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昼浪歌在整理桌案过程中发现《须臾》琴谱时，留谱之人已经抵达了道缘城。

    天澜城已经是满城繁花，而拥有万花之宗的道缘城，风光更在前者之上。

    这是一座建在一棵花树上的城池，全城不见金石，唯以草木立本。外有临花江环绕，成拱卫之势。

    这棵被命名为“青帝”的花树乃是修真时代一位大妖死后留下的躯体，经历荒芜七年灵气寂灭，除了本身硬度堪比低阶法器以外，因缘巧合下出现的孕生之能更是令人艳羡。起初在这里驻足的乃是一些不入流的炼器师，以及一群流离失所的凡人。后来有几位结伴木属修士在修补《珍珑花谱》的过程中来到此地，将此木尊为“青帝”，依木再建修真时代的万花之宗，道缘城。

    道缘城为万花之宗，门庭却远不如天澜城，最根本的原因在于此地止戈禁武，任何人都不可携带金石之器进入。虽然劫尽般若阵布下后，第二条限制被放宽，但止戈禁武的规则依旧不容打破。

    传闻亵渎青帝者皆会遭天谴，也确实有诸多前例证明了这一点。

    天风灵舆悬停在青帝的一条树枝上，这条树枝宽有三十里，乃是道缘城对外开放的街道之一。街上往来修士神情安适，步伐悠哉，周身弥漫着平和的元气。这些久安的人并非察觉天风灵舆的到来，唯独属于道缘城的劫尽般若阵有了反应。

    树影婆娑，独木舟大小的叶片本是自然下垂状态，忽而横立，团团青光彼此呼应，连成一道屏障，意图阻拦天风灵舆的降落。

    朝灵渊早有准备，手中洞箫轻转，一道浅金色灵力顺着天风灵舆核心蔓延，转眼就包裹住整座法器。这是一道薄如蝉翼，几乎融入天光的光幕，元婴之下根本无法察觉其存在。劫尽般若阵却有所感，立刻撤去防御，接纳天风灵舆进入。

    “这里的阵法倒是比天澜城的更危险。”

    朝灵渊如是说道。

    意图将整个中州和北州包含在内的十大般若阵计划由玄清剑派提出，燃叶七亭落实，本意是为抵挡无处不在的空间裂缝的侵袭。而般若阵有三种形态，常态是第一形态，只有抵御空间裂缝的效果。

    天澜城的法华般若阵因为四方剑会以及魔修阴谋的缘故，始终保持在第二形态。

    而道缘城竟是无时无刻都开启着劫尽般若阵的第二形态……须知维持越大范围的般若阵所消耗的资源越多，道缘城不如天澜城占地辽阔，但显然也远不如天澜城富足。

    般若阵为佛脉主导的阵法，主要为护，所以只有第三形态彻底开启后才会有杀伤力；但其防御能力确实冠绝天下。若非在法华般若阵布置之前，天澜城祭花台就有魔修暗子，那些魔修也很难出现在万象楼中。

    在般若第二形态开启的情况下，飞行法器想要进入般若阵保护的城池，只有两种方式。

    一者，该飞行法器已经登记在册，得到阵法认可；二者有配套的入城法诀。

    萼绿华所赠天风灵舆的核心内本有五枚烙印，代表它可以进入包括天澜、道缘在内的五座核心城市。所以此前照羽现身天澜城，几乎所有人都默认他和玄清剑派是站在一边的。

    此前萼绿华赠出天风灵舆时必然考虑过若是照羽二人有不轨心思的可能性，但他信任羁羽剑。

    同样信任羁羽剑的绮夜合的脾气很好把握，但看似姿态摆低，只是为魔修之事出现在天澜城的凌沧州才是真正的话事人。

    其实在看见玄清剑派那种几乎是无条件的崇敬仰望态度之后，朝灵渊还真的担心过凌沧州也是其中一员。不过现在看来，还算有药可救。

    而最有意思的是，凌沧州猜对了。

    他确实可以将天风灵舆送进道缘城。

    就是不知道在凌沧州的猜测里，他有包括劫尽般若阵在内的几种通行法诀。

    “劫尽般若阵不同于法华般若阵，它有主阵人。”照羽并不知道朝灵渊心中所想，只是道出了他所知。他对阵法具体了解不多，但对佛脉和剑道手段很熟悉。十大般若阵的前身是神源般若法剑，佛脉首屈一指的剑招。

