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破灯海
作者:南海少茶宾   明月照北最新章节     
    雪峰青崖采紫茗。

    青崖紫茗是好茶,但性极寒。几句话间茶水已凉,照羽抬手浇冷茶,笋形叶尖滴落水面,恰似剑锋刺破渌水平波。霎时满河如雪沸,平川起高涛,水龙助移舟。

    季桑榆紧紧握住长蒿,惊魂犹未定。便见灵舟泅渡,疾若飞星,潮音如叠,而舟上人如置身高台,身不动而神漂撇。

    鬼在舟船起行的刹那就用鬼气缠住青棠伞使其不会倒下,随即发现舟沿灵光闪动,自成一方结界。

    他看向朝灵渊,见他推了一盏新茶至照羽的面前,又将浮沫甩入急湍素流之间。

    点萍刹那葳蕤,川上茶香清逸,有重华累沫,焕如积雪。

    鬼默默地团成一团。

    朝灵渊手中洞箫轻旋,抵在唇间。

    “此曲名为《沧浪》。”

    扁舟破浪,水声激激之间,如缕箫声起。初时音潺缓,续而如山石惊落深潭洞然激越,转而如入沧溟远辽阔,浩渺高远处,音尽浪不绝。

    灵箫声引水之道,幽蓝光华附着船底,孤舟如化波浪川流,再次加速,日夜不歇,其势欲赴百川之尽处。

    “挑揄扬汰荡迅疾兮,这一曲是取‘扬汰’之意?”照羽挑眉道,似乎有些讶异。

    一曲尽,朝灵渊将洞箫挂回腰间,接过照羽手中被清气滤过的茶水:“左右天时不合我们之意,便早日解决吧。倒是这一盏,虽有清彻却少韵味,过犹不及了。”

    话是如此,他仍是端着茶,无意再换。

    照羽只品茗,但不擅长茶道。他递这杯茶的本身,就是在送一盏清气,而非茶。

    朝灵渊自然明白他的好意,虽然评价时并不客气,却是低声一笑,也欣然接受了。

    有《沧浪》曲加持,再一壶茶尽时,舟楫入江洲,平川见辽阔,而远处,便是一片云山雾绕,恍若仙境。

    “虚妄。”照羽在案上一扣,指节与桌面敲击,一声轻响如洗清音,荡开云雾迷障。

    山城之下,万象之阵·转烛灯海出现在照羽一行人的面前。刹那间空间变化,昼夜颠倒。灵舟宛如置身泥沼,迷失方向,动弹不得。

    举目四望,唯见星灯连岸,沸焰燃烛,夜幕沉而水如昼。

    顺江水流动而转的莲盏中燃烧着金色的火焰,散发清幽冷檀香。

    只看着莲盏金火,竟好似冥冥中能聆佛音梵唱,霎时心神空明,似要遁世外。

    但在场者却没有一人陷入这幻音。

    “这也是佛火?”朝灵渊问照羽。修真界以道为尊,佛脉衰落已久,妄谈人所罕知的佛火,自然该问最了解这些的人。

    “以舍利为灯芯,伐罪洗业,是桫椤弥业宗的洗业檀心火。”照羽一眼便认出莲盏之火的来源。若是纯粹的洗业檀心火,确实有洗去业障的效用。

    桫椤弥业宗是消失在修真界历史中的一处佛脉修行地,因其主张渡化之道闻名。但最终被所放过的妖族所灭门。此事朝灵渊略有耳闻,却意外此名竟然能留在照羽的记忆中。

    “真是往生福地,伽蓝菩提之所?无怪乎江水至清无鱼,料想凡俗生灵难入这无欲无求的无上之地。”朝灵渊笑道,“也不知是我的云水剑意厉害,还是这洗业檀心火生生不息。”

    要灭灯海之阵,取水火相克之道,自然是最好的选择。

    但。

    “魍魉造业而已。”照羽按住朝灵渊执箫的手,对上那双幽邃不见底的眼睛,声音平静中透露强势,“你坐下,我来。”

