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有关于石不能言花解语的情报，邬尧还带来了另一份讯息。

    一份包含中南州沿线守备的南州地图。

    照羽手中有凌家姐妹所赠予的中州地图，西海七域之一山泽域的地图，以及一份位于南州与西海争渡域夹缝的鬼渊地图。邬尧的这一份，正好填上中间空白部分。哪怕接下来的旅程没有朝灵渊在侧，照羽也可以顺利抵达目的地。

    当日余音院外照羽同七杀剑主的交谈并未避人，邬尧既然能得到朝灵渊的信任，便不难猜出照羽接下来的行程。特意送来此物，邬尧本希望借此告诉照羽一句话，但真正见到照羽之后，他没有提起，只当作是偿还昔年指点之恩的还礼。

    朝灵渊在最高层的房间里，而树屋内外皆是药师和医修匆忙的身影，纵使有阵法禁制隔绝，树屋附近过分浓郁的杂糅草药气息仍旧让绝大多数修士避之不及。医修药师们也对那些帮不上忙的修士颇为不耐烦，每每接过东西就将人打发，免得在这里碍手碍脚。照羽同样属于“帮不上忙”的范畴，两次询问后就被忙得团团转的医修抬头怒视，只不过他这张脸在人族范畴里确实讨便宜，医修虽然仍旧是毫不留情地将他赶走，语气却是缓和不少。

    照羽站在树屋外呆了一下，然后召唤来青丝鸟，托它们将玉简送去给分不开身的朝灵渊。朝灵渊那边不方便打扰，有羁羽残剑和霜华逐日弓伴身，安危无虞，照羽也就没有再过问，独自来到青帝内领域。

    树之心表面有三层面积为秾丽赤色覆盖，杀念极丝留下的穿透孔洞仍在，不断有半透明的水滴自孔洞中渗出，滴落深渊。而深渊之地，灵脉被切断，强大的剑气阻隔灵气输送，那些依附残破灵脉而生的巨眼因为灵气干涸而闭合，由示真带来的腐毒肆无忌惮地在它们身上蔓延，大块大块灰白色粘稠态的腐斑蔓延大半座青帝之身。至于空中再生的青叶，其上已经没有白骨祭坛，只余枯朽姿态，颤颤巍巍的悬浮，无力再发动真正的止戈之域。

    青帝的情况已经到了相当危急的地步。

    但有一个好消息，随着献祭术法停止，那些青液中属于石不能言花解语的毒素，已经不再向树之心输送。只要树之心还没有被完全污染，青帝便有希望。只不过这种状态也无法支持太久，一旦划分青帝内外领域的坚壁被打破，这些毒素就会湮没这片空间。彼时有示真所种下腐毒与石不能言花解语的双重压力，树之心必然沦陷。

    是被石不能言花解语彻底同化成剧毒之地，还是成为魔修操纵的傀儡大妖，又或者是最幸运的可能性，两种剧毒冲突下青帝安然无恙。只能看天意。

    但天意从不站在人族这边，照羽很清楚这一点。

    他在脉络越发异于往日的树枝间找到一处相对纯净的地方落脚，背后正是流淌着石不能言花解语的坚壁。区分青帝内外领域的坚壁并不单单只是一层树干，而是包含空间规则在内的力量，所以虽然是咫尺之隔，照羽并不需要担心这种毒会突然波及到他。而他来到这里的任务，仅仅只有腐毒。

    随着他闭目打坐，微弱至零星的洞玄真火、炽烈灼目的羲和真火、如榴花艳丽却又清圣无比的红莲业火以及那仅仅比消耗过度的洞玄真火稍稍旺盛些许的五彩凤凰真火，分别自他眉梢发尾处流淌而出，成四角之势，静静悬浮在他的周围，形容一种奇特的平衡。

    长守静，处深幽，方见金丹貌。

    照羽彻底断绝与外界联系，心若定，神似空，意清明，气息融入天地自然，散去人间七情六欲。属于木属灵族的纯粹气息淡淡迷茫，与之相反，是浩荡磅礴的生机外溢，霸道横行，令其所在丈许外的枯朽腐烂树枝强行进入生发之态。在树之心居高临下的俯瞰中，树枝上浓白腐皮脱落，有柔软而坚韧的树皮重新覆盖伤痕累累的枝干，又在强大生机中迅速厚实、盘虬，最后在皴裂间伸出细枝幼芽。

