又被人破坏尸骸并掰断骨头,拿走了那件物品。
“没错,那柄钥匙当初就在墨菲手里,他即便到死,仍然紧紧拿着那柄钥匙。”杰夫随我一起蹲下,“虽说他的这一行为值得赞叹,不过我还是讨厌他。所以我提议取出钥匙就离开,根本没有埋葬他,只留下块裹尸布,理由是为了节省时间。”
“你是队伍里唯一认识墨菲的人,是他的尸体得以被安葬的最后机会。”我说。
杰夫用十分轻快的语气回道:“我剥夺了他的机会!”
我想了想,说道:“如果换做是我,我也不会管他。”
“是吧!”杰夫打了个响指,“他是个让属下无论何时何地何事都必须随叫随到,又不愿付出任何好处的混蛋,这类混蛋在死后都不会受到嘱咐,只会遭受唾弃。”说完,他真的朝地上啐了一口。透明的口水到地上瞬间变成了白气,消散于空气中。
我干笑一声,又把裹尸布给墨菲盖上。
“钥匙不在这里,我们当时就拿走了。你早就知道,但就是不相信自己的判断,非要来这里亲自看上一眼,不过是浪费时间。”
“是约翰一直跟我喋喋不休,我才愿意来这里的。”
杰夫继续说:“有时你得相信自己的判断,就像我,我当初就觉得这场任务肯定是有来无回,但就是不肯相信,只觉得是自己多想。结果来到这里,落得个有来无回的下场。”
我走出机舱,重新见到阳光。杰夫的鬼魂依旧跟在身后,向我抱怨。
“如果当初我没接下任务,那么来这里的可能就是你。要是这么说的话,你还得感谢我。”
我开始考虑要如何把杰夫的鬼魂赶走。
杰夫知道我的想法,走到我面前,不满地说:“你想赶我走,你当我是什么?你的宠物吗,对我呼之即来挥之即去!”
“杰夫,拜托你安静些,我需要思考,而且你死之前也没这么爱说话。”
“死后难道还非得和死前保持一个样子吗?”
“你说的对,但请你现在保持安静,我需要思考。”
“你不是正在思考吗?”
我瞪视着他:“我需要安静的思考。”
“有什么可思考的,再怎么思考你也想不到钥匙被放在了哪。”杰夫嘲笑我,嘲笑完,又将对总部的不满表达出来,亦或者是我对总部的不满,“在这么大的陌生土地上找一块手掌大小的圆盘,没有丝毫线索,又只派你和约翰两个人来,和大海捞针有什么区别?他们一向如此,总想用最少的付出拿到最多的成果。再看看约翰,他还期待着找到钥匙的那天呢。不过也不奇怪,如果找不到钥匙,他的部门就会被取消,他要从二层滚到最底层去喝西北风,他还有个孩子要养对吧?当然想找到钥匙。我算是发现了,你们这些人没一个在意人类文明到底如何,只关心自己活的怎样。”
我笑了起来,带着疲惫和无奈,现在觉得杰夫不喜欢这笑声。他希望我与他辩驳,好慰藉他寂寞的内心,而不是坐在地上只会发出干瘪的笑声。
我忽然觉得饿了。前阵子想起咸肉干和干面包,胃口就会发酸,现在却有点想念它们。然后胃开始隐隐作痛,逐渐变成翻江倒海,有东西想从胃里涌出来。
唯一值得欣慰的是杰夫终于回到了他该去的地方,这里变得安静,林间树叶变得悄无声息,鸟群变得悄无声息,唯有远处的小溪还在发出声息。我能听见小溪微弱的流水声,我的听力在灵敏与迟钝之间徘徊不安。
休息了一会儿,待到胃里的感觉稍稍好转,我再次站起身,沿着其他人的观察路线,围绕着残骸去寻找他们。等碰见走在最后的维斯特,那几个人已经来到了驾驶室的位置。驾驶室里漆黑一片,到处都是毁灭的痕迹。
观察过驾驶室,接下来就该进入机舱了。他们去到我刚刚去过的地方,而我没有跟进去,也没去机舱后段,因为我开始相信自己的判断,我所要找的东西不在这里,就连一丁点的线索也不在这里。
我有些泄气,一直坐在外面,抬眼望着绿意盎然却毫无生气的树林,猜测以后的整座星球,都将被这种死气沉沉的绿色填满。
估计绿色也开始填充我的大脑,侵袭我的想法。
忽然一个疯狂,绝不应该出现在我头脑里的念头,莫可言状地产生了。我特别想去和约翰谈谈,劝他认清现实里的重重困难,劝他放弃注定失败的任务,接受从一开始就确定好的命运。
他或许会表达誓不罢休的态度,不甘地挣扎抵抗,但我会安慰他,用双臂搂住他,他最终会平息,会变得像我一样,一样疲劳颓废,但安静。
这个世界当下最需要的,就是安静,不被打扰。
黄昏悄然而至,这是勘察队事先预想到的结果。我们按照原计划在这片烧焦的土地上扎营生火,为这片许久不见火焰的土地,重新带来火种。
再猛烈的火种都不会燃烧太久,激情过后,便是永无止境的消沉。
什么会永恒存在,这一问题困扰我许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