    他们两人身上各有隐患,一个是身如漏筛灵气难留,一个是神如漂萍灵气难牵。对上转烛灯海这等佛脉阵法,神识不稳之人自然要吃亏。

    照羽若是不肯退让,朝灵渊倒也真的没办法做什么。何况不用他出手,他也乐得轻松自在。于是他点点头,安坐舟船,将洞箫搁在案上,只看照羽起身。

    修为不存,身法仍在。

    照羽迈出小舟,踏步在流淌灿金烛光的江水之上。

    燃烛之海,甘露聚水,梵音如雾。自然不容兵戈之声,难浮庚金离火之杀器。而朝灵渊用巽离坎三卦炉,煮青崖紫茗,一盏饮下,便如新雪洗锐锋,恰好能平息照羽因火盛而隐现枯槁意的肺腑。

    日动春浮木,雾收天落川。

    恰到好处的茶,恰到好处的阵法。

    瞬息法门,借元气之力,一步百丈。只三步,照羽便走进了转烛灯海之中。他并未使用任何法术神通,便轻飘飘立于水波之上。

    察觉到入侵者,繁若星子的浮灯以他为中心流转回旋,又在流动之间亮起不同于灿金的晦暗光芒。清圣梵音似诸天神佛来渡,却难以引得照羽眉眼半分神动。

    “虚妄心魔,能奈我何?”照羽冷淡一语,拂袖而水波动,荡漾涟漪,恰恰断了这浮灯流转之势。浮灯四散,甘露重化雾。

    莲盏中的佛火如荼靡绽放,忽而在极盛中透露出诡异的血艳。

    而血艳之火正试图浸染照羽的衣袍下摆。

    照羽依旧身不动,只虚虚握拳,然后张开手掌。淡金色曦光自他掌心亮起,转眼就汇聚成一团光球,宛如一轮小型旭日。

    他将曦光凝聚的光球随手丢进了水中。

    霎时间江水如沸!

    清圣拂熙的洗业之光遇上至刚至阳的羲和真火,竟是如遭污染,骤然转变。

    黑影照大江,邪音毁梵唱!转烛灯上晦暗佛火如若实质,凝成无尽锁链,如天魔怨鬼恶意彰显,猛然向照羽所在之地缚裹袭来。

    在灯火转暗之刻,江面忽然染上了一片腥艳血红,清幽檀香里无由浮现腥膻恶气。江底泛起黑沉腐烂的大片淤泥,使晦暗佛火越发狂妄盛大。而在灯海上空,隐约浮现恶极金刚怒目之象。

    离珠魂魄霎时动摇,她睁开眼才发现自己已经来到所谓的苦槐山下。就在转烛灯海阵法之力让她倍觉痛苦的时候,朝灵渊右手一扬,在她身边设下一个阵法,为她挡下两种真火冲击的余波。

    魂魄之身在这种力量面前确实吃亏,即便是真正的元婴鬼族在这里也会难受。鬼晃晃悠悠钻进阵法范畴,如此安慰离珠,可惜收效甚微。

    江上恶风振得衣衫烈烈作响。照羽站在江波之上,足下是涛涛之浪,如荼暗火将衣袍染成玄色,宛如敛翼鹰隼偶落江心,毫不在意游鱼的挣扎。

    此时,恶火囚锁已经逼近身侧。

    “离珠,看好这一剑。”离珠忧心如焚,忽然听到朝灵渊欣然之声。

    她下意识将目光凝在远方,杀道凝成的双眼让她能看见常人难见之景。只见恶极金刚手中杵杖击落之处,恶火囚锁缚裹之地,有一点黑芒乍起。

    她忽觉眉心一热。

    而后黑芒乍起之处浮灯尽灭,黑暗由一点扩散,吞噬恶火囚锁,吞噬暗金焰光,吞噬恶极金刚之化象,吞噬煌幢天地。

    满江腥艳血色本是狰狞不详,如今却如遇大恐怖,消退之速远胜日出冰消烛尽光穷。

    传承之阵毁。

    将愿织城从修真界地图上抹去的转烛灯海,破!

