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行人各自枯荣
作者:南海少茶宾   明月照北最新章节     
    坐思良久,轻装上阵,决意去寻聂疏雨的代振鹭途径离道缘一千里处的新沉峡谷时忽然心神不宁,她运转心法,试图平息不安,却察体内灵力流动凝滞三分,膏肓穴亦隐隐作痛,以至于修士之身仍不住掩口低咳。脱下“小药仙”的光环,真正的代振鹭并不擅长医术,但毕竟出身代家,家学渊博,对代家绝大多数隐秘皆有了解。

    所以当她不可置信地为自己诊脉,轻易便认出“首丘”的痕迹。

    她的父亲,她的骨肉至亲,竟当真对她种下此毒?

    代家是守旧之族,纵使联姻也只局限于道缘城内部。代振鹭之父代高柳与并非道缘出身的前副城主的合籍是少数特例,外人道其两心相慕,情投意合,代振鹭却知那不过是在秘药影响下的虚情,故而她自幼便对道侣合籍之事兴致乏乏,不曾有过期望。她少有机会见到那位给予自己另一半生命的副城主,唯独在远赴横连仙魔战局之前,她的那位爹爹特意来见她,漠然神情下目带不忍,道是世间无奈太多,让她莫怪代高柳。

    直到鹿鸣蝉死,她都只以为鹿鸣蝉是在试图缓解这段父女之情。如今在距离道缘千里之遥,她终于明白此话何意,终于明白鹿鸣蝉分明是医修,为何在远赴横连后短短时日便身死,也终于明白昔年视之为长兄的雨新荷为何会拦在她逃婚的路上。

    飞鸟返乡,狐死首丘。代家有一秘药,可困人于方寸;其性隐匿,平日里绝难被察觉,但一旦脱离原本元气环境,受毒者便会修为渐散、寿元渐耗,性命不过三月。唯有及时回转原地,方能苟延留命。

    而这种毒最阴狠之处,莫过于其能够通过血脉绵延传递。

    鹿鸣蝉是修为渐散后在战中遭遇不测,或是宁可身死也不愿回归道缘?父亲放任代家与梨家人在洞府外喧闹施压,可曾有想过她会不堪忍受逃离道缘,而后身死他乡?

    如此的代家,如此荒唐的亲情,可值得她拼命去请聂疏雨,将其拉入这漩涡里来拯救这道缘城?

    代振鹭苦笑一声,抬首遥望那参天蔽日的巨木,终于读懂分别那日亲缘极疏的爹爹不忍目光中的悲悯。千里,这便是她的局限。而道缘与天澜,何止几个千里?聂疏雨的天涯海角,于她而言,怎是如此遥不可及呢?

    语应寒气息泄露的时候被察觉行踪,雨新荷带着他足足穿越了二十二层街市后才摆脱梨家的追击。虽然及时撤离并未被发现行踪,语应寒却很是倒霉地被那位自代家重回梨家的药师的药影响了。雨新荷是鹿鸣蝉的弟子没错,但他基本上是自学成才,在医道是七窍通了六窍,一窍不通,只能先带身上灵力乱走的语应寒回白石居。

    朝灵渊一行人回白石居的时候,语应寒已经服下由雨新荷去代家讨来的解药,但身上灵力仍旧紊乱。雨新荷向朝灵渊与照羽说明前因后果,话到一半就看见跟在百里弦歌背后的示真,面上愕然,随即就被朝灵渊打发出院子。

    “把那些尾巴收拾好,否则我不保证示真的生死。”

    雨新荷按住剑柄,看了示真好几眼,脸上情绪是克制不住的困惑迷茫,好半天才走出院子,去处理那些来自于城主府,实际上却隶属梨家的探子。

    朝灵渊将弓随手放在桌案,走到闭目调息的语应寒面前观察片刻:“被树之心影响,再加上毒性催发,体内灵力平衡被打破。这种循环,他不是纯粹的灵族?”

