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羽站在索光芦引下的落日余晖中，乌发熔金，半身沉浸阴影，鸦羽般的睫毛掩去异色瞳中细微的波动。

    方才一句“我不能出手”出口，院中人神态各异，却没有等到照羽的一句解释。最终，在朝灵渊的安排下各自先去为来日之战做准备。雨新荷欲言又止，但碍于自己是在场唯一一个外人，到底没说什么。

    现在庭院中如今只有他和朝灵渊两人。

    朝灵渊招了招手，藤叶椅上枝条抽长，玉叶编裹成一张软榻。朝灵渊懒懒地向榻上倚靠，漫不经心地想着道缘城的确是过分安逸的地方，一边看向那道身影：“现在可以说了吗？”

    “总不该是被这条手臂困住了。”

    长袖遮掩的地方，在阴影里漏泄几点明灭不定的光。是业火与怨气正在彼此消磨。

    “与示真一会，你可得到答案？”照羽却是如此问道。

    朝灵渊笑了一声：“答案嘛，长河浮灯客的消息确实是诱饵。但前有识微清莲，后有青帝道缘，前者你不愿放，后者我定要查，从我们踏入此地开始，这就是明谋。避而不谈不是你的风格，直言吧，为何不能出手。”

    “还是说，你不信我？”

    隐带刺探的话语，被以玩笑的语气说出，让人难以捉摸真心。

    照羽确实不擅长避而不谈，尤其是在朝灵渊要追问的情况下。何况本也无意隐瞒。

    “青帝五十六层及以上区域并未包含在劫尽般若阵范畴，如今已经走到形成诞灵之地的最后一步。我若以青帝之力隔绝劫尽般若阵，道缘城附近灵脉将尽数为青帝吸纳，而后将整座道缘城都转化为诞灵之地。”

    “诞灵之地？”诸多线索瞬间串连，朝灵渊已经了然，“劫尽般若阵始终保持第二形态，除了阻止有心人出入，还在于其大量的灵气消耗，能够压制青帝对灵脉的吸收。大妖纯和亡故多年，青帝曾经历荒芜七年，本该断绝化灵之机；多年以后却有形成诞灵之地的机缘，如此说来，梨家多年来的财富累积，并非是不知去向，而是直接献给了青帝。梨家，或者说他们背后的人同样打算促成诞灵之地。”

    照羽道：“灵妖本为一体，遇清化灵，遇浊成妖，此乃定数。树冠部分存在大量噬魔砂与怨气，即便我已经将后者彻底毁去，噬魔砂的存在也足够让诞灵之地异变为妖诞梦域。灵魔殊途，但魔气亦属浊气，搭配一定数量的妖族法器，此地便会成为第二个妖海之森。如今修真界中妖族对人族的态度如何？”

    妖海之森，如今南州妖族聚居之地，也是整个修真界除海族以外，唯一一处妖族聚居地。也是灵寂时代规模最大的妖诞梦域。

    “非我族类。碍于妖皇尚未归位，妖族并没有明面上暴露野心，不过近两百年来人妖冲突事件不断增多，已经超过海族与人族的摩擦。”朝灵渊道。

    “倘若魔族有意联妖？”照羽问道，

    对此，朝灵渊摇摇头：“妖族并无共主，境界上限仍未打破，只能依赖妖海之森守住一席之地。魔族至多只能取得三分支持，但有天狐族长老在，妖族尚不至于与虎谋皮。况且妖族畏惧魔族势大，魔族焉能无视妖族的潜在威胁？妖魔妖魔，在上古时期，妖族的威胁远比魔族更大。道缘城布局是人祸魔劫，如今的妖族还插不上手。”

    照羽沉默片刻，缓缓道：“天意。”

    “长河浮灯客之局布置得太早，起初针对对象应当另有其人，然而天意弄人，最终入局者是你我。这一局迟了不止百年，百年时间，梨家势大，城主异位，法阵已开，诞灵之地将成。而真正拥有止戈之力的你，如今已经无法出手隔绝劫尽般若阵。这便是天时不在你。”朝灵渊道，“对于天道选定的执行者而言，想必是很难得的体验。”

    说到最后，朝灵渊话中竟是带了几分笑意。

    当年照北极作为天道选定的执行者，得天道眷顾，为天地钟灵，天时在他，天命在他，纵有坎坷亦是磨练，极少有如今这等掣肘之景。

    照羽忽而望他：“烛南溟的两百年，是如此走来？”

    朝灵渊一怔，笑意收敛，在照羽的目光里，有细细密密的情绪宛如一簇簇棘花，攀心脉而上，最后开在喉间，堵住了本该继续的话。

    当年孑然一身的烛南溟，也是如此顶着天道的压力，一步步从南海渔村走到残碑论剑峰？

    很少有人会问这种问题，为数不多的提问者也在似真似假的故事里不再探究。那些故事信口拈来，但他并不觉得需要在此时此刻用上那些答复。所以他垂下眼帘，轻描淡写却也生硬地掠过了话题：“你认为道缘城最有价值的是什么？”