    黑芒过处,湮没一切存在,霎时天地寂灭无垠,梵音流水声皆消。

    “这是……”眉心炽热宛如幻觉消失,离珠怔怔地看着面前万物消融的惊骇异象。

    “空色寂灭。”照羽念出这一式神通术的名字。

    名亦是道法的一种。

    四字轻落,黑芒如闻咒令,立时停下扩张的步伐,堪堪止步于扁舟之前。在季桑榆惊恐的神情中,如渊幽邃的黑海以一种不急不缓的速度逐渐消退,最后重新化为照羽指尖一点。江风吹拂照羽的发梢,也将这一点黑芒吹散。

    而江海竟生生低了三丈。

    崖岸处裸露水下之物。

    阵法解除之后,阳光落在这片就不见天日的江水,也落在照羽的身上。融融之光将他眉目间的凌厉柔化不少,竟意外没有令人心悸的畏惧感。

    待舟船靠近,朝灵渊定定地看着照羽,看他是归鞘剑,锋芒敛。他道:“不愧是逸品神通术,配合你的杀道境界,可谓无往不利。”

    “禅心舍利所生之洗业檀心火,焚业障而洗心神,舍利尽则火灭。这处转烛灯海的存在本身就有问题,方才我取灯细观,见此地洗业檀心火乃是以业障罪孽为源,以禅心血舍利为供养。倒行逆施之恶,最怕无垠杀道。”照羽简单解释了方才的经过,“若非如此,单凭现在的空色寂灭也无法化江海为杀域。”

    “已经有五境之威。”朝灵渊道。

    “倘若仅是杀道,尚可控制。”照羽道。实际上他也确实没有动用剑道力量。

    朝灵渊见离珠神色恍惚,道:“倘若城中人皆以此业障魔火洗心,以你现在所掌握的两式神通术,足够报仇了。”

    离珠此时所恍惚的,并非是担忧自己对神通术的领悟不足,而是自己竟然掌握了如此危险的力量。

    蚌妖元婴修为,驭使千百雾妖,但想要灭杀一江之地依然需要付出相当的代价。否则那日也不会等到照羽流露敌意才试图用绝杀之招。

    但这名叫“空色寂灭”的神通术……

    得知自己确实有能力报仇的离珠仍未回神:“倘若……我不能控制这种力量,会发生什么?”

    “被杀念反噬而死。施术者不存,神通术也会立刻失效,不必担心会波及旁人。”或许是方才破阵发泄了部分外溢的杀心,照羽的语气很平和。

    但就因为他的平和,与他背后荡然一清的江水,始终围观的季桑榆才觉得毛骨悚然。

    他再清楚不过转烛灯海的力量,足以将元婴困死,甚至可以让五境剑修折损锋芒从此弃剑。

    但在照羽面前,转烛灯海连千百分之一的力量都没有施展,就已经被强行破灭!

    这个人……这个人看起来不沾染任何晦暗,为何比朝灵渊更可怕!怎么会有如此强大的杀心?如此强大的杀道?!他究竟将什么人带来了愿织城?!

    季桑榆呆愣在一旁。

    朝灵渊几人并未在意他的反应,他之前与离珠解释过神通术的特殊之处,现在便替照羽简单解释空色寂灭所涉及的道。

    神通术最大的优势是不需媒介,只要明悟神通之意,即便是黄毛小儿也能施展。而劣势也在此,因为没有媒介可依凭,神通术并不能如术法一般持续生效,一旦施展者身亡或者失去维持神通的能力,神通术就会立刻瓦解消散。

    空色寂灭乃是涉及杀道与剑道的领悟,而幽魂三叹乃是魂魄道神通。神通术亦按照神逸妙能四品划分,空色寂灭与幽魂三叹皆属逸品神通。

    倘若说“孤魂梦语老病骨”更擅长精神上折磨摧残对手,“空色寂灭”就是纯粹至极的杀招。管他万象法阵佛陀罪业,皆是一剑斩之。

    只不过照羽如今身受限制,所以这一式空色寂灭,只取了“杀”之意,未涉及“剑”之道。

    “一力降十会,创造此阵法的人若是看见你是如此破阵,怕是要呕出一口血了。”朝灵渊微笑道。

    作为在阵法颇有造诣的人,朝灵渊很清楚,有很多阵修苦心孤诣布下举世罕见的绝阵、孤阵,并非是为困为杀为俗世因由,而是希望遇到一个阵道知己,能够在自己身故之后依旧能通过阵法来理解自己。

