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形的剑已经横在颈上,愿织城众人做出了他们的选择。
贪生者畏死,从一开始,朝灵渊就知道他们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而照羽带走了理清操的琴。
清正之琴奏响魔曲,琴灵因此陷入沉眠。弦断后承露已经裂开,但琴中灵尚未消散,照羽便将之放进蜃楼珠中。
“这琴就算修复了,也不适合你。”朝灵渊已经恢复冷静。
“它不想死。”照羽收起蜃楼珠说道。
朝灵渊与他对视,看见这双恢复成点漆之色的眼睛里倒映的自己。
一日之内连用两支箫曲与一次剑意,加上方才用修为镇压所有人,饶是他的身体状况比照羽更好,也已经在极限的边缘。
天道的限制无处不在,他几乎要失去对这个世界的感知。可惜愿织城的人还是太怕死,不敢赌一赌。
照羽的掌心有一团青蓝色的火焰浮现。
洞玄真火在洗涤七情六欲方面比洞玄清气更胜一筹。而朝灵渊的功法乃是至清至圣的正统玄门心法,清气能暂时弥补灵力的不足。
朝灵渊伸出了手。
在照羽以为他要接过真火的时候,他忽然翻手覆在对方掌中。
直接接触真火的刺激很大,随照羽心念一动,洞玄真火消散迅速。但在一瞬间的接触中,朝灵渊依旧如遇冰雪淋头,立时神清意明。
但他握住照羽的手并不是需要清醒。魔音对他的影响没有照羽以为的大。
他只是想试探。
在某一方面失去了什么,他就会希望从另一处得到更多的东西。
当照羽并没有像观鱼亭那次避开,而是放任朝灵渊逾矩的行为时,朝灵渊想,他知道该怎么获得这双眼睛了。
照羽看着交握的手,问道:“你要我牵着你?”
朝灵渊垂下眼帘:“我不开心,作为同伴,你该安慰我。”
“洞玄真火对你无用?”
洞玄真火可以洗涤七情六欲,自然也能将“不开心”这种情绪洗去。作为道脉真火,对于朝灵渊而言也有稳定道基本源之效。
在目前的情况下,这已经是最好的解决办法。
“照羽,人族都是需要同伴的。”朝灵渊轻声道。感情上的需求,并不是冰冷的洞玄真火可以填补的。
“三千世界,玄玄空空,唯人族经久不灭,便是因为他们懂得互助。”
“你看不出来吗?我在示弱。”朝灵渊抬眼看他,“我需要你帮助我,比如说,抓紧我的手。”
照羽一怔。
他们正走在炼骨道上。炼骨之名,于道脉正宗而言等同于洗经伐髓,但在佛脉之中,是炼心锻骨,会影响魂魄。
感觉掌心冰凉的温度,以及从肢体接触中透露的讯息。
朝灵渊的魂魄并不稳定,所以确实容易虚弱。
照羽想到沉眠时听到的声音。突兀出现的心跳声,让混沌有了时间的意义,让他不再无知无觉。
他也想到了奇水大泽上的剑争。
惊鸿剑影与苍白面容渐渐重合。
同伴这个概念的意义,他不甚明晰,但在理解之前。
他扣紧那只冰凉的手,一如那时他让朝灵渊扶自己一把。
对于唯一的同道者,他可以允许越界。
照羽并不习惯牵手这样亲昵又透着柔情的动作,所以他就像是握剑一样,握紧了朝灵渊的手。
但因为朝灵渊的改变,最终仍旧是十指相扣,纹丝合缝地相贴。
照羽对力量的掌控程度远远不如曾经,方才空色寂灭险些波及灵舟便是一例。所以羲和真火傍身的他体温很高,热度从相扣的手中传来,让朝灵渊也沾染了日光的温度。
太烫了。
朝灵渊的手指动了动,看着这具近在咫尺的艳丽皮囊,越来越好奇像照羽这样的人,会为了什么事动容。
过去是每个人都无法摆脱的印记。最开始的宿命只能决定一个人的起点,过程与结局,却会受到很多因素的影响。朝灵渊自己便是一个例子,所以即便过去那么久,他还是会因为鹤云仙楼而心绪波动。
那照羽呢?情仇恩怨,玄清剑派占了情与恩,魔族占了仇,天道占了怨。
他该站在什么位置,又在期待得到照羽的什么呢?朝灵渊轻轻勾起嘴角。
他的位置还未明确,但是让照羽动容并非没有办法。玄清剑派的人,这里不就有一个吗?
