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一章 我却不能信你

    临近医修所在树屋，朝灵渊没有再沉溺于无谓的情绪。随便找了个理由便离开了大妖的怀抱。他避开了大妖的眼睛，双手掐诀，自妖木树海中收回因照羽入妖而失落的洞箫。此洞箫乃是仿照昔日烛南溟随身法宝玄玉箫——银浦流云所制，也有逸品层次的威能。又因其载体性质，能在特定情况下发挥特殊作用。今日之事，少不得它。

    大妖一心要解毒恢复实力，然后为朝灵渊完成仙器，虽然不满意挚友的躲闪，也只是在对方收回法宝后揽着人降落到树屋上空。

    花花绿绿的人族在如山庞大的树身上肆意改造，秉性各异的灵植魔草散发着令妖反感的气息。几乎只是一眼，大妖就沉下脸色，凌厉眉宇流露鲜明的不满。本是接到传音而在此守护，心有犹疑的修仙者们见状顿时脸色大变，下意识要现出武器。但沉重的威压让空炁粘稠如陷泥沼，连呼唤本命法宝都成了至为艰难的事情。跨越了不止两个大境界的差距，造成了赤裸裸的残忍现状。

    倘若此妖失控，哪怕城主仍旧站在道缘城这一边，哪怕所有人都有玉石俱焚的决心，恐怕也难保道缘！

    并不服气外人指挥的道缘城修仙者在朝灵渊似笑非笑的目光下纷纷低头，做出恭迎的姿态。

    或许这位得到修盟认可的前辈，当真能解道缘之危。他们如此希冀。

    见不安分的人已经收回试探的触角，朝灵渊一转手中洞箫，点了点大妖的眉心。堪称冒犯的举动让暗中留意的修仙者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但在众目睽睽下，以凶残出名的大妖只是宽容地拨开洞箫，松开眉头，收敛如山岳之沉淀威压：“吾明白，吾不会伤汝同族。”

    青色的长发无风自动，犹如缩小千百倍的藤条树枝，在状似不经意间攀上朝灵渊的肩膀；又有一些本是张牙舞爪的，则是服帖顺从地垂落，隐没如倚靠巉岩的绿瀑。

    屋顶在他们落下时就破出了一个大洞，露出一间无人的临时库房。朝灵渊走在前面，信手自四下挑走大量种类各异品质不一定灵植。流畅的灵力化为一道道无属性的风，不知不觉就构成一张巨网，随着朝灵渊越过长廊，延伸入满树屋的房间，勾来或原生的草木，或处理过的半成品，又或者是妖兽鳞爪，魔族犄角。如此繁复的药材，若是各自处于存放之地，自然是无妨；但骤然被朝灵渊提出，便形成了无比驳杂的气息。大妖为这驳杂气息略一顿步，但看着朝灵渊已经径自走入最尾端的房间，仍旧是瞬间挪移到了朝灵渊身边，随他进入布满阵法和药气的室内。

    而战战兢兢地站在顶层各处的修仙者始终低头，既没有为大妖的骤然出现而恐慌，也没有任何动作，连彼此之间的对视和传音都没有。似乎当真是被方才威压震慑后，硬实力上不足为惧的医修们已经如楼下修仙者所想，不敢再有异动。

    在大妖的气息消失在阵法门后，道缘城修仙者中有人大着胆子抬眼向上看去，没有发觉任何异样，只好悻悻回身。却冷不丁撞到一个人，他睁大眼睛：“你怎么……”被撞到的人眼神一凛，修仙者登时喉咙剧痛，发声不能。

    门后被施展了空间延伸法术，有百亩大小，摆满了各式炼药的器皿。朝灵渊径自走向一处药台，开始处理取来的药材。大妖的目光跟随着他环顾一周，见他沉浸在制药的过程里，便看向了此地第二个活人。就在离这里百丈位置，有一座高有六丈的大鼎，其下燃烧着沸烈的灵火。而鼎边沿坐着一位没有头发的修仙者，他正握着一只细长瓷瓶，在向散发着浓烈异香的药鼎中倾倒液体。

    这个身上没有佛气，却是一副佛修打扮的修仙者即便注意到浓烈妖气进入此方空间，仍旧平静地维持手中动作。乳白色半透明状的液体潺缓流入药鼎，足足让药鼎中枯黄色药液上升了两寸，颜色也转为看起来相当和谐的青白色时，他才收起瓷瓶，不紧不慢地站起身，向来到鼎边的大妖行礼。