    避而不谈不是照羽的风格，却是朝灵渊所擅长。然而在照羽面前，他的口舌总是无用。

    照羽抬起手在朝灵渊耳边一掠，覆手将什么东西丢开，一如将方才的问题也丢开。

    “青帝本身。”

    “死而复活是虚妄之言，但妖族最强大的是肉身。如今整个道缘城的叶脉中所流淌的东西正在让青帝‘活化’，这几日里，若你有暇，可以去看看。”

    朝灵渊的目光自坠地的藤叶上收回：“尚有时间处理，我会留意。不过既然劫尽般若阵不能动，对付示真就要换一种方式。你觉得从雨新荷入手，如何？”

    照羽道：“雨新荷不可信。”

    “怎么说呢？”

    “直觉。”

    照羽给出了一个很不讲道理的回答。

    朝灵渊慢慢地笑起来：“你知道天道在关注你。”

    “是。”

    “知道预知也好，梦兆也罢，都容易被天道蒙蔽。何况是所谓直觉。”

    “是。”

    “知道我善读人心，一切谎言在我面前都无法成立。”

    “是。”

    “所以你仍旧坚持雨新荷不可信，仅仅因为所谓直觉？”

    最后一抹晚霞消失于天际，索光芦中也不见一缕曦光。照羽发间跃动的羲和真火渐渐沉寂，他安静地看着朝灵渊，神色认真。

    “他的气息和示真如出一辙，你不该将镇魂金铃交给他。”

    他太认真，似乎全然不带有任何私人情绪。

    “若非知道你不会拿这种事赌气，我会以为你是有意。”朝灵渊单手支颐，用一种奇特的眼神凝视着照羽，话意未尽，又起新题，“不必太提防他。一个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的人，能不能用，只看执棋者的决定。”

    “你知道他有问题。”照羽道，“但你怜悯他。”

    朝灵渊主动伸出手接过照羽递到一半的茶盏：“怜悯这种情绪不会影响我的判断。身不由己的人总是可悲的，对身不由己的处境一无所知的人更可悲。说来讽刺，但这种人往往最好用。”

    “示真知道他的想法，依旧放任他与来意不明的你接触，默许身怀异火的你去到药圃，默许我从梨家离开，足可见请君入瓮之意。而雨新荷和示真一样，都能掌握一部分青帝的力量，这一点也很有趣。他曾经借青帝之力传讯过示真，你应该有察觉。”

    “在我问他身上魔气何来的时候。”

    前身是木属灵族的照羽自然注意到了当时雨新荷的动作。

    “所以示真对药圃发生的一切事情想必是了如指掌。当他意识到你有能力发现雨新荷身上魔气的时候，他就不打算将我留在梨家了。”朝灵渊问道，“他身上有魔气吗？”

    照羽道：“他身上只有死气。但无法确认这种死气是来源于青帝还是他本身。他与青帝的融合得太深，需要将他彻底与青帝分离后才能辨别。”

    “死气？”

    “死气，也有亡息、尸腐之气、冥意等别称。在苦槐山曾经出现过，季……”照羽顿了顿，没有记住当时带他们进入苦槐山的修士名字，“裂缝血藤上散发的就是死气。不过当时魔气太浓，这种气息很少有人能察觉。”

    朝灵渊与鬼族打过很多次交代，但鬼族修行是将阴气转化为鬼气，实际上与死气这个概念完全没有关系。这其中涉及到大道规则，人族可以转化为灵、妖、鬼族，灵族可以转化为妖族，妖族修炼到极致则可以转化为人。其它族类之间无法转变。

    人族曾为天地所钟，妖族曾为天地共主。

    而魔族是最特殊的存在，它曾经衍生出很多种附属种族，但即便是人族也至多只能堕入魔道，难以真正成为魔族。而死气，便是魔族魔气蚕食灵物后发生的一种异变。因为其诞生在生灵尸骸上，以灵物为养料，故而为灵妖二族所不容——世上最强大的尸骸，来自于灵妖二族。而仙道乃至人族亦是难容此道，因为在灵妖二族的尸骸难以取得的情况下，往往会有魔道中人打上修士尸骨的主意，甚至是世家祖坟、宗门古冢。

    朝灵渊曾经掌握天下最强大的情报网，此时微微一思索，便想到了相关的信息：“修真时代的西洲魔土曾有一魔宗，名为腐草，以尸腐之气修行，可控妖灵之骸。后卷入中州与西洲之争，覆灭于一散修之手。灵妖二族直到晦盲时代，烽火历年期间方才兴起，并没有足够的环境供此道发展。魔族兴起于升灵历期间，但被压制在临渊，魔气难以产生异变。此宗是否有传承留下，尚不能确定。”

    照羽道：“青帝若是能‘活化’，将会是当今世上最强大的妖灵之骸。”

    大妖纯和，传闻实力不弱于下界的仙人。

    随即他忽然道：“来到道缘城后，我从未见过一个灵植师。如今的人族培育灵药已经不需要灵植师了吗？”