    巨木之枝犹枯，幼弱之芽新生。

    就在此异象向周围蔓延时，照羽双手姿势变化，赫然是与道术·枯木生花齐名的道术·元分形质。只见他顶上、双肩处三阳火浮现，身形宛若虚化，丹田处缠绕黑气的锁链却凝若实质。那真火凝成的锁链上有一叶新芽，新芽承露，便乃金丹。

    经过这段时日积累，金丹已有当日苦槐山上初结丹时数倍大小，其内可容纳灵力亦有百倍之余。体有九纹，丹为九转，而九转之间，白露剔透处，有细微金屑散落，但是碎丹成婴之兆。然而照羽此时此刻，却并非要解婴。便见他肩头阳火黯淡，顶上阳火却如添薪柴更旺三分，骤然间虚实倒转，金丹化虚，形体转实；一虚一实间，外泄生机骤然倒流，连同腐枝朽叶间残留生机、凶悍毒素，如长鲸吞海，尽数涌入其丹田锁链叶上新芽。

    树之心闪烁不定，散出意念，周天震动，巨木战栗，巨眼又开。无数巨眼中猩红刺芒探出，吐出一道道业力长河，以照羽所终点汇流而去。

    悬浮在侧的业火虚火种并未有反应。

    但就在青帝树之心经年累积的业力触及照羽衣角时，衣上金绣明亮，赤光大作，一幅似红莲又似树脉的图案脱离衣袍，化为一朵飞速旋转的绽放红莲。红莲旋如飞，介于虚与实之间，将所有业力撞回原处。

    巨眼上腐白逐渐凋落，然而沾染业火的业力回归，又使其不得不合拢新生树皮，将骤然肆虐的业火隔绝在树梢处。树之心上火光一燎，秾丽赤色又扩散一层。

    而腐毒入身，照羽顶上阳火顿时一歇，身形虽仍是人态，阳火照耀处，悄然浮现的魂魄却是呈现桃花异木之象。树之心见状，没有再做什么反应。

    在青帝本体上蔓延的腐毒已经扩散成相当恐怖规模，如此庞大的毒素进入照羽体内，却好像并没有对他造成什么影响。顶上阳火在短暂的黯淡后迅速恢复如常，与四团真火交相辉映，宛如主宰之态。而照羽闭目打坐，姿态端正，神情平和，宛如只是一场再寻常不过的修行。在这修行中，失去腐毒的树枝开始缓慢吸收空炁中离散灵气，一层层腐白凝固剥落，露出其下崎岖斑驳枝干。如削肉剔骨，一层又一层的枯朽和腐败在自发脱落，直到不见一点青痕红瘢，相同的变化又在更远处发生。宛如自戕般的景象在照羽平和神色下出现在每一处角落。待巨眼表面所有外来痕迹都消失，也缓缓露出正在被业火焚烧的眼球。

    直到梨家的人闯入，青帝内领域都在以一种极其稳定的速度变化着，重生着。

    而直到梨家的人闯入，照羽也没有睁开眼睛。他顶上的阳火热烈燃烧着，肩上的火黯淡不可见；他的肉身表面宛如附着一层柔和光辉，将他塑造成香火缭绕中金光普照的神像般完美无瑕，但丹田处黑气罕见的萎靡，锁链上新芽亦生腐色。而这种变化，却是闯入者无能察觉的。

    闯入者只能看见遮天蔽日的无皮枝干间闭目打坐，似乎正处于修炼紧要关头无暇分心的红衣人。那些真火或是旺盛，或是微弱的悬浮在照羽周身，本就是死物，在照羽主动切断联系后更是无知无感，只依照惯性停留原地，等待新的有缘人前来。对于新的来客，它们毫无反应，甚至在步伐接近时，本能化散而去，躲避灵力的波动，以考验可能的“新主”。