    “我们本就是为找人而来，自然要知会主人家一声。”朝灵渊笑着起身，将洞箫悬挂在腰间；手中取而代之的一柄坠珠玉的折扇，翩翩然浊世中人。

    “走吧，看看这位长河浮灯客究竟是何方神圣，又想要借书传达什么讯息。”

    道缘城的道路很奇特，这一奇特，不仅仅在于其呈现青玉般光泽颜色。

    妖族和灵族往往只有一线之隔；遇妖气便为妖，得灵气则成灵。青帝前身为妖，照羽前身为灵，所以他才落地便意识到此地特殊性。

    青蓝色瞳仁中清炁燃烧，地上青玉顿时露出原来形貌，澄澈至透明。

    原来此地道路并非按照街市房屋排列而建，而是依循相连叶脉而成。

    叶片上循叶脉而行是路，叶片内叶脉中空，另有通道。通道内流淌着翠绿色半透明液体，温养叶脉叶片，乃至青帝树枝身干，保持此木年年岁月，不腐不朽。

    那种液体给照羽的感觉很陌生，混杂着不止一种来源的气息。能够将本体修炼成参天之巨的大妖，本身气息绝对不可能会杂糅到如此地步。而妖的本能中包含着相当强烈的领域意识，生前死后都不会容忍异种气息的侵扰——道缘城明显上不允许外来者携带金石之器进入此地的原因便在于此。

    行至无人处，照羽向朝灵渊说了他的发现，又补充一句：“这位青帝生前至少是渡劫妖族。”

    修真时代的渡劫期，对应到灵寂时代七阶修行体系中，在阳神之上，混元之下。无论如何，都是比他们曾经达到的最高境界还要进一步的存在。

    朝灵渊若有所思：“你能确定青帝已死吗？”

    话问出口，朝灵渊心中却已经有了答案。

    照羽俯下身，掌心贴在莹如青玉的叶脉上，闭目仔细感应。他体内丹田处一叶青芽散发出一股温和的气息，自他掌心流出，注入这道叶脉中。

    朝灵渊看见他铺开在地上的丹色袖袍间金色纹绣栩栩如生，宛如有什么真实存在的东西正在其中游走。而他们足下巨大青叶竟也呼应般亮起莹莹绿光，充满磅礴生机。

    主修生死道的朝灵渊神色一动。这种盎然生机的背后，竟然是虚无死寂之气。

    他想到了什么，念出了一句久违人世的诗。

    “霜飞雪落万木死，玉叶青青长不枯。”

    照羽也结束了感应，起身拂去并不存在的尘埃，道：“大妖含和。经历天道灾劫与荒芜七年，终是魂死身故；即便如此，其残躯仍有孕生之能，调和五气之用，不愧大妖之名。”

    大妖含和，旧书典籍中曾提过的妖族赫赫有名的存在。含和是天生异种，并无同类，传闻接受过偶至人间的仙界青君点化，与人族关系极为亲密。其所行之地风调雨顺，年年丰登；五气调和，万木常春。

    “若是大妖含和，那青帝之名倒也算实至名归。”朝灵渊道，“照北极也曾来过道缘城，但看后来玄清剑派的行事，似乎并没有发觉这位青帝的真实身份。按理来说，照北极的灵族天赋要比你强。”