    在灵气浓度远不如从前的灵寂时代，以木属修士为主的灵植师这个冷僻行当应运兴起，专司草木灵物的培植。在灵植师近乎化腐朽为神奇的术法侍弄下，灵田药圃往往能创造出数倍数十倍于前的价值。道缘城曾经也有相当数量的灵植师，而当年建成的木属修士中有三位修士便是资深灵植师。

    恰好就是已经覆灭的易、关、白三家。

    在来到白石居之后，朝灵渊已经得到很多连语应寒都还没有来得及打探到的情报。此时面对照羽的问题，他也答得自然：“道缘城地气特殊，有青帝滋养，在易家覆灭，城外灵谷八品泉干涸之后，也就不再需要灵植师了。”

    方才话落，朝灵渊便已经反应过来照羽这句话背后的含义。

    “倒是一叶障目了。”他笑了一声，“道缘城拥有足以形成诞灵之地的灵脉灵气，而梨家需要大量资源去催生诞灵之地，或者说妖诞梦境，在拥有易家莳花秘术的情况下竟然从来没有打过朔几玉簪的主意，甚至连道缘城都没有出过。”

    “原来梨家根本没有木属修士。”

    尸腐之气便是道缘城现状成因中，所空缺的一部分。

    “示真和雨新荷皆非木属修士，又非灵族，却能得到青帝的力量，原来根源在此。”朝灵渊看向照羽，“接下来就是验证猜测的时候了。”

    照羽同样想到了原因，眉眼倏然冷淡。但他很快想到了恰好有人能为他们提供信息：“代振鹭，她对梨家应有了解。”

    “而且以她的地位和能力，对梨家以及道缘城的了解会足够深。正好这位代家修士欠了我们一个不小的人情。”朝灵渊笑道，“如此看来，我们的运气也不算很差。”

    照羽却道：“或许也是天意的一部分。”

    便如同梨家和长河浮灯客的关联如此轻易地被朝灵渊得知，或许此时他们的所有发现，也都是天道所乐见。

    朝灵渊道：“我倒是很喜欢天意。”

    照羽冷淡神情破冰，露出几分疑惑。

    朝灵渊坐直身子，将滑落的羁羽剑重新挂在腰间。羁羽是残剑，被他斜挂在这里也不会妨碍行动。

    “天意难违背，但天意亦是一种指引。”

    “反其道而行之，亦或者将计就计。用最简单的方式得到想要的答案，这是烛南溟的生存之道。”

    “虽然烛南溟失败了，但不否认这挺好用，对吗？”朝灵渊笑着抚摸过羁羽残剑，淡淡云水气息流转剑身，将其锋利的一面隐藏得更加完美。即便是示真那等存在，也只会觉得这柄残剑不一般，决计想不到它蕴含着多么恐怖的力量。

    照羽一眨不眨地盯着打理衣袍的朝灵渊，看他毫无术法遮掩的脸上那双神采飞扬的漂亮眼睛，看他康健鲜活的容色，因猜到梨家隐秘而沉郁的情绪渐渐软化。然而目光无意识地落在朝灵渊空落落的手腕处，嘴角才微微扬起的弧度又下去了。

    在明知有天道算计的情况下，哪怕雨新荷可控，朝灵渊出借镇魂金铃依旧是冒险的行为。

    注意到他的目光，朝灵渊轻笑一声，倾身过来抬手抓住照羽的左臂——那条已经异化成枯木的手臂。

    有最针对克制的业火镇压，怨气安安分分地待在那里，哪怕感应到有生灵接近也没有异动。只不过碍于如今照羽只余下五成魂力，红莲业火也被控制在一定的程度，没有超出这具肉身和这道神魂所能承载的力量。而被掌控的业火自然没有对猝然接近的朝灵渊造成任何威胁。

    于是枯木粗砺表面的触感从朝灵渊的手中，清晰地传达到他的感观里。

    相较于识海境界里覆盖整座若木所构成海心岛，将烛龙完整纳入怀中的桃花树，这些枯枝既无韧性，更无坚牢，唯独依靠彼时那一点微不足道的凤凰真火来维持形态。但在朝灵渊的手掌下，依旧是脆弱无比。

    只要他稍稍一用力，照羽这副肉身就会有无可转逆的损伤。

    摧毁强大是一种无与伦比的诱惑。所幸朝灵渊在欲望方面的自制力向来好得出奇，而他也已经过了愤世嫉俗的那个阶段。

    浑然无觉的照羽用疑问的眼神看他，眼中是纯粹的信赖和询问。就如同交托羁羽残剑时的眼神，从不存在任何怀疑。

    玄清剑派用两百年时间，将最冷漠的锋刃打造成绝不会挥向人族的护世之剑。而他呢？他能再次做到这一点，并且比玄清剑派做得更完美吗？

    朝灵渊从不会怀疑自己。当年如是，现在亦如是。

    “阿羽，对于你的擅作主张，我可还没有消气啊。”

    朝灵渊垂着眼睛，轻悠悠的语气飘忽得像一阵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