    手牵手跟随而来的四个灵族童子好奇地看着这和自己完全不同的“灵族”,答不上话。但这问题本也不是问他们几个初开灵智的小辈。

    照羽点点头:“非是天生地养,应是傀儡受点化而成。”

    “以玉成傀儡,再点化为灵,恐怕还掺杂不少医毒诡道。这白首山倒是有点意思。可惜不堪大用,仅仅是青帝外泄的一点气息就让他陷入混乱,没什么价值。”朝灵渊的点评并不留情,虽是打坐却能听到外界声响的语应寒险些一口血呕出。然而朝灵渊话锋一转,问照羽道:“你能解决他的麻烦吗?”

    语应寒心仍忿忿,照羽已经召出风流渺:“琴音导流,或可一试。”

    朝灵渊俯身过来,指尖如蜻蜓点水般掠过照羽仍旧是枯木之态的手臂,最后停留在枯枝与气流交汇处:“强行用神识御弦,你要知道轻重。”

    照羽一手按弦,枯木臂上有五根树枝延伸而出,勾在七弦琴上:“仅仅是拨弦,不成问题。”

    朝灵渊换了话题:“你的剑,我会帮你找回来。”

    照羽微微颔首,闭目抚琴。

    一旁跟着进来的百里弦歌始终是茫然情态。他看看示真,仍处于心如死灰的状态;再看看语应寒,闭目调息自顾不暇;至于那几个灵族小童,更是毫无兴趣。正打算到一旁的桌子上重新给修盟补一封关于道缘城更详尽的求援信,就被照羽手中的琴吸引了目光。

    仅仅看龙池凤沼,便可知此乃仙宗之琴,还是用仙宗云炼法祭炼,足以承载五境修为的上品之琴。闻琴音,声清越而击如松风;闻琴曲,去天咫尺,一念须臾。

    仙宗之琴,剑宗之曲。

    是《扶桑九曲》之《须臾》篇。

    待一曲尽,百里弦歌恍恍乎回神,在余音里又沉思许久,方才在朝灵渊的声音里惊醒:“道缘城的医修不少,想必能找到一个足够配合《须臾》为你解毒的人。”

    百里弦歌后知后觉地感知到身上隐患已经得到大大缓解。弹琴的人早在他出神时就不知去了哪里,几位灵族也不见踪影,他转头看向正在案边独酌看信的朝灵渊,第一句开口却是问:“道友是仙宗之人。”

    示真倏然睁眼,目光落在朝灵渊身上,惊疑后露出了然和更深沉的痛苦。仙宗之人行事,向来主张斩草除根,虽修仙道,手段却比寻常妖魔更加狠戾。魔修很少将目光放在南州,固然有州际线并不相交的原因,但更多的因素在于南州仙道并不吃魔修的手段。

    朝灵渊将手中信纸烧成灰烬,淡淡道:“算不上。”

    百里弦歌看看四处无遮拦的庭院,以及那些不仅能引光,更能引声的索光芦,道:“道友有不能让剑主听到,却无需避讳他人的话与在下一谈吗?”

    朝灵渊道:“他若想知道,我自然会告知。倒是你,可知身中之毒,源自西州。”

    百里弦歌“哦”了一声,听到这个消息,也不意外:“能如此及时将信传到我手中,莫非万象楼中的好心人也是阁下?”消息灵通,手段也通天,与玄清剑派有相当深的渊源,再思及接到信的事情发生在和湛东流他们分别之后,百里弦歌算不得太聪明,但朝灵渊几乎把答案摆在他面前,他自然也能猜出。何况,还有很重要的一点是。

    “那道杀念构成的影子所提之灯,似曾相识。”

    彼时入灯铺,那金衣白发的少年目光落处,便有一盏上漆青精千岁树。

    朝灵渊一笑:“引你来此本就是需要你的助力,若是结友不成反为仇,便是得不偿失。”

    “但在下与道友的道并不一致,事到如今,道友仍是相同目的?”

    朝灵渊却道:“虽然事态变化,但你在此,也能证明现任羁羽剑主确实一心向人族,不失为一件好事。”

    百里弦歌若有所思地看着这已经不再遮掩面容,但依旧看不出真正身份的修士:“道友很坦荡,似乎也知道更深的东西。看来行杀城与阁下不仅仅是合作关系。”

    “明人何必说暗话,修盟的微察道者。”朝灵渊道,“于公,照羽所为先是揭穿道缘阴谋,再是阻止空间之乱,如今亦是一心救人;于私,昼浪歌手中虽有《须臾》琴谱,但唯独照羽能将此曲效果发挥至最完整,若有人相求,他断不会拒绝。而你既是有求于他,自然不会以偏见看他。只要没有立场偏颇,谁人能诋毁天上明日呢?”