鬼因为四处乱窜,早早地被照羽丢到离珠的怀里让她管住。离珠感谢他之前的舍己救人,自然也不会真的管束他,任由他附在青棠伞下偷懒。
炼骨路针对的是肉身和魂魄,离珠之前被羲和真火的辉光温养过魂魄,又被青棠伞保护,如今跟在负责开路的照羽两人身后,尚能够支撑。
鬼自然更加不怕这些远不如鬼族魍魉的手段。他一边看着路上的风景,一边水流凝字替那边不负责任的两个人问离珠:“你还记得你的仇人叫什么,长什么样吗?”
离珠点点头:“就算他们化成灰我也会认得。”
鬼想了想,认真叮嘱她:“照羽还有两支箭,逐浪大概用不上了,燃业这一箭很厉害,你到时候注意一点,不然你的仇人可能会被燃业的余波直接烧掉。”
看照羽刚才用空色寂灭险险波及灵舟就知道他的操控能力大不如前。起码不如鬼本以为的强。
离珠闻言立刻警觉:“好,我一定会注意出手时机!”
鬼很高兴有人会认真与自己交流。
照羽也会听,但是不像离珠一样会给他反馈,那根本算不上交流,只能算单方面的打扰。何况遇到朝灵渊之后,他也不敢经常赖在赤绳里,总觉得玉佩上的排斥更强了。
他兴致勃勃地和离珠聊了起来,哪怕只能用文字交谈也阻拦不了他的积极性。
他直接教离珠如何用魂识与鬼族交流。魂魄与鬼族的界限本就微妙,鬼族所能运用的小手段,魂魄也能使用。
不过他意识清醒的时间不长,离珠对修真界了解也少,两人能聊的也不多,没一会儿话题就又转回到照羽他们的身上。
“你觉得朝灵渊喜欢照羽吗?”鬼突然问道。
离珠惊了一下,本能地抬头注意前面两人并没有注意到他们的谈话内容,才松了一口气:“不要胡说,就不怕恩公生气吗?”
鬼气膨胀成一个环,从伞沿垂下来,正好在离珠面前圈住了照羽和朝灵渊的身影。他很是不在意这点:“放心,上次我和照羽说这件事的时候他就没生气,还认真听了我的意见呢。”
离珠本来情绪低落,现在与鬼聊的久了,也生出了小女儿心思,嘟囔了一句又好奇起来:“其实我觉得朝恩公更可怕……你提了什么意见?当时是怎么说的呀?”
她本就是韶华之年身死,魂魄与一个水妖融合,如今脱离了水妖和仇恨,她的心智与少年时其实并无太多差别。
她甚至猜测这个忘记了自己名字的鬼,在死前年纪也很小,所以才会是这般性格。
说得好听是随性自然,说得难听嘛,她掩嘴一笑。比生前的她还像个小孩。
鬼并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他晃了晃圆环,用魂识和她交流:“我和照羽说,他接受朝灵渊送的桃花,等于接受了朝灵渊的感情。他没有反驳。”
“恩公他居然没有反驳?”离珠惊讶道。
气质是很玄妙的东西,比如说照羽,虽然是离珠所见最好看的人,但太过于疏离红尘,寡情淡欲,完全看不出会和男欢女爱风月情事有任何牵扯。
“呃,他可能是根本没信。”鬼回忆当时的情景,“不过他确实在我说这些话后和朝灵渊保持距离。但现在你看嘛,这个距离对他们两个人而言都很过界了吧。”
鬼指了指前面肩并着肩,袖靠着袖的两个人。
“我就没见过他对谁有这种态度。”
“你不是说前不久才遇见恩公吗?”离珠疑惑道。
鬼摇摇头——虽然离珠其实看不出这团鬼气里哪部分算是他的头,用一种奇特的语气说道:“我怀疑他是我失踪很久的师父。”
“鬼的师父不是鬼吗?”离珠虚心求教。
