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火烧鬼
作者:南海少茶宾   明月照北最新章节     
    在天际阴云出现漏洞的前一刻钟,另一处地方正是困守围城,岌岌可危。

    桃源村,村中心有一排房屋。

    符灯高悬,道法灵光连绵成阵法,将这排房屋守护其中。

    在阵法外面,是一看望不到头的黑雾和狞恶可怖的鬼。鬼的形状千奇百怪,但无一例外都对着阵法中的人流露出渴望贪恋的欲望。那些鬼不间断地冲击着联灯法阵,即便每次都会被清正之气击退,但随即就会去而复返。

    如群蚁搬山,锲而不舍。道法灵光每每受到冲击,都会有几不可见的削弱。但山也畏蝼蚁,何况只是一道阵法?

    鬼是如此固执,让被觊觎的人时时刻刻生活在恐惧中,惴惴不得安宁。

    晨钟未尽,天色迷蒙。

    但桃源村中早已经不辨晨昏。

    屋内,灯火昏黄黯淡,余天思口中的杜非白正飞快地在伤者之间游走,为被鬼族所伤的村民拔去鬼气。他身形单薄,许久没有休息,满脸都是憔悴疲惫,虚弱得让人怀疑是不是下一刻他就会倒下。

    这情况已经持续了好几天。

    但他一直没有倒下,他还在等待希望。

    桃源村的村民没有对杜非白憔悴忙碌奔波的样子露出任何同情不忍和感动。

    他们一半是在惊惧中到了麻木的地步,情绪空茫茫一片,只会本能地进食休息。一半对杜非白愤恨不已,满心怨憎,只希望杜非白和外面的鬼怪同归于尽才好。

    但是无一例外,没有人对未来抱有什么期望。若不是有源源不断的清气洗涤,若不是杜非白时不时会念一段清心咒,若不是村长不停地劝说鼓舞,若不是还有家人生死不知,这里的人早已经被绝望压垮。

    但即便如此,这里还是一片死气沉沉,气氛压抑到了可怖的地步。他们不过是凡人,何曾见过如此骇人的绝望景象?无尽的鬼,看不见天日,找不到出路。尤其是在一日以前,阵法里清气产生的速度就大大减缓。

    杜非白出身西陵山道观,他知道,若是这里的人真的都死于鬼族手下,恐怕会养出一个鬼王。

    怨气成鬼,而这里对他的怨气,仅仅是外溢的部分足以动摇他的道心。何况他的道心早就已经破碎不堪。

    他抬头,透过茫茫黑雾,目光落到那被重重鬼影遮挡在后的那具失心的躯体,心口无尽痛楚重新泛开。

    欲生魂成鬼王,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他却亲手为这鬼王的诞生选中天时,补上地利,更是送了人和。在引魂阵失败,明白姜豫再无生机之后,他早已经心存死志,但如今情势却容不得他一死了之。

    桃源村地处中州,因为是无灵之地,方圆地界几乎全都是凡人聚居地。若是真的让这里出现一个大鬼,那这罪孽,不仅仅是应在他的身上,更会让此地无辜凡人受尽折磨,生不能善终,死,则魂魄不得安宁。

    一切都是因他而起,西陵观的教导犹在耳边,他又怎能以死逃避责任?

    在为一个被阴气浸染险些入鬼的村民拔除鬼气之后,杜非白才起身就踉跄几步,扶着守在一旁姜顺行的肩膀才稳住身形。他下意识看向对方,但姜顺行见他站稳便抽身走开,没有多给他一眼,脸色冷酷中带着几分怨恨。

    杜非白神色一黯。

    一旁有个小姑娘看他脸色苍白,实在可怜,正想说什么,就被她的哥哥一把搂了过去:“囡囡吃饭。”

    于是小姑娘想起了平日里对她很好的姜豫,想起那些已经死去的再也不能吃饭的人,白了脸,缩回哥哥的怀里小口小口吃着食物。

    姜顺行四周走了一遍,面露忧愁。杜非白知道他不会给自己好脸色,还是靠近去问他情况:“是粮食不够了?”

    “吃的还能撑几天。”姜顺行头也不回地说道,“麻烦的是药不够用,很多人都因为受伤在发热。老于头平日没有存草药的习惯,现在的药都是家里有猎人的人家自己留的,早就不够用了。”

    还有很多老人小孩身体不好,一直处在鬼气的环境里,平日里不见怎样的病此时都发作起来,闹得人忧心惶惶。姜顺行作为村长,已经尽量把老人孩子和伤员安排在最好的地方,又找人专门为他们烧火驱寒。但他再如何,也没办法对付无处不在的鬼气。

    老于头是村里唯一的大夫,但凡人大夫又如何医治鬼怪造成的伤痕?

    桃木烧出的火可以驱鬼驱阴气,但这凡木如何抵抗鬼族?

    杜非白动了动嘴唇,他的眼睛已经熬得通红:“我再画几道符。”

    “实话告诉我,你还能撑多久?”姜顺行倏然回头,目光冷冽如刀,“你说的人究竟什么时候才到?是三天?五天?还是永远不会来?”