    微察道者,修盟中晦而不显的力量,其本身争议便不小,而作用则在于监督仙道修士可有道貌岸然的奸佞小人,若有,则可察而杀之。自有修盟会为其担保、斩断后续仇杀的可能。如此身份,自该是最隐秘。修盟与南盟乃是剑宗与仙宗牵头成立,这等机密之事,行杀城即便知晓,也不会告诉外人,哪怕是仙宗寻常高层也没有知情的理由。如此一来,朝灵渊这个自称并非仙宗人的修者,来历更耐人寻味。

    朝灵渊的态度格外坦荡,对如今这位羁羽剑主的信心更让人惊异,这样心机莫测的人物也会将付出这般信任?百里弦歌在他点破另一种身份后就换了一种更稳重的态度,道:“是否为明日,我自有定论。”

    朝灵渊一笑,也不在意他忽然生硬的态度,意有所指:“当真不立刻解毒?”

    百里弦歌道:“道友何必试探,事分轻重缓急,一人性命,自然越不过千万万条性命。何况此毒并不致命,只是太难缠。”若非如此,仙宗双姝也不会不断拜访各处医道名家,欠下人情无数,只为求解。

    “百里道友的道心坚定,自是毋庸置疑。便看看修盟愿意付出什么代价来扶此将倾之木。”朝灵渊起身向房间走去,似乎又想起什么,补充了一句话,“示真此人,若你有心,亦可一用。”

    百里弦歌站在原地,直到朝灵渊的气息完全消失在结界之后,方才动容。他看向一旁听完了全程对话的示真,目光落在那些纵然元气被制依旧不断生长愈合的伤口,然后一挥手,解开对方身上束缚:“城主想救道缘。”用的是笃定语气。

    示真动了动被松开的双手,用灵力消去身上血迹,一双近乎灰白的眼瞳看向百里弦歌:“你觉得道缘城还有救?”

    面对真正实力恐怕在自己之上的示真,百里弦歌反倒没有面对朝灵渊时的凝重,他坐下来,轻车熟路地在藤桌上敲一敲,召出一杯香茗。

    “总该试试。何况传说中的羁羽剑主就站在我们这边,或许他真的能再度创造神话。就像多年前羁羽剑主在道缘城打破第六重天桎梏那样。”

    示真面上慈悲早已经荡然无存,他冷漠地看着百里弦歌:“身为修盟微察道者,你比百岁小儿还要天真。”

    百里弦歌闻言并不恼,只笑叹道:“果真是魔修出身,蛮夷之辈。须知在我们仙道中人看来,如此心境可用赤子之心四字来形容,而赤子之心,可谓仙道修士最追崇的道心之一。”

    示真不语。

    百里弦歌见他态度消极,知道是个难缠的人物。他也遇到过很多类似的存在,身在泥潭,心中有少许良善,但这些良善又不足以让他们改弦易辙,于是瞻前顾后首鼠两端,满盘皆输。说可怜也可怜,说可恨也真可恨。他摇了摇头,决定先继续给修盟写求援信,不管如何总是要先讨些人力物力来。很多年不曾捡起微察道者的行当,他起笔时略有生疏,但很快就变得娴熟。朝灵渊提醒了他,道缘城医修很多,或许也能考虑联合他们的力量。

    示真见百里弦歌不再说话,摩挲着手中念珠,下意识看向一墙之隔处雨新荷的位置——他和树之心的关联是照羽都斩不断的,自然能察觉到雨新荷的位置。雨新荷打发了那些探子,正靠在重剑上做沉思状。说是沉思,了解他的人知道他只是因迷惘而出神。

    他本意是让雨新荷做一双无人能察的眼睛,所以很多事情都没有告诉雨新荷;但时间太久,谎言太深,雨新荷恐怕已经分不清他的立场,忘了最开始时候的话。如今的雨新荷所想的,是要报复梨家,还是救道缘城呢?