鬼炸成一团,忿忿不平:“生前啦!我还是人的时候,我有个师父,感觉和照羽很像。虽然我也不记得我师父的名字了,但有些事情还有印象的。”
比如说,他的师父始终是孤身一人。
从来没有人能追上他的脚步,自然也没有人能与他并肩。所以到了最后……
散如珠线的记忆碎片触碰到鬼体最深处的禁制,在血红色咒术被触发之前,道天尺盈盈清光浮现,与咒术形成僵持。
鬼的头忽然痛起来,翻天覆地的恶心感充斥他的魂魄。他没有再说话,迅速缩成一小团附在伞上,留下不明所以的离珠对着伞疑惑。
“你还在吗?”离珠试图用魂识和他沟通。
鬼强撑着精神,恹恹地用鬼识回答她:“累了,我休息一会儿。接下来小心。”
离珠担忧地看着伞,随即察觉到身后众修士的骚动,她抬起头,看见出口近在眼前。
愿织城有大型禁空阵法,入城需要渡过八个关卡,炼骨路是第三道。但在炼骨路之后,出现在众人眼前的并非是刀剑林海,而是愿织城池。
愿织城中飞檐端直甍宇齐平,纵横各有十八路轨,内外分伐罪洗业两城。匍匐在山脉上的城池有清圣佛气弥漫,但离珠却能感觉到此地蠢动的凶险。
危险!
倏然见到无数流镝自城中三千六百座佛塔射出,势若挟倾天之势。
“止步。”
朝灵渊话落,照羽已经挽弓一箭,逐浪成,如海滔天,无数浪涌扑灭流镝箭雨。
随即三千六百佛塔上燃烧赤色烈焰,见者魂魄皆受束缚,一时神溃魂散,两股颤颤。烈焰欲燃海浪,愿织城绵延百里方城上空焰海如沸,水汽成云,几乎掩盖日光。
要带愿织城的一众人上山,自然不能用飞遁之法。朝灵渊既然接手了这些人的处置,自然要给照羽一个满意的答卷。所以理清操最初的意图达成,他们确实被拖延了脚步。
于是愿织城已经做好准备。
三千六百佛塔中有一对双子塔,其中各自坐镇两个元婴巅峰修士,正在控制三千六百佛塔的攻势。
逐浪之箭抵消了第一波魔火箭雨,西面的元婴修士闭目调息。东面的修士——汲永年转动钟知明交予的念珠,一道道符文连绵亮起,引动佛塔积蓄多年的力量。复杂的符文解构重组,将汲永年的力量融入塔中。
很快第二波攻势就发动了。
三千六百塔的塔尖散发出浓郁如实质的光柱,塔尖已经变成了透明的琉璃。光柱汇聚,最终形成足够盖住整个愿织城的巨大金钵,弗极大,无极空。
金钵的目标非常明确,在汲永年飞速消耗的灵识操控中,它以一种与体型截然不符的速度挪到了炼骨路的上空。
佛光浸润空气,梵音消弭杀意。
杀道被封锁。
杀念极丝在梵唱中缓缓融化,变成了一颗表面光洁的圆润卵石。照羽清晰地感觉到杀道的力量被隔绝在外,而佛光笼罩之地,所有人心中杀意都已经散去。
没有杀意与杀心,杀道自然无处已存。
而在佛光之下,魂魄道神通的效果也会大打折扣。
“要帮忙吗?”朝灵渊问道。
他身后是在佛光中痛苦不适的鬼与离珠,道天尺已经亮起清凌道光,但只有道器之灵自发运转,威能不及全盛时期三成的道天尺只能短暂护住两道鬼魂。即便有朝灵渊在侧,也必须尽快破除这道佛光结界。
何况金钵自然不仅仅只有止杀道作用。
金钵上凝结出一朵朵金色的莲花,莲心是剔透似琉璃的檀心火,散发出奇异的檀香。愿织城修士畏惧又期待地注视着莲花缓缓飘落。
一旦檀心火入体,之前用洞玄清气洗涤的魂魄必然会再受影响。对面的目的,不在杀,在擒。
照羽只道:“无妨。”
佛脉术法神通,并非只有愿织城的人会。
“瞬息”是对元气消耗极大的遁术,但元气种类千万,佛力自然也是其中之一。恰好,道法包容万千。