    “贫僧如禅，见过施主。”

    大妖没有看他，而是在注视药鼎中药液的变化。没有佛气的佛修也不恼，他带着温和的笑意也看向药鼎。药液转变成青白色只是一个开始，百亩大小的空间内坐落着万种器皿，其中药物在此刻皆受牵引而来，自药鼎四足流入鼎中。其中有三道色泽呈赤乌白的药液尤为特殊，散发着至为精纯的力量。随着所有药液汇聚，鼎中有七十二道漩涡自下而上浮现，三十六道是顺时针，三十六道是逆向，分布成天罡阵位。

    与其说这是炼药，更像是炼阵。

    而吸引大妖的则是药液中的气息。即便外表已经清澄，然，任谁都能察觉到药液气息的矛盾。这是一份半成品，尚需要有另一种力量使其完整。正因为是半成品，大妖从中捕捉到熟悉的气息。暌违人世已久，让他熟悉的存在已经不多，这份熟悉却尤为亲近。

    是方才才被他抓在手中，现在仍旧留存于他掌心的熟悉。

    “尔等，以吾友之血入药？”

    随着质问之语落下，青叶化成的飞针将修者团团围住，针芒吐露炽热妖力，逼得修者不得不升起护盾以抵御。饶是额头沁汗，七窍流血，修者仍旧面不改色，语调和缓：“自是朝施主的提议。”

    “神兽已逝，仙兽匿踪，哪怕是鸾凤一族的最后血脉也断送于数百年前。如今唯有六境之血可压制此等庞大浩繁的药力，朝施主如此绸缪，只为施主之身。施主，可莫要让此等苦心付之东流。”

    大妖冷哼一声，扫过不远处朝灵渊的目光稍缓锋芒，到底是收回了针对药鼎的那一掌。

    三日一闪而过。

    朝灵渊面前数以万计的药材也终于融合成仅有一掌见方的浑圆球体。术法的灵光消逝，他指挥灵风将药球送往已经凝固成十二道漩涡的药鼎药液方向。却见他脚下一晃，竟是连御风而行的力量都没了。大妖一步上前将人扶住，而朝灵渊似是无意避开了脉搏的位置，只与他对视一眼以做安抚：“还差最后一步，不仅此前腐毒可消，困于你本体的第二种毒也会消失。”

    第二种毒，大妖微微一怔，他确实注意到树身上蔓延到诡异黑纹，但于他而言，此城存亡并无干系，只需要本源地内妖晶不会，修为便无损，所以干脆没有多在意。

    在大妖的帮助下，朝灵渊来到药鼎边，与坐在药鼎边沿的修者对视，平静地道谢：“上师远道而来，辛苦。”

    修者轻缓一笑：“何为辛苦？施主着相。”

    朝灵渊摇摇头，不语。

    于是修者轻叹一声，在大妖危险的目光中递过打磨三日的三棱针：“佛气亦扰药效，最后一步便交还施主。贫僧先告退。”

    修者离开后，朝灵渊看了眼药鼎中的药液，蹙起眉来：“佛力的适应性确实不如灵力。”

    大妖问道：“有何困难？”

    朝灵渊笑了一声：“无妨，日前特意取回此箫便是为了此时。此曲还是你曾经教我，便当做是借花献佛，在解毒之前，再听我一曲如何？”

    大妖眼中有一瞬间的迷茫闪过——清夷含和，并不识音律。

    朝灵渊一转洞箫，抵到唇边。

    箫声悠扬其调，引鼎中凝固漩涡破冰；继而入幽，激荡药液归复平静；曲落归罢，是心定神凝，气和韵协，鼎中药液也恢复成平缓流淌的回旋姿态。

    半阙《凝然见性曲》，但比之照羽先前所奏，急了不少，快了不少；便是听过此曲的人在此，也很难辨认这是当日《凝然见性曲》。

    药鼎药液归于平缓，大妖起初听得心浮气躁，脑中隐隐作痛；在箫声最后几转时，眉宇间狠厉凌厉却少了几分：“此曲，很奇特。”妖若有所思道。

    朝灵渊一笑：“是你所创，你自然是欣赏的。”

    话毕，他见药鼎中火候已足，便拿起三棱针准备自腕上取血。大妖盯了许久的三棱针竟真的在此发挥作用，他见状，立时抓住朝灵渊的手阻拦。朝灵渊也不惊讶，只是露出为难的神情：“上师不认为他辛苦，我却觉得我辛苦。我都这样辛苦了，你就不能依我一次吗，吾友？”