    对于金丹修为的杜非白而言,姜顺行不过是他年纪的零头。但如今在阴沉脸色的姜顺行面前,他竟是承受不了对方沉重的目光而退了半步。

    这半步,便是修真界限已无,是境界不稳的征兆。

    罪孽累身,道心破碎,他时时刻刻都能听到心魔附在他的脊骨上对他说着堕鬼的诱惑话语。

    连成串的铜钱在他的腰间碰撞作响,声音却是沉闷。

    “……三天,我已经进行祷天祈神,又用了我师叔留下的法宝。法宝卦象显示,最多再等三天,一定会有人来救我们。我的师叔是天纵之才,于卜卦道上从未失手。姜……村长,信我,你信我……”

    杜非白低下头,想去抓姜顺行的手,可话到最后,他的声音低了下去,手也低了下去。

    他没有把握。

    换作是几个月前,他不会相信自己有一天会对着凡人退让,但如今他竟然已经习惯了。习惯了桃源村人对他的怨憎,习惯了对姜顺行低头,习惯了后悔,习惯了无能为力的滋味。

    “信你,当然信你。事到如今,除了信你,难道我们还有选择吗?”姜顺行狠狠抓住他的衣领,一把将他提起又丢开,凄怆而怨怼的话语劈头盖脸地砸下,生生砸进杜非白的心里,“杜非白,不要做出这副可怜的样子!”

    杜非白看着他激动的神色,却下意识抚上自己的心,那里有一颗不属于他的心在跳动。他分不清此时此刻激烈的心跳是因为愧怍,还是因为伤心。

    等杜非白从恍惚神思中回醒,姜顺行已经走开了。作为村长,作为姜豫的父亲,姜顺行要忙的事情,要担负的责任不比杜非白少。

    灵器碎片被铺在仅剩的络纬布上,杜非白坐在旁边,一手凝灯芯,一手执笔绘符。旁边有心灵手巧的妇人在忙忙碌碌地准备莲灯。心性无暇的孩童将莲灯抱在心口温暖,而后送到一旁的灵炁三清阵当中用火焰点燃。而身体强健的青年们各自坐在阵法一角,以天生阴阳之气维持阵法所需。

    这流程大家都已经很熟练,即便是那边捧灯的孩童,在麻木的重复过程中,也对三清符上的咒文图案倒背如流。只是他们都没有灵力,也不曾修行,空有符咒在手也无法施展威能。

    杜非白手中符笔是桃木削成的伪灵器,灵墨是血墨混合桃树树汁调配。

    十数日来,近旁的许多桃树尽数枯萎。不是被鬼气摧折得生气尽散,就是被杜非白取树汁太多伤到了根本。此地桃花本是四季盛开不问时节,如今在春日便早早失去了生机。平日若是有人如此残害桃树,早就被长辈责骂。但如今性命危在旦夕,也顾不上不得过分损害桃树的祖训。

    是姜顺行力排众议,才能让杜非白可以无节制地取桃木树汁作墨。

    每次想到姜顺行当日冷冽如霜刀的眼神,杜非白都会感觉到莫大的痛苦。

    姜顺行和姜豫最像的就是眼睛的轮廓。姜顺行的眼睛要比姜豫更沧桑,更冷酷。而姜豫的眼神……杜非白想起姜豫看向自己的眼神。

    是最信赖最亲近的眼神。可是他辜负了这份信赖。

    想到姜豫,杜非白灰败的脸色上掠过一分死气,他抓着心口布料的手慢慢缩紧,但很快他又重新拿起符笔。那些伤心难过,在此时此地鬼怪逼命之下显得如此不合时宜。

    画完了预估份量的三清符后,杜非白迟疑着没有收起笔,他看向灵炁三清阵,阵法中的清气供应已经相当稀少。作为媒介的七星铜钱也已经破朽,那位回应自己的前辈,或许是不愿再襄助一个无底洞了。

    桃源村的老弱饱受鬼气折磨,三清符虽然有驱鬼之效,但更多是用来布阵以抵御鬼族。法台之上有大鬼在,大鬼不除鬼气不散。姜顺行眼中血丝日渐增多,便是为此忧心。

    祛除鬼气并非没有别的法子,只是……

    灵气不足,灵墨已尽,而鬼族已然猖獗。

    杜非白神色忧苦,他又有何立场去怪此地没有灵气呢?无灵之地对于凡人而言是最安全的地方,这里的灾祸,不正是他为了一己之私带来的吗?

    况且到了如今境地,此地之人依旧不曾提到那传说之物,恐怕当初那物确实是独一无二,不可再有。

    否则世上大能如此之多,怎么会只有他小小一个金丹修士找到了这里?

    终究是他痴心妄想,意图逆天而行,相信那些虚无缥缈的传言,总以为世上当真有起死回生的宝物,才累得无辜人受他牵连。

    杜非白按了按腰间装着元离铜钱的锦囊,从这件宝物上获得微薄的信心。

    师叔的神占也从未失手。

    杜非白蘸上灵墨,下了决心,准备画正阳符。

    飡六气而饮沆瀣兮,漱正阳而含朝霞。

    位于上三品列序的正阳道符,以他如今的实力驱绘制怕是力有未逮。

    但符道也可借天时。现下并非是在正阳之月,但恰值天地朝霞之气渐变,若是取三张三清符中的清气为牵引,以镇鬼桃木树汁为墨,以道血引灵,施以西陵观秘法,如此而成的正阳符,即便并非成品,也足够在接下来几日大鬼散逸的鬼气中保护那些老弱凡人。

    最多只要再坚持三天,卦象中的救星就会到来。杜非白反反复复地对自己念着这句话,让自己能够定心画符。

    正在杜非白将将落笔的瞬间,他忽然察觉到村东边有鬼气异动。周围元气剧烈波动,引得笔尖一颤,灵墨滴下,这张符纸算是废了。但杜非白已经顾不上在意这珍贵符纸。

    他匆忙一抬头,惊见赫赫流火携倾江覆海之势沿着那阴邪鬼气卷席而来,如龙如海,直烧得群鬼退避,烧得长天之上阴云尽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