    梨晚星依旧走在最前面，一左一右是两位元婴强者，身后亦步亦趋者乃是一位被斗篷遮掩身形气息的神秘人物。梨晚星的衣袍整洁，却掩不住心气神的狼狈憔悴，但饶是如此，仍旧第一个注意到那些散发平和气息的巨眼中所燃烧的正是红莲业火。于是避开巨眼凝视的地方，带领一群人自死角处逼近半山腰上正闭目打坐的人。

    即便已经来到照羽身前二十丈位置也没有见到任何防备措施，比如阵法，比如禁制，比如术法神通，再比如此前梨晚星所见到的杀念之影。梨晚星确认再三，照羽的影子好端端地在照羽的身边，而照羽的手臂也没有像之前那样宛如枯木，而是真真正正的血肉之躯，方才放下了半分警惕。

    而他身边那两位曾设下剑域欲围困朝灵渊的元婴剑修，只看面相便可知他们存在血缘。梨家与梨晚星有血缘的元婴强者，便是那创造出风雨与飘零两种剑道的梨长忆、梨忆泽这对双胞姐弟。

    “星儿，此人便是你所说杀死易师的凶手？既然已经动用城主所赐最后一枚城主令，此行不可有任何意外。”梨忆泽捋着胡须，面相慈悲，语气坚决。

    梨晚星看向照羽的双眼中恨意一闪而过，心中虽畏惧对方实力，但犹然记得日前摇暮岭被破之事。摇暮岭为挚友所赠，乃是冒着违背师门禁令风险，方将此西州剑谱送至中州腹地。此恩此情，他万死难还。如今易师已死，示真为阶下囚，道缘城再无能掣肘他的存在。只要将此人擒下，挚友的剑道定能再上一层楼，既能让他解恨，更能让他报偿挚友之情。隐秘心思滑过心头，他对父亲点点头，随后看向样貌已是耄耋的老妇人，梨家真正的最强者，梨长忆：“姑母，此人不仅杀害易师，更是驭使邪木将易师尸身吞噬，非将其搜魂炼魄挫骨扬灰不可解恨！”

    “易师对我梨家恩重如山，此仇不报，梨家列祖列宗皆难瞑目！”老妇人没有注意到侄儿的心思，她冷冷地盯着毫无反应的照羽，狠狠一杵手中拐杖，厉声道：“梨家弟子，列阵！”

    梨忆泽依旧面带微笑，唯独愁眉如烙印，纵使他嘴角扬起，也难改眉间愁态。他一边取出一面古镜，一面小旗，一把木梳，将其一层层布置在三人身外，一边提醒着他快要被仇恨蒙蔽双眼的胞姐：“此子掌握青帝之力，而此地为青帝领域，阿姊可要谨慎。”

    梨长忆看也不看梨忆泽放出的防护法宝，她死死盯着那杀害易师的凶手，眼中恨火几欲夺目而出。待那些脸色惨白眼中不甘的梨家弟子被迫站在各自节点处摇动阵旗组成阵法的时刻，她一扬拐杖，只见杖头鸟雀张口，一柄细长的灵剑自口中激射而出，裹挟飘零凄凉意境，在数里方圆降下飘零剑域！而梨忆泽虽然半数心思放在布置防守上，却因双胞之故，与其胞姐心意相通，飘零已出，风雨自随！

    而梨家弟子所组成阵法，正是完整版调脉摄神阵。布阵弟子在阵法发动的瞬间便呻吟倒下，满身修为、寿元尽数被阵旗吸纳，只为限制被阵法锁定之人的全部气机。就在阵法发动瞬间，照羽顿时受扰，那完美似无瑕的金身在经脉受震之刻，竟有簌簌碎屑如乌雪散落，在风雨剑域中飞成灰烬。但他没有做出任何反应，依旧静默闭目，作修行之态。