把握佛力运转的轨迹并不难,难的是如何运用。但这对照羽而言同样简单。
他一迈步,就已经出现在半空。
但他身无修为,如何御空?愿织城修士的疑惑才升起,就看见那处地方已经空无一人。
佛光是显像的佛力,照羽所过之处,佛光都炸成了细碎的光屑。而光屑凝若星点,分明出自同源,却停附在四处涌来的佛光上并未相融。
佛塔之中,汲永年神色一变,他已经猜到了这是什么神通。佛塔再动,金钵内的佛力凝成一层波光粼粼的屏障,试图将照羽拦在下面。
但照羽太快了。
照羽对元气的操纵能力不值一提,但他对元气流动的把握又是妙至毫巅。于是他轻易看出了一条通往金钵的道路,连用四次瞬息之术以后,他穿越还没有完全成形的屏障,出现在金钵上方。
没有修为,他确实没有御空的能力。但只要足够快,也能来到到金钵顶上。
琉璃色的金钵让底下的人可以看清楚照羽的一举一动。
他一手捏佛指,神情庄重肃穆。另一只手中,不知何时出现了一朵檀心佛莲。
就像是破转烛灯海一般,他轻描淡写地捏碎了佛莲。
佛力碎成光屑,斑斑点点,璨若星雾。
这渺茫星屑却蕴藏着强大的力量。
从照羽身边的星屑开始,似乎有什么东西将结界内的所有星屑连缀。它们以相同的频率一齐震动,不断吸收周围的佛光,分明是无形之物却发出了有形的震颤之声。
快到极速,便是崩溃。
一点星屑的爆炸声是细微的,但成千上万的微尘一齐爆炸呢?震耳欲聋的惊爆声中,佛光如被千千万万根针芒刺穿。
爆炸的中心是照羽,所以最先崩溃的便是他踩着的金钵。
满天佛光散如星屑,而星屑又再度炸裂。连绵不断的惊爆声将整座苦槐山都炸醒。山腰处一个年轻人抱着剑惊诧地看向山顶,随即穿过从面前险关忽然暴露的一处破绽,飞速向金钵爆炸之处赶去。
金钵之后就是结界。
而在结界消失的同时,双子佛塔上念珠碎裂,汲永年一口朱血喷出,才恢复不久的容貌再一次老去。
转眼便是鹤发鸡皮,垂垂老矣。
“三千微尘。”他缓缓念出这一式神通术的名字。
“废物。”钟知明的身外化身出现在塔内,“先机已占,地利在你,以逸待劳,如此优势,仍旧是不堪一击的废物。”
钟知明面上薄怒。
汲永年低垂着头颅,没有任何辩驳,只是忠心地说出自己的判断:“此人破转烛灯海与止杀佛界皆是动用神通术,神通术虽然强大,但需要领悟规则。一旦规则变化,此人不足为惧。而他身边之人,境界虽高,灵力恢复极慢,主人只要以持久战消耗他剩余灵力,同样可以轻松擒下。”
愿织城需要更多的战力。
愿织城外,照羽将玉弓放在朝灵渊手中。
这一次,朝灵渊没有拒绝。他接过玉弓退后两步掐动灵诀,玉弓重新化为一枚清透水蓝的玉佩,不动不摇悬浮在离珠头顶,配合朝灵渊的术法,化出流云蔽日罩,挡下了日光。
这是阳春三月,春晖烂漫。日光落在照羽的身上,为他镀上一层金色。
璨然金焰从他的眉间发梢浮现,转瞬流布周身。灵衣受感,七星逐次亮起,顿现北斗拱日,羲和下澈之瑰丽异象。
愿织城中,本该是稳坐观鱼台的悲死剑主收回身外化身,注意到杯中茶朽水蒸。
羲和真意,天人之分,六境阳神。
平生最强的敌人。
他按住迸发战意的悲死剑,目光透过虚空,与城外之人遥遥对视。
苦槐山上,金焰横空,沸腾如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