    由万象之阵演变而来的转烛灯海,其初衷大概也是如此。结果碰上了照羽这等破阵之人,或许也是助纣为虐的报应。

    以业障罪孽为源的佛火,自然不该存在于世。中州竟有如此地方,看来中北修真联盟的势力果然大不如曾经了。之前只关注了其它洲海情势,现在看来,内忧依旧未解。

    对于朝灵渊的调侃,照羽不置可否:“继续走吧。”

    季桑榆被鬼晃了一下眼睛,才在对方的示意下,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句话是对自己说的。

    阵法破开之后,小舟与山脚还要三里地的位置。季桑榆驾驭灵舟向山城而去,但舟船才动,就有铺天盖地的斑斓灵光砸下。

    激起千层重浪,江面顿失平静,百丈深底亦泛起淤泥混浊。

    碧浪打湿小舟的两端。

    刀枪剑戟十八般法宝灵器分三波而来,间杂法术灵光,与百千丈高的巨灵法相一同布满整个天空。

    舟上阵法浮现,接下重重叠叠的攻击之后,半圆光罩上不断荡漾起乳白色灵光,将力量卸入江底。烟云如水,朝灵渊所设置的防护阵法,自然不会傻到以硬碰硬。

    朝灵渊抬手将欲起身的离珠按回座位,低笑一声:“好大的阵仗。”

    转烛灯海被毁,愿织城自然会派人前来,照羽本就没有坐下。此时他站在朝灵渊的前方,拿起腰间赤绳水玉一抛,月白光华耀动间,顿时化作一柄无弦玉弓,弓柄缠绕红色丝绦。

    “这也是一元生发?”大敌来临,朝灵渊竟还有心思问这些不相干的问题。

    “三献养元,以沧浪之音、寂灭杀道、业障魔火为献,养元造神,成逐浪、断灵、燃业三箭。”

    沧浪之音为坎,寂灭杀道为乾,业障魔火为离,三卦为三献,道本贵生,造元之力。

    照羽一边与朝灵渊解释,一边拉动无形之弦,断灵之力凝为箭矢遥遥对准天上最大的一尊巨灵法相——九大沙罗灵卫。

    “好箭。”朝灵渊浑然不觉这一箭的危险,只是笑着赞赏。

    随着赞声落下,是流星逆行冲天。

    半息功夫,穿越重重法光屏障宝物神通,洞穿天上巨灵法相。

    断灵之箭,可截断灵力,也可重创灵族本源。

    干枯的树干枝丫从高空极速坠落,法相崩溃,化为九点灵光四处飞散,被反应过来的愿织城之人迅速取回。惊诧之声四起,本欲降落攻击的法宝灵器纷纷停滞在空中,一时间不敢动弹,生怕也挨上同样的一箭。

    这一箭的威慑比之破阵之力还要明晃晃,还要直接。

    随即,有一位紫衣高冠的长髯修士乘着紫云向下飞来。

    紫云停在距离照羽等人十丈的空中,长髯修士拱手一礼,语气恭敬:“晚辈愿织城副城主范思涌,恭迎前辈大驾。不知前辈仙府何处,今日屈尊来我愿织城毁万象之阵,又是有何用意?”

    照羽还没有说话,朝灵渊与他对视一眼,悠悠开口:“既然知道他是屈尊,还不下来?”

    话音落下,神识威压散发。那修为已至元婴的愿织城副城主眼中傲慢一扫而空,如遭巨海倾覆,浑身战栗之下灵力运转一滞,竟是被迫断开与紫云法宝的联系,从空中跌落。

    险之又险,在掉进那片被寂灭杀道清洗后的水域之前,他以凭虚术乘风稳住身形,不至于风度尽失。

    但他还来不及松一口气,就发觉风流失控,脚下不稳。

    “扑通”。

    一介元婴修士,竟是在众目睽睽之中掉进了水里,成了只落汤鸡。

    “这样的位置才合规矩啊。”朝灵渊轻笑道。

    他的语气不见一丝傲慢,但尚未现出身形的愿织城众修士心中惊诧而又敬畏。

    好一个下马威!

    这舟上之人,一个宛如杀神降世,一个境界高深莫测,愿织城众人几乎生出退缩之心。冷不丁又听到那个慢悠悠喝茶的修士再次开口。

    “至于你们,也要等我来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