    毕竟照羽是再生之躯。这具躯体存在诸多问题，但依旧是真正的人躯。

    “你可听说过天谴‘禁灵’？”照羽忽然问道。

    朝灵渊摇摇头。

    “在久远的过去，有天谴降于灵族，灵族因此险些灭绝。在那段时期，人族所培养用于炼药炼器的灵植在效用上与天生地养的灵物几乎没有区别，但无论那些人族花费多少心思，这些灵植都不会化灵。所以在那段时间一般被称为无生灵植。”

    “有超凡脱俗者意识到此天谴作用于灵族的媒介，正是天道所钟之人族。彼时灵族与人族为至亲至密的骨肉之交。当天谴降临，与人族关系越亲密的灵族，其天赋能力越容易出错，乃至反噬己身，落至灰飞烟灭的结局；尚未化灵者沾染人族气息，极易回归蒙昧之态，再无化灵机会。直到灵族与人族彻底断绝往来，遁世远避，方得休养生息之刻。”

    “后来灵族与人族重归于好，此事尘封不提。”

    朝灵渊确实没有听说过这幢秘史。

    朝灵渊道：“你的意思是，照北极比你更亲近人族，所以天赋能力不如你？这种猜测是有几分道理，毕竟照北极亲友师朋至交极多，而你再生以来，便没有主动交过什么朋友。但彼时人族为天道所钟，如今人族却是天道所厌。你认为这个传说适用于当下吗？”

    照羽道：“我只是在想，灵族为何在经历过禁灵后仍愿意亲近人族。”

    照羽又道：“想必我还是照北极的时候已经得到答案，只不过现在要重新去寻找。”

    朝灵渊一怔，凝视着照羽那张神情依旧平淡的脸，蓦然生出复杂情绪。

    “有人来了。”照羽道。

    来的是个有一面之缘的人。

    语应寒。

    “见过先生，见过前辈。”白衣白发白眸，通体雪白不似人的语应寒语气恭敬，眉宇间是不散愁思。

    照羽有点意外。

    不是意外语应寒怎么会出现在此地，而是意外语应寒对朝灵渊的态度。他记性不大好，但遇到的顺天道修士一共也只有这几个，自然还记得语应寒当日所言。

    朝灵渊不动声色地抚平心潮，一眼看出他的疑问，道：“这是我特地找来的知游客，接下来这段时间，他会跟在我们身边。”

    “何时？”照羽问道。

    照羽的情绪其实也很好琢磨，朝灵渊想，一遇到不喜欢的人事物就会变得格外言简意赅。

    “燕子衿在你面前救了他一命，而后为保护小远身受重伤。燕子衿和你的恩怨算是相抵，但他还欠燕子衿一命，所以为了救燕子衿，他愿意暂时放下道统之见。”

    照羽想到那日文画坊门口出现的刀修，以及小远在告别时所言，没有再问什么，算是默许语应寒留下。

    语应寒复杂地看了朝灵渊一眼，朝灵渊的话里略过了很多东西。比如说他为何能提早来到此地，比如说他如何知道要找上朝灵渊才能救燕子衿，比如说那道引他前往鬼山却去迟一步被挡在天地反覆阴神鬼哭的阵法外的讯息，再比如说花月道人对朝灵渊讳莫如深的态度，还比如……

    朝灵渊的话打断了他的心思。

    “边走边聊吧，你先说说道缘城的情况。”

    语应寒点点头，走在前方引路。

    道缘城依托大妖含和的躯体而建，注定它内部通道复杂纵横。加上大妖气息的干扰，修士灵识和灵觉也受到压制，外来人初至此地很难自己找到正确的路途。

    “道缘城如今由一位城主与三大花商掌握。这位城主是一位佛脉居士，曾在兰台书院进修，由玄清剑派指派而来，主要是负责管理劫尽般若阵。城主性情平和，一心只好青灯古佛，无意繁琐之事，所以并不参与道缘城的管理。此地真正掌权者乃是三大花商，聂、代、梨。聂家与代家皆属临花江势力，也就是最初建立道缘城的几位木系修士所建立的花会同盟。至于梨家，此乃后起之秀，其前任家主乃是当年道缘血案的幸存者，一向以玄清剑派外门弟子自居。”