    他以这个称呼反问他，语气软和，颇似撒娇。

    大妖却强行夺走三棱针，在朝灵渊意外的目光里说道。

    “吾友之血，只可为吾而流，也只可因吾而流。”

    于是修者精心打磨三日的三棱针直接在强大药力下被碾碎，一缕青发自断，化为一柄碧玉短刃，在朝灵渊小臂上深深一刀，足可见骨。鲜血汩汩而流，汇成细流，为药球所吸纳。浑圆稳定的药球顿时如有生命般流淌成一团云雾。诡异而强烈的痛处自伤口迸发，几乎触及到魂魄；若非识微清莲立刻散发光芒护住魂魄，这一刀中所蕴含的力量，足以让毫无防备的朝灵渊当场重创。

    朝灵渊强压疼痛，盯着药球变化，十个呼吸后平静地开口：“够了。”

    于是匕首一转，断了血流。却又在原有伤口上狠狠一划，又留下一条更长的伤口。

    朝灵渊不提防地低吟出声，这一刀几乎是踩着他原有的魂魄裂痕落下。这柄匕首大概是对方的神识所化，才能在有命契的情况下对他造成如此影响——但命契在前，若想要伤他，对方自己将受百倍反噬！

    所以朝灵渊难得露出错愕神情，拢在袖中的右手几乎已经握住海月骨环。

    而大妖浑然不管周围一触即发的紧迫气息，细致地饮完灵血，面上流露出几分餍足。然后又抬手从青帝树身中抓出一方木之精髓，揉成胶状，涂抹在由他亲手造成的伤口处。木之精髓足可使断骨重生，断脉重续，碧玉短刃所造成的伤口固然奇特，依旧飞快地愈合如初。

    但那两刀留在朝灵渊魂魄上的伤痛，却并不会消失。

    大妖安抚地摸上朝灵渊在极端痛苦下红如桃花的眼角，又将碧玉短刃插到朝灵渊的腰间。

    “吾友，不可再随意伤害自己。”妖如是认真地说道，“汝之血于吾，是琼浆玉液，也是致命鸩毒，可一可二不可三。”

    朝灵渊险些被气笑——然后又忍不住真的笑出来。

    这人……这人怎是这样的？

    他抓着妖的领子过来，交换了一个还带着血腥味的亲吻。

    一炷香后，自大起大落的情绪中找到平衡点的朝灵渊于药鼎上空御风而立，一手化鼎下灵火为蒸腾云烟，一手推药球入鼎，开始进行真正的最后一步，唯有他可成的最后一步。

    药鼎登时如沸。

    繁复咒诀不断打入，鼎下云烟蒸腾缥缈，几乎要将药鼎与炼药者完全笼罩。但这云烟，挡不住妖的目光。

    妖犹自疑惑地看着朝灵渊，只觉得对方远比云烟还要捉摸不定。

    吾友转世之后，竟也对灵血感兴趣吗？妖不解地想。但吾友天命属仙，若是转入妖道，恐怕会生出诸多坎坷，还是仙道更适合吾友。

    在妖想通唇齿纠缠背后原因之前，药鼎上空的变化已经趋于平静。在扶摇剑域之外，在七重天上，劫云翻涌，一双看不见的眼睛注视被云烟笼罩的方向。日光可去，月光可照，唯有这双眼睛，无法穿越云烟障壁。

    在扶摇剑域的天空中象征性落下七道惊雷后，朝灵渊捧着一盅药液来到妖的面前。

    “这是我与此地医修共同研制的解药，时间紧迫，成功可能性只有三层。”

    朝灵渊的睫羽轻轻的颤动着，双手抬起，袖子轻轻滑落，露出已经完好无损的小臂。药盅被递到妖的面前，妖看着抬起眼不偏不倚地与自己对视的朝灵渊，听到他小心翼翼地问：“你，可愿一试？”

    妖当然愿意。

    “吾友之能经天纬地，”他连让对方多举一会儿都舍不得，直接接过药盅，将湛青色的药液一饮而尽，纵使体内妖力瞬间紊乱奔走，也仍旧露出笑意，安抚挚友，“吾自然信汝。”

    话音未落，“呲”的一声与回应的话语同时响起。

    “可我却不信你。”

    以羁羽剑刺穿树之心后，朝灵渊如是说道。

    獬豸面具上，唯一露出的一双眼睛既是无情，也无波澜，一如其手中之剑，精准利落，不偏不倚：“再见了，‘吾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