    示真看着雨新荷第三次拨弄那串蕴含业火力量的金铃,忽然对正写到晓之以理处索要修盟征召令的百里弦歌开口:“但现在的羁羽剑主并不是照北极。何况强如双星,亦有不可为之事。人力如何与天意抗争?”

    百里弦歌顿了顿笔,用灵力抹消墨点,边书边回道:“魔修总是看不起仙修,说虚伪道无情言不值,因为杀百人易,救一人难,总有人会在救的过程中牺牲。但人之所以为人,便在于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故而人族是修真界绵延最久、鼎盛时期最长的种族。灵寂时代的每一次仙魔之战,都是仙修胜;二十载前碧血千里,魔焰滔天,那本被当作诱饵的三千人仍旧是活了。哪怕每一场胜,每一次活都没有双星时代胜得酣畅,活得轻易;但依旧是胜,依旧是活。”

    “后人就一定不如前人吗?大势不可逆,五百年前的修真界连分神都寥寥无几,如今阳神虽不可见,六境却也有几个。当年的羁羽剑主也好,沉鳞剑主也罢,皆是一人擎天,亦能有夺天之造化,开启修真新篇;如今的剑主却并不拒绝旁人相助,我会是助力,修盟亦会是助力,剑宗自然不会落于人后。即便是那位道不同的朝道友,虽然言辞冰冷态度冷酷,但何尝不是为了人族?”

    相似的话,百里弦歌其实对很多人说过。总有人迷惘不知前路,而他又好心,虽是陈词滥调,但在适当时候,也能入耳入心。

    “示真城主,道缘之劫因你而成,你是要亡羊补牢,还是一错再错?”百里弦歌提上落款,回首看那一身狼狈的清俊修者,“外人尚且不愿放弃,你为局中人,甘愿成网中鱼坐等灭亡吗?”

    示真沉默良久,最终在百里弦歌的注视下,慢慢点头:“帮我,救道缘。”

    百里弦歌走出白石居。

    “走吧,先带我看看劫尽般若阵的现状,说不定能找到别的转机。”

    而在白石居内部,燕子衿看着面前的青色玉髓,面上是惊喜神情。

    “这等品阶的木属精髓,道友莫非是从青帝身上得来的?”

    朝灵渊示意四个灵族小童上前,道:“你要谢的是这些小家伙,若不是他们察觉到青帝内领域有诸多地方不曾被污染,又及时告诉了阿羽,即便是我亲自出手也没有这么顺利得到。”这等似玉非玉的精髓乃是机缘巧合方可形成,凝聚天地精华,灵妖之属若是服下,可以直接凝形化人。如这些得点灵之术化形的小童,若是服下,形体就能更加稳定。若是用在燕子衿身上,搭配朝灵渊的手段,则可以助他解毒续筋铸脉,恢复修为。

    如此大礼,燕子衿也不矜持前辈身份,直接向四个小童深深一作揖,承诺道:“他日四位小友若有需要,燕子衿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小童们却有点畏惧燕子衿,立马挨挨挤挤躲到朝灵渊身后,畏畏缩缩地盯着这个大个子。

    朝灵渊道:“也不需要等日后。他们四人是阿羽为无涯阵法临时点化,灵体尚需磨练。待道缘事毕,你便将他们带去寒江关,当个洒扫童子也可。”

    “竟是剑主点化?那我明白了,到时候我会在寒江关为这几位小友安排好去处。洒扫童子实在是大材小用,木属灵身,又通无涯阵法,想必很适合寒江关。”燕子衿笑道。既是羁羽剑主点化,便承因果,若是落进有心人手中恐怕会对剑主不利。但去了山高水远的北州极北之地,自然也不会再影响到剑主。他亦有心系之人,朝灵渊这些没说出口的话,他听得懂。

    心头两件重担放下,燕子衿的笑格外明赖爽朗,小童们本畏惧他,被他笑容安抚后,倒也对他们所提要跟着这个大个子走的事情不再抗拒,纷纷化为原型,飘到燕子衿的掌中。

    朝灵渊解决了这几个小麻烦,阴翳很久的心情总算好转了一些,语气也温和道:“你的刀不日就会送来,在此之前,你先帮我一个忙。”

    燕子衿毫不犹豫地点头应下。

    而另一厢,正在道缘第三层的照羽,却意外遇到了梨家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