    朝灵渊道：“哦？道缘血案后，剑宗曾派人管理道缘城百年。想必这梨家的兴起与剑宗有关？”

    语应寒点头称是。

    “梨家前任家主梨春浅曾得剑宗无求剑主梦浮生布施之恩，指点之情。剑宗入驻道缘城时，原来的六大世家五大商行彻底洗牌。剩下的聂、代两家虽然没有像临花江中其他几家一样被直接抹消，但也是元气大伤，自然对剑宗怀有怨气。梨春浅便是在此时出头，帮助剑宗弟子重建战后的道缘城。剑宗感念之功劳，赠予不少功法秘籍，又传授剑宗入门心法。所以梨春浅自称是剑宗弟子外门弟子也不算错。”

    “梨春浅修行天赋不高，直到死前也只有筑基大圆满。但在道缘城最重要的莳花弄草之道格外见才能。除此之外，他很会生孩子。”说到这里，语应寒面上闪过一丝不甚明显的鄙夷和厌倦。落在朝灵渊眼中，分外醒目。

    “他有六儿六女，个个都是金丹，其中一对龙凤胎如今已经有了元婴修为。梨家现任家主梨忆泽便是这元婴龙凤胎中的弟弟。至此，即便剑宗已经撤离道缘城，临花江重掌道缘，梨家也有了一席之地。”

    “八十多年前，梨家二子梨先雪进入兰台书院，成为执教真传，又在几年前与剑宗琨瑶峰主的真传弟子凌淼淼订下婚约。虽然据我了解，前段时间兰台书院和剑宗已经将聘书和定亲礼退还。但梨家地位已经稳固，道缘城中已经是三方鼎立的局势。”

    “你的天赋能力确实不差，短短时间就已经得到了这些情报。”朝灵渊夸赞了一句，旋即道，“除了城主以外，这三家都与当年被灭门的易家有关。你认为要找朔几玉簪，该从哪家开始找？”

    朔几玉簪，昔日道缘三绝之一。随着道缘易家灭门，灵谷八品泉干涸，朔几玉簪已经绝迹人间。这也是语应寒提前一步来到道缘城最主要的目标。

    “回答之前，晚辈有一惑百思不得解，希望得先生指点。”语应寒道。

    “你想问什么？”

    “劫难将至，有人选择贪一时之生以待来日破劫消灾，救万万人，证得大道；有人选择逞一时之勇，剖心毁道，只救面前寥寥数命，便身死道消，前功尽弃。前者可是真正得道，后者当真只是匹夫之勇？”

    朝灵渊深深看了他一眼：“你是想问我，还是问他？”

    语应寒讷讷，但目光仍旧是遵循心意，投向一旁的照羽。

    大半心思都在大妖含和本体上的照羽闻言，并未多思考，只信口道：“证道毁道之别，是由谁定？”

    这自然是……是谁定？天道吗，但前辈当日选择已经分明立场，既然不信天道，自然不是天道来定。

    若是没有评判标准，那自己的问题还成立吗？

    语应寒一时哑然。

    朝灵渊微微一笑，道：“所以你要如何选呢？”

    这句话是在问朔几玉簪，还是在问择道？

    语应寒停下脚步，垂首看手腕鲜红一线，道：“梨家已在面前。”

    照羽的目光在百花簇拥而成的梨字上一掠而过，然后停留在一众锦衣斑斓修士背后，那位其貌不扬的佛者身上。

    佛者似乎察觉到他的视线，抬首循迹而来，见到他时温和一笑，遥遥道了一声佛号。

    看不透境界。

    照羽神色一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