    梨长忆苍老面容上双眼明亮，觑出关键：“此人正在吸收青帝之毒，肉身枯朽，不可动其经脉！”若动经脉，腐毒漏泄，此地无人可生还！

    梨忆泽与她同心，瞬间明了其意，当即对梨晚星唤道：“星儿，破其丹田，毁其金丹，以意摄心神，以神通囚其魂！”他说话时面上笑容不改，用的却是最阴毒手段！

    梨晚星狰狞一笑：“引毒入身？愚不可及！”机会在前，他浑然不复往日儒雅姿态，只手御双剑，快如流星，只为取命！

    顿时双重风雨飘零意境降临，剑域笼罩四方，宛如林莺凄凄、秋风瑟瑟，悲凉之感，让将死之梨家弟子面上露出悲容，心神欲裂，迸发处更大一股伶仃沥血之苦。而在同时，梨晚星左手五指一动，无形弦动，其身后的神秘斗篷人也随他而动，一柄湛然玉彩之剑在萧条风雨飘零意境中异常明丽醒目。急速移动间斗篷下露出一张清丽绝尘的面容，一双充满怨恨的双眼。

    竟是语应寒！

    飘零意境，木叶萧萧落；漫天枯叶恰是应此意境，尽数破碎飘零，如枯黄之蝶，连绵飞向照羽。风雨意境，洗风折雨亦摧心碎魂。意境临身，照羽满身灰烬剥落，眉心浮现深深裂痕；四剑先后而至，皆是朝丹田而来。二十丈距离倏然而至，梨长忆之剑最先洞穿丹田。细长剑锋刺穿蕴含金丹气息之露珠时，照羽无识五感的肉身骤然一颤，指尖微动，但仍旧是强行按下反击本能，亦将躁动黑气强行镇压；金丹破碎，术法失衡，锁链震颤间自虚化实，又连遇三剑。真火之力所化锁链，本身虚诞之态，纵使强行震返三剑，也已经现出裂痕，难以完全封锁黑气！

    就在此时，四剑去而复返，又向照羽而来；但这短暂罅隙，后发而来的玉彩之剑也已经降临，却非以剑道御剑，而是以神通御剑！

    语应寒的灵族天赋神通——知情感意！玉彩之剑裹挟神通之力，毫不犹豫地刺入照羽心口，多重剑域笼罩范围内，源自语应寒的悲怒怨怪，梨晚星的欣喜张狂，梨长忆的愤恨怫郁，梨忆泽的志得意满，梨家弟子的绝望不甘，以及青帝的情绪，尽数涌入照羽的心脉！

    心为魂之栖。

    正在试毒的朝灵渊心魂如遭重击，手中一颤，加入毒鼎的汁液多了一滴。他骤然色变，一手划开空间裂缝，一手将毒鼎丢出，而后以最极致的速度重新合拢裂缝，将爆发的毒浪挡在空间之外。近旁医修药师连惊惧神情都来不及露出，一场本不该出现的危机已经化解，然而不待他们开口说出任何话语，那危机的制造者和处理者已经消失在原地。

    朝灵渊在心魂剧痛的第一息就已经握住羁羽残剑出现在青帝内领域，来到照羽的身边，但已经来不及！

    青帝内领域的腐毒已经荡然无存，显然此前照羽所言为真，他的确做到将此毒尽数归于一人之身。但这不在预料之内的变故，却造成了远比腐毒更严重的结果。

    朝灵渊欲上前的步伐被猝然出现的深壑阻挡。

    一道由青帝树枝构成的深渊出现在他和照羽中间，一旦逾越，他会被此方空间的主人直接丢进虚空——就像被他丢弃的那只药鼎一样。

    这一头，是他，是那些濒死的梨家人。而在那一头，是青发褐眼，青色怪异纹路爬满裸露皮肤，豁然洞开的心口处悬浮着树之心的妖。除了面容，没有任何照羽气息的妖。

    妖，大妖，六境之上的大妖。

    朝灵渊的手出现了一瞬间的颤抖，而后握紧羁羽残剑，缓缓道出一个名字：“大妖含和。”

    只是短短几个呼吸，复生大妖面上的茫然已经褪去。作为主宰者，作为异类，他以一种打量的目光一一掠过这完全陌生的景色，最后落到在场唯一有熟悉感的朝灵渊身上。

    他宽容地纠正了这位难得能入眼的小辈的错谬。

    “吾乃清夷仙君之友。吾名，清夷含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