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夜里，才成为师徒的二人彻夜难眠，梅易问是第一次收徒，又是在人生如此落魄沮丧的时节遇到一位能够理解自己、和自己共情的人，这也是他这么大年纪以来，难得收获的一位朋友。

    而对于未初来说，也同样如此。

    无论是能够收获到一位如此强大的存在作为老师，能够学到他毕生所学，还是遇到一位能够和自己一起为人魔之间的种种而困惑的朋友，都是如此难得的事情。

    棉絮只有一张，梅易问很自然地把床和被子让给了未初，他打趣地说道：

    “无妨，明早我也能再造一张床来。”

    未初实在拗不过倔强的老人，于是只好作罢，躺在了床上。

    满天星斗在天空中十分漂亮，梅易问催促着未初早些入睡，明天开始，作为他的徒弟，他要对他严加看管，让他做好心理准备。

    未初点点头。

    很奇怪，明明陪伴自己最久的长辈是父亲和老太监，但是在他们面前，未初却感觉不到什么自在放松，甚至也感觉不到一丝自由，他前十年的人生仿佛都被局限在一个小小的书房里，从来没有得空看过这漫天的星空。

    星星很美，天空也很美。

    未初只在书上看过满天星河的描述，而现在，这如同璀璨的星幕一般的画面在自己面前徐徐展开，伴随着耳边轻微的虫鸣和口鼻间清新的空气，他明白了，子初一直想要带着他出来看的景象究竟是什么。

    无论是京城，还是郊野，说白了，子初想着带他出来，就是想让他看看世界是什么模样。

    如果一直囿于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单单凭借旁人的笔墨口舌去了解世界，远远不如亲自去体会来得实在。

    就像是书中评判的梅易问。

    有人说他是人类最强的存在，有人说他是人类之耻，有人说他是真正的魔族。

    就连他曾经最亲爱的孙女，都只能通过别人的只言片语了解自己的祖父，最终也只能说出，祖父才是真正的“人形魔族”这样的话。

    如果...如果梅易问真的听到的话，估计会很难受吧。

    未初想着，看了一眼躺在地上的梅易问，他似乎也在思考着什么，怀里抱着自己的长剑。

    梅易问想得很多，但也很简单。

    他只是想到了自己这过去的一辈子，想到了自己可能行将就木，又想到了自己欠下的累累血债。

    他不知道该如何评价自己这一生，也不知道后人会如何评价自己这一生。

    是曾经潇洒英勇的战神？是堕落为人形魔族的疯子？还是灰暗潦草的一盏枯灯？

    他不知道，同样也不想知道。

    他承认自己是疯魔了，他畏惧入睡，畏惧在梦里看到那只静默地注视着自己的梅花鹿，畏惧在梦里看到一群孩子围着自己哭喊着母亲，畏惧自己看到孙女哭喊着跑开。

    “爷爷是怪物...爷爷是怪物！”

    他做错了吗？

    他几十年如一日，在前线奋斗，为的就是守护自己的家人，守护安江国的国民，守护人类。可当他这坚持了一辈子的事情，却从头到尾都仿佛是一场骗局，从头到尾都充满了疑惑，这又该让他如何是好？

    面前的少年，甚至都还不到能够被完全合理称呼为少年的年纪，才十岁，却要承担这整个安江国——甚至包括魔族的命运。

    他和自己一样，都是不被旁人所理解，却肩负着非比寻常使命的人。

    他...还是有自己的私心在的。

    他不奢求皇帝的赦免。

    他不奢求天下百姓对他改观。

    他知道他确实现在是一个疯子。

    看到四方国国民的竖瞳的时候，他估计还是会控制不住自己。

    他不奢求自己能够被放出去。

    他只希望，只希望自己的家人，自己的女儿女婿，自己的孙女，看到自己的时候不会再说自己是怪物。

    他只有这样简单的一个心愿而已了。

    他不再求青史留名。

    不再求功名被任何人记住。

    只想要收获家人的信任了，只是这样。

    而剩下的，更多的想法，可能就是，将自己的本领和所知道的一切教给他，也算是为拯救和守卫安江国，尽自己最后的力罢了。

    最后是谁先入睡的也不知道。

    只是这一晚，梦里的梅花鹿不再用沉默的眼神注视着他了。

    长达十几年的梦境折磨，今天的梅花鹿却站了起来，围着梦里的梅易问转了个圈，甚至还伸出了舌头，舔了舔他的手指。

    梅花鹿的舌头很卷，湿漉漉的，脑袋还蹭了蹭他的手掌心，然后离远了些，转身，向着森林的深处，跑得很远很远。

    他的耳边，却再也没有不要相信它们的声音了。

    仿佛是得到了解脱一般，梅易问流下了泪水。

    是因为自己做出了正确的选择吗？

    是因为，自己什么都没有放弃吗？

    是因为...自己终于可以无愧于自己了吗？

    年近古稀的梅易问，捂着双眼，在梦中痛哭流涕。

    梅易问，梅易问...

    你后悔吗？

    未初并不知晓这一切，他做了个美梦。

    梦里的自己，身边是自己的兄弟姐妹，还有自己的父母，当然，看到母亲他就明白，是自己的梦了。

    母亲的脸看不真切，但他知道，那就是自己的母亲。

    她拥抱着自己，轻轻地拍着自己的脑袋，温柔地，用一个自己从来没有听过的温柔声音轻轻地说道：

    “小未，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今天，你第一次经历了死亡，很痛吧...妈妈在这里，小未。”

    于是，就和自己的师父一样，未初也在梦里哭了。

    他第一次在梦里见到了自己的妈妈。也第一次，在梦境里和妈妈说上了话，第一次听到自己妈妈的声音，是他做梦都未曾拥有过的，母亲的怀抱。

    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虽然还是看不清母亲的面容，但那双温柔的臂膀，就和无数次自己羡慕的其他人的母亲一样，坚定而温柔，就像是这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无条件庇护自己。

    “妈妈.......”

    未初第一次，有了呼唤这个称呼的权利。

    “小未...答应妈妈...一定要珍惜自己，